除夕夜 血色緩慢地浸入薄薄的積雪,仿……(1 / 1)

京輦之下 邐漁 3449 字 7個月前

公府的除夕家宴擺在前院鳴磬堂。

作為原一品國公府的宴客之所,鳴磬堂建得寬敞明亮、氣勢不凡,隻是如今已然不太常用,因為自降封以來府中即便是年節也不再大規模地宴請,徐夫人每年不將家宴安排在後院主膳廳而是擺在這裡,也是為了讓這兒不至於終年都冷冷清清。

衛家眾人的院子裡都有自己的小廚房,隻有除夕和中秋才有機會聚在一起用膳,每年也隻有除夕這場家宴,府中的人一個都不會少。

李令溪白日裡忙了好幾個時辰在黃金院掛滿了燈籠,累得腰酸背痛這會兒渾身都不舒坦,趁著長輩們還沒來,她顧不上儀態地伏在案上閉目養神,正昏昏欲睡的時候,一旁的衛靜妍扯了扯她的衣袖。

她還以為是太夫人他們到了,整個人一個激靈,坐直了身才發現是虛驚一場,看向衛靜妍的目光不免帶了些幽怨。

衛靜妍笑道:“彆睡啦,你要是真睡著了一會兒肯定叫不醒,祖母他們馬上就要來了。”

李令溪的睡意本也已經被驚走了,索性聽了她的,端過案上的茶盞飲了些水,一邊整理儀容一邊打量了一下廳中。

她伏了這一會兒的工夫除了衛家長輩其他人都已經來了,衛朔坐在對麵首席正低著頭剝栗子,剝四五粒給身側的衛芝分上一粒,其他的都放進了麵前的餐碟裡,衛靜姝坐在衛芝身旁正和四公子衛昭說話,瞧見她醒了,笑著同她頷首致意,李令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移開了視線。

見一旁的衛靜婉一直盯著對麵的衛靜姝和衛昭看,李令溪好奇道:“表姐在看什麼?”

衛靜婉這才收回目光,淡淡道:“總覺得四哥近日精神似乎好了不少。”

“何止是不少!”衛靜妍一聽這話也湊了過來,“剛才進門的時候我就想說了,四哥今日容光煥發的,和前些日子簡直判若兩人!”

李令溪原本沒注意,聽她們倆這麼一說,再一打量衛昭才發現,還真是。

她從前隻在寶安的婚禮上見過衛昭一麵,印象中那是一位儀表不凡的少年郎,但在藺夕的記憶裡,這位四公子每次出現的時候都陰鬱而頹唐,尤其是在寶安另嫁之後,身上甚至沒有了多少鮮活氣,可是今日看起來,不說容光煥發,至少麵上很有神采,言談之間也頗有幾分從前的風姿。

察覺到對麵的三個姑娘在看他,他甚至微微笑了笑,將麵前的一碟豌豆黃遞給身旁侍立的仆從,讓其端到了她們這邊。

李令溪歪了歪頭。

望著送到眼前的這碟糕點,又覷了眼對麵繼續與衛靜姝談笑風生的衛昭,衛靜妍眨了眨眼睛:“你們說四哥會不會吃錯什麼藥了?我要不要去跟母親說一聲,找個大夫給他看看?”

衛靜婉:“……”

她睨衛靜妍:“你每天都在想些什麼?我看你才像吃錯藥的那個。”

衛靜妍哼了一聲,扭頭坐回原來的座位,將衛昭送過來的那碟豌豆黃挪到自己和李令溪的中間,不再理衛靜婉。

衛靜婉直接讓她再端遠些,李令溪剛想笑,便見對麵的衛朔朝她這邊招了招手。

她前後看了看,確定他叫的是站在她身後的青荷,青荷也看見了,用目光請示她,她點了點頭。

青荷於是從後麵繞到了衛朔那邊,沒一會兒,捧著一個餐碟回來了,放到李令溪麵前的案上。

李令溪低頭一看,碟子裡盛的是剛剝好的栗子。

所以他方才剝了半天不是準備自己吃的?

她望向對麵。

衛朔見她看過來立刻揚起了下巴,那得意的神情就像是做了什麼值得驕傲的事。

李令溪:“……”

她拿了一粒,而後戳了戳身邊正在啃豌豆黃的衛靜妍,將那餐碟挪過去。

衛靜妍眼睛頓時一亮:“哪來的栗子?”

“你三哥剝的。”

“哇!”衛靜妍趕緊將豌豆黃吃完騰出手來,朝對麵高聲道,“謝謝三哥!”

衛朔:“……”

他沉著臉又朝青荷招了招手。

青荷一臉一言難儘地過去,又一臉一言難儘地回來,附到李令溪耳畔,一言難儘地道:“姑娘,世子說他很生氣。”

李令溪:“?”

什麼意思?

她不就隻吃了一粒嗎?

他要請她們吃栗子不跟衛昭學學讓自己的仆從送過來反倒叫她的侍女跑腿,她連一粒都不能吃了?

莫名其妙。

她瞪了衛朔一眼,如他所願地將那餐碟直接送到了衛靜妍的麵前,懶得再理他。

衛朔:“……”

要不是太夫人、衛崇禹和徐夫人在這時到了,他鐵定要立刻過去找她算賬。

現在他隻能深深吸氣暫且壓下惱意,同眾人一道起身先向長輩們請安。

太夫人笑著讓小輩們落座,而後和衛崇禹夫妻一起走到主位坐下。

人來齊了,家宴很快開席。

這場家宴不但是除夕相聚,也是為衛朔接風洗塵,再加上宮中的衛賢妃有孕,雖然未滿三個月還不能聲張,但這樣的喜事能慶賀的地方也總要擺出一點慶賀的樣子,故而今年的菜肴相較往年要豐盛許多,席間徐夫人甚至讓人準備了歌舞,絲竹聲一響,原本因為衛家人少而顯得有些空蕩的鳴磬堂立時熱鬨了起來。

李令溪想,這一刻的衛家眾人,無論有什麼心事都是可以先放下的。

太夫人擔心孕中的女兒,卻也依然能笑容慈祥地舉著酒杯聽小輩們的祝詞和恭賀。

衛崇禹和徐夫人掛懷兒女們的前程,可在此時同樣會笑著互敬對方一杯酒,慰藉這一年來的風雨共渡。

還有衛家的公子與姑娘們,兄弟姐妹之間縱然有些齟齬,但在這樣的時候,還是能夠推杯換盞,言笑晏晏,共慶團圓。

唯有她在這和美的氣氛之外。

隻有她是這其中最放不下的人。

她想念父王,想念母妃,想念兩位兄長,想念雲鶴姑姑,想念琴風、棋花、書雪、畫月,想念團團,想念晉王府的每一個人。

其實這樣的想念自她重生以來從未停止,隻是在這萬家團圓的時刻尤甚。

延嘉六年即將過去,她踩著這一年的尾巴回到了這個世界,可這裡已經沒有了她的任何一位親人。

有時候她也會懷疑自己留在這裡的意義,可隻要一想到晉王府的汙名能否洗雪皆係於她一身,她便還是會告訴自己,這條路,她一定要走下去,即便是隻有她一個人。

*

自明德門出京,向西南約莫六十裡有一片山脈,其中山峰多險峻,綿延而成的景觀怪奇偉麗,早在大衡建都於此之初,達官顯貴們便陸續依著各自的喜好為它們取了名,唯有一座是在前幾年才忽然有了名字,那便是隱鷺峰。

隱鷺峰坐落於霓霧峰與玉袖峰之間,本非起眼之地,平日裡人跡罕至,但每年的除夕之夜,這裡總是燈火通明。

山中多鬆柏,即便是深冬時節依然遍野翠色,如果不是走到近前,誰也不會發現這裡藏著一座孤墳。

四下林木蔥蘢,野草叢生,不知名的山花滿地,到了孤墳周圍卻什麼也找不見了,仿佛旺盛無比的生命力霎時消失無蹤。

山間比京城要冷上幾分,自山腰處便飄起了小雪,紛揚而下的雪粒堪堪滑過剛剛被掛上枝頭的一盞盞燈籠,卻沒有避過還在掛燈籠的人。

南霄站在一旁,默默看著蘆絮般飛舞的雪一點點沾滿沈危的衣袂與發梢,他卻無動於衷,不知是渾然未覺還是並不在意,隻一盞一盞地親手懸掛那如火焰般熾熱的紅色燈籠。

在那一片素白的映襯下,原本就奪目的火紅更加耀眼,照亮了墳前擺著的那張矮案。

案上擺著的餐碟漆著華美的雲紋,碟中的木樨流心糕升騰著絲絲熱氣,一旁還有一隻酒壺,玉質的壺身浸染著深邃的翠綠,碧色本就玲瓏剔透,在燈火的映襯下更是光澤流轉。

將周圍的樹梢儘數掛滿,沈危走到案前執起這隻酒壺,傾倒於地。

血色緩慢地浸入薄薄的積雪,仿佛在雪地裡開出了一片梅花。

冷月清輝漸盛,此刻已近子時。

沈危起身將最後一隻紅燈籠放到那並未刻名的石碑前,唇畔終於勾起一抹並不明顯的笑意,低聲道:“新年喜樂。”

遠方在此時傳來了煙花聲響,夾雜於其中的,還有昭示著延嘉七年到來的那道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