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溪瞥了一眼站在徐夫人身後一臉小人得誌的仆婦。
她方才剛醒過來還不清楚情況一下子來了脾氣,現下已然冷靜了,藺夕的記憶也告訴她這個吳媽媽是徐夫人從娘家帶來的幾個陪嫁之一,一直深得信任,何況吳媽媽這次是受徐夫人指派去看管藺夕,她將人打了,確實怎麼看都是在挑釁徐夫人。
可也不能怪她生氣,誰讓這人先汙言穢語地罵她來著?
挨打也活該。
罷了,打都打了,敢打不敢認不是她的作風。
認她是一定會認的,不過她並不打算直接梗著脖子認。
這個世上軟硬皆不吃的人畢竟是少數,如徐夫人這般執掌一府中饋多年的高門主母,吃軟的可能性要比吃硬大得多。
李令溪垂眸,邊醞釀情緒邊道:“我是打了吳媽媽不錯,但是吳媽媽辱罵我在先,那柴房裡有一條好長的玉京子,我當時是被嚇著了,害怕得很,又無緣無故挨了吳媽媽一聲罵,心裡委屈才一時失了分寸,並非有意。”
她說完,長而卷的眼睫上已經沁滿了淚珠。
吳媽媽被她這眨眼間就變得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的樣子驚呆了,一時竟忘了準備反駁她什麼。
徐夫人聞言皺眉:“玉京子?”她頓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是說柴房有蛇?”
李令溪邊抹眼淚邊點頭:“黑色的!怎麼也得有七八尺長!”
大冬天哪來的蛇?
徐夫人不甚相信,但還是讓人去前院喊了個家丁來:“去柴房看看,若是真有蛇處理一下,彆傷著人。”
家丁應聲去了。
徐夫人覷了眼李令溪泛紅的眼眶,側身問吳媽媽:“你罵她什麼了?”
吳媽媽這才想起來自己剛剛想說什麼,立時瞪向李令溪:“胡說八道!我幾時罵過你?我剛開門嘴還沒來得及張呢就被你打了!”
李令溪委屈道:“又不是開了門才能張口罵人,您老人家開鎖的時候嘴裡嘀咕了些什麼不乾不淨的話自己忘了也罷,怎麼還說我胡說呢!”
吳媽媽愣了半晌才恍然:“你是說小……”她頓住,低聲道,“嘟囔幾句實話也算是罵你?不檢點的時候倒沒見你還有羞恥心,一個未出閣的姑娘不聲不響地在府外待到半夜說不是去見野男人誰信呢?說你是小賤蹄子還冤枉你了不成?我還沒說你是小娼婦呢!”
話音剛落便聽李令溪哭道:“吳媽媽,你又在罵我什麼!”
吳媽媽頭疼地閉上了嘴。
她剛剛聲音並不大,但已足夠傳進徐夫人的耳朵。
徐夫人被李令溪哭得本就有些動搖了,再聽見她這話,聲音當即帶上了冷意:“吳媽媽,是我平時太慣著你了,讓你覺得我公府姑娘的清譽也是你可以隨意詆毀的了嗎?還是說你覺得表姑娘不是正經主子,和她比起來,你才是?”
吳媽媽登時臉色大變,連忙跪道:“夫人明察!老奴沒有那個意思!隻是一時嘴快,老奴絕對沒有那個意思!”
“既然嘴快那就管好你的嘴!再有下次,彆怪我不顧這麼多年的情分!”
“是!老奴明白了!老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她連番保證,徐夫人這才麵色稍霽,先讓她下去了。
很快,前去柴房查看的家丁也來回稟了:“確有一條四尺餘長的烏峰蛇,已經處理了,夫人放心。”
徐夫人微微頷首,看向李令溪,見她已經把眼淚擦乾淨了,便道:“回去把《詩經》抄寫十遍,抄不完不許出門。”
李令溪:“……”
眼淚還是擦早了。
這人語氣明明比剛才舒緩了不少,說出來的話怎麼還不如剛才呢?
她最討厭抄書了。
從前沒念好書的時候被沈老先生罰是沒辦法,現在憑什麼抄?
不能忍!
以她目前的判斷,徐夫人處事還算公正,認理多於認人,李令溪覺得可以據理力爭一回,但有件事得先弄清楚:“您這是在罰我,還是因為昨日的考校我沒答上來?”
“有區彆?”
“當然有。倘若因為考校那未必沒有更好的法子,可您若是在罰我,我至少應該知道為何受罰。”
“你不知道為何?”徐夫人掀起眼簾,“你未經許可擅自外出至晚方歸,還在府中動手打人,剛才不是認過錯?”
李令溪道:“外出晚歸一事我認,但我已經被關過柴房了,我朝國律明言一罪尚不可兩判,這等過錯不過逾矩,豈能罰完又罰?至於動手打人,您方才也問清楚了,那樣不堪入耳的鄙俗之言換了誰都忍不了,既是吳媽媽有錯在先,哪有她隻挨了訓斥我卻要再受罰的道理,真要為這事而罰,也該先罰她。”
“……”徐夫人不得不承認,這話有些道理。
隻是不知為何,她方才看見李令溪行禮時那種震驚的感覺又回來了。
她不由得又打量了李令溪一番,怎麼看這個名義上的外甥女都和以往並沒有什麼不同,但她又總覺得,有哪裡變得不一樣了。
“若是因為考校又當如何?”她問。
“那您無非是希望我把該讀的書讀進去,不如再給我一次機會,十五那日另行抽查,若我背不出來,您再讓我抄寫也不遲。”
徐夫人詫異:“幾日時間,你便能將《詩經》熟練成誦?”
李令溪笑了笑:“這幾年雖然頑劣,書也不是一點沒讀進去,昨晚實在是玩陶了性,您給我些時間溫習,我一定儘力。”
徐夫人原還有一些疑慮,但想起她方才行的禮,便覺這話不無可信,沉吟片刻後,微點了點頭。
李令溪見狀眨了眨眼睛:“您這是同意了?”
徐夫人睨著她:“這幾日好好溫書,十五那日你若再背得磕磕絆絆,就把庫房裡的宣紙都給我抄完。”
李令溪連忙應下,這才同徐夫人告辭。
疲費了大半夜,徐夫人也沒心力再應付她,擺擺手示意她走,自己也要回後院歇息。
她一轉身,李令溪便舒了一口氣。
何止徐夫人累了,她剛醒過來就被迫演了這麼一出戲,此刻也是身心俱疲。
但好在解了被送離京城之憂,這一場鬨下來也讓她大致摸清楚了徐夫人的脾性,父兄的舊案不是朝夕可翻,她在往後很長的一段日子裡恐怕都要在這裡待下去,倘若當家主母不好說話,她必然要多費心思應對。
幸而徐夫人雖然性子有些冷但治家還算有方,處理府中事務並不偏私,看中的無非是禮儀與學識,這對藺夕來說有些強人所難,對她可不是。
她自幼受皇祖母身邊的陳嬤嬤教導,開蒙後更是師從沈老先生,禮學兩方麵不敢說挑不出半點錯處,但滿足徐夫人對藺夕的要求肯定是綽綽有餘。
從前隻要藺夕不惹事,徐夫人也從未主動來找過麻煩,那麼往後隻要她也如此,這承恩公府就不會是她的絆腳石。
想到這裡,她放下心來,走出春安堂的大門。
承恩公府的布局與晉王府不同,整座府宅雖大,後院的堂苑樓閣之間相隔卻不遠,穿過一條僻靜的小路很快便到了藺夕的住處。
這座小院坐落於公府花園畔,鬆竹環繞,清靜得恍若世外桃源,然而發自心底的滿意未及浮現,院門前的牌匾上明晃晃的三個大字便映入了眼簾:“黃金院。”
李令溪:“……”
哪個天縱奇才想出來的這種名字?
她頭疼地闔起眼眸,很快在藺夕的記憶裡找到了答案——這位天才正是藺夕本人。
這座院子是藺夕剛來承恩公府時撥給她的,原先叫做翠竹院,藺夕嫌名字難聽想改,便去找公府的六姑娘衛靜妍商量,衛靜妍告訴藺夕,寢居的名字不能草率,要改就要改個自己喜歡的,最喜歡什麼東西,就用什麼做名字,譬如她最喜歡糕點珍饈,寢居便叫點饈閣。
藺夕懂了,她左思右想,怎麼想都覺得自己最喜歡的東西是黃金,於是當天晚上便拍板決定自己住的地方就叫黃金院。
李令溪被這兩位姑娘逗笑了,但想想藺夕當時不過十歲,衛靜妍比她還小,倒也不難理解。
她站在門口仰著腦袋努力地看那牌匾,努力了許久總算是將那三個字看順眼了一些,這才忍著笑進了門。
“姑娘回來了!”
這座小院隻有一進院落,門口的燈盞也沒熄,她一進門在廚房的兩個侍女就看見她了。
黃金院的仆從不少,但在藺夕的記憶裡很簡單,幾個粗使的丫鬟婆子平日裡與她沒什麼接觸,隻有近身侍奉她的碧露和青荷她有些印象。
眼下率先迎出來的便是青荷:“姑娘,夫人沒為難您吧?奴婢擔心得一直沒敢睡呢!”
不算有多為難。
可是回來的卻不是她關心的那位姑娘。
直到此時李令溪依然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若不是腦海中藺夕的記憶太過完整,這一路朔風撲在麵上的冷寒之意又實在清晰,比起世事能夠詭譎到這般地步,她會更願意相信眼前的這一切隻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姑娘?”見她不作聲,青荷走上前,“您怎麼了?”
李令溪回過神,這才道:“我沒事,事情已經過去了,沒事了。”
“沒事就好。”碧露站在不遠處,“這事雖然過去了,可不是回回都有這樣的運氣的,您日後可要收斂些,不能什麼都由著性子來了。”
李令溪下意識地點頭。
碧露麵上閃過一絲詫異之色,青荷未覺,笑道:“外邊冷,姑娘快進屋吧,折騰了一夜肯定累了,熱水早就備好了,您去沐個浴換身衣裳歇歇吧!”
李令溪應了。
此時此刻,她確實隻想好好睡上一覺。
*
厚重的暖簾隔絕了凜冽的夜風,堂屋光線明亮,紅熱的炭火在爐中靜靜燃燒。
湢室的高大浴斛裡升騰的熱氣很快驅散了周身的寒意,李令溪愜意地泡了好一會兒才起身換上寢衣,剛準備去臥房歇息,碧露掀簾進來:“姑娘,五姑娘和六姑娘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