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域差點死在洞府裡。
他躺在冰床上,意識昏昏沉沉,隻覺得心口痛如火燒,手掌傳來一陣陣刺麻,渾身上下都像被碾碎一般。身邊似乎有人來來往往,能聽到悉悉索索的說話聲,無法分辨。
似乎有人在說話,有人在哭……他們在說什麼?又在哭什麼?
思緒短暫回籠,長域心想——難道我已經死了。
不是吧,他複活才幾天!
不對,他為什麼會死?
仿佛戳破最後一層蒙麵紙,長域的思緒頓時變得清晰、明快起來,感官在一瞬間放大了無數倍,痛得他幾乎要蜷縮著無法呼吸——就在這時,一隻冰涼的手輕觸他的額頭。
那手掌觸感粗糲,動作卻十分輕緩,幾乎稱得上珍惜,一下又一下,羽毛般掃過長域的眉眼,帶起茸茸的癢。
好舒服。
長域隻覺得上下一輕,仿佛洪水泄閘,渾身的疼痛與疲憊,都隨著那輕柔的觸摸,逐漸變淡、消失,最後竟有些飄飄欲仙,仿佛身處雲端。
是誰……
長域迷迷蒙蒙地想著,腦海中走馬燈般,劃過無數張嬉笑怒罵的麵龐,卻無法確定。
好像,忽略了一些很重要的人。
是誰?
額頭上的手忽然抽走。
長域下意識眼皮微動,想要看清那人的臉,又舍不得對方抽身離去,意識卻被困在軀殼之中,動彈不得。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是誰?他還會不會回來?
紛雜思緒填滿腦海,長域不由得有些焦急,偏偏軀體沉重得像一塊石頭,不論怎樣驅使都毫無反應,急得他額頭都要滲出汗來。
就在他拚儘全力,終於將眼皮掀開微微縫隙時,眼前卻驀地變暗,一道溫熱的呼吸帶著草藥味道靠近,令長域腦海中一片空白。
怎麼回——
脖側忽然貼上一股濕軟,溫涼輕顫。
“!!!”
長域大驚之下,隻覺得渾身一蕩,眼前頓時豁然開朗起來,居然是以魂魄狀態離體而出,他急忙低頭查看——
隻見自己的軀體正躺在一張幽藍冰床上,雙手交叉在胸前,本該睡得十分安詳。
但此時,他卻被一道黑色的身影籠住,兩人頭頸相疊,十分曖昧。而那登徒子的手,更是緊緊握住他的手腕,像是防止他突然蘇醒掙脫一般。
哪來的大膽狂徒!
長域氣得魂魄發抖,他活了一千多年,隻有他占彆人便宜,沒有被人如此輕薄過,還是以那種軟弱無力的姿態。他隻想一劍捅穿對方的臟手。
“師尊 。”
就在這時,長域耳畔響起一聲微顫的嗓音,輕輕地念著,仿佛在心中醞釀了無數次:“師尊,我等了你好久……”
方停歸。
居然是方停歸?!
逆徒大膽,大膽逆徒!
鬆手,鬆嘴,快從他身上爬起來!
長域的魂魄飄在半空中,急得團團轉,卻是無可奈何。
他隻能眼睜睜看著,看方停歸將麵龐埋在自己脖頸間。
兩人的軀體緊緊相依,鼻尖挨著耳垂,唇瓣貼著頸側,簡直是不堪入目,大大逾矩!
軀體的感覺傳遞到魂魄,頸側呼吸觸感溫熱,還有對方一口一個“師尊”,燒得長域簡直無所適從,恨不得當場駕鶴西去。
早知道這樣,他不如爛在洞府裡。
糊塗啊。
他居然會苦熬十個時辰,耗儘心頭精血,甚至折損百年修為,去救方停歸這以下犯上的的逆徒,自己淪落到如此境地!
眼看方婷歸將他抱得更緊,腦袋還輕輕蹭了蹭。
長域氣得用力偏過頭去。
不曾想,洞窟另一邊的冰牆上,卻清晰地映照出冰床上兩人的身影,甚至能看到剛剛被擋住的細節——長域赫然發現,自己脖頸上,不易察覺的側後方,竟躺著一道紅痕。
“方停歸你!”
長域簡直要氣炸了,他能容忍徒弟對自己產生執念,甚至是彆樣的情愫,隻要對方安守本分,自己就當做不知道。
可是眼前的荒唐場麵,卻實實在在突破了長域的底線,他沒想到,方停歸這逆徒居然敢來真的!
“真是從前沒有管教好你!”
長域擼起魂魄狀態的衣袖,驅使微末靈力,試圖給這逆徒一巴掌。
就在他即將呼出掌風時,耳側卻是一涼。
身上沾了什麼東西?
長域一愣,動作停滯下來。
他望著方停歸輕抖的背影殺手,忽然意識到,那是一滴沉默的淚。
長域幾乎沒見過方停歸的眼淚。
方停歸是個很省心的弟子,長域以前很少為他操心,也因此常常忽略他,把注意力放在其它愛哭愛鬨、能說會笑的弟子身上。
唯一一次看見他的眼淚,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某次年夜飯上。
那年嚴冬奇寒,年夜更是飛雪交加。
師徒五人住在青城山腳下的一處破舊院落裡,凍得鼻尖通紅,瑟瑟發抖,圍坐在火爐前吃鐵鍋,卻也是和諧笑鬨,異常溫馨。
長域抓了幾隻野雞,燉成香噴噴的雞湯,再用雞湯涮青菜、煮小魚丁,湯色濃鬱鮮美,師徒五人埋頭吃得十分香甜。
守歲時,長域照例洗淨雙手,撈出鍋底燉爛的幾隻野雞,給弟子們一人撕了一隻雞腿——先給小徒弟,接著是老三,老二,最後輪到懂事的大徒弟。
小徒弟年紀最小,平日裡也最依賴師尊。
他接了雞腿,就靠在長域背上嘰嘰咕咕地說話,引得老二、老三也湊上前去,你一言我一語地爭起寵來。
長域被他們逗得哈哈直笑,不知不覺間,已經許下了新年承諾。諸如“帶小燕子去揚州玩一趟”“給阿月再製幾杆仙品朱筆”“給阿追講十個新故事”……
笑鬨間,長域忽然意識到自己忽略了什麼,連忙抬眼去找大徒弟。
隻見少年孤零零地坐在炭火旁,手裡捏著一節樹枝,樹皮已經被剝得七七八八。他用一雙安靜、沉穩的眼睛,隔著炭火望著師尊與師弟師妹們笑鬨,抿著嘴唇,什麼話也沒說。
長域心底一酸。
他拂開小徒弟的手,拍拍二徒弟的肩膀,示意她安靜下來,便輕聲問:“阿停,還沒問過你呢——又長了一歲,新的一年想要什麼禮物?為師答應你,一定給你辦到。”
方停歸搖了搖頭。
少年的肩膀已經比兒時寬厚許多,隻是與青年相比,又未免單薄。他獨自坐在對麵,衣衫被寒風吹動,在那樣的情景裡,他無論說什麼,似乎都會顯得孤獨、可憐。
但他沒有,他的語氣依然平和淡然:“師尊,我沒有什麼想要的,隻想好好修煉,早日變得強大——等師尊改日有空,再指點指點我的劍法吧。”
長域又是一愣。
炭火“劈啪”炸響,才讓他回過神來,還沒給大徒弟發雞腿呢。
他於是伸筷去撈,把盛著雞腿的碗遞過去時,還給少年塞了兩顆糖球:“這個禮物不作數,我是你的師尊,本就該傳道授業解惑,你多吃顆糖,再好好想一想。”
原本正在嬉鬨的弟子們,察覺到師尊與大師兄之間的對話,也漸漸安靜下來,在一旁默默聽著。
隻是,方停歸蹙眉想了許久,卻隻是搖了搖頭:“我不知道自己有什麼想要的……”
長域聞言,心中的愧疚與心疼更是排山倒海,他俯身向前,伸臂輕拍少年肩膀:“阿停,你年紀還小,尚無世俗欲念,為師也很欣慰。隻是人活著,總該有個念想,有個目標,否則便是虛度光陰,實在無趣。
“你再仔細想想,真的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嗎?要知道,隻要你有心追求,付出努力,就配得上世間的一切。”
方停歸於是又低下頭去,這次他想了更久,想到碗中雞腿都冷透了,凝出一層油脂。
忽然,他抬起頭來,眸中神光微動:“我從前一直想要父母長久陪伴,隻是他們很忙,總是出門去耕地、采礦,否則便換不到糧食,隻能餓肚子。我從前最想要吃飽飯,活下去,如今已經做到了,就想要更多更多,我想要家人——”
長域卻忽然出聲,溫柔地打斷了他的話:“阿停,你也可以換一個心願,這個心願已經達到了,我們不是你的家人嗎?”
方停歸驀然一怔,竟有些語無倫次了:“我,我……”
二徒弟張逃燕最會察言觀色,也最機靈,連忙接聲道:“師尊說得對呀,我們難道不是大師兄的家人嗎?我們一起度過了五個新年,眼瞧就要迎來第六年,難道不是長久陪伴嘛?”
小徒弟陳墨追緊跟著接話:“師姐說得對!我把大師兄,三師兄看作自己親哥,二師姐看作自己親姐姐,把師尊看作我親爹——呸,我本來就有爹,那把師尊看作是我後爹。”
“又亂說話,師尊哪能當你後爹。”
三徒弟淩恨月用朱筆敲小師弟的腦殼,語氣沉穩,但是抬頭看向方停歸時,眸色中也染上一絲溫情:“大師兄,我們都把你當做親人。”
長域笑吟吟地問:“所以呢,你還有什麼小心願嗎?再換一個不切實際一些的,最好是天馬行空的,少年人就是要心高氣傲,敢想敢做——”
話語戛然而止。
長域看到,方停歸的眼角,竟毫無征兆地滑下一滴淚來。
所有人都愣了。
長域竟有些手足無措:“你先彆急著感動,先吃顆糖呢。”
“我沒事。”
少年方停歸擦了擦眼角,又恢複了平淡沉穩的神色,他隻說:“隻是能與師尊和師弟師妹們一起過年,心裡很開心。”
那年的年夜格外寒冷,格外漫長,也格外使人牽掛。
長域後來總想起那一天。
那天,他與幾個徒弟聊了許多許多,聽了許多故事,自己也講了許多過往。
他和徒弟之間的距離,前所未有地拉近了,此後除非生死,再也沒有疏遠過。
長域把徒弟們當作自己真正的牽掛,真正的家人,後來才會義無反顧,一次次為徒弟們出生入死。
身為他們的師尊,他理應背負起管教之責。
此時,長域望著那膽大包天,欺師犯上的大徒弟,卻怎麼也狠不下心。
他理智上明白,自己應該狠狠訓誡他一番,不能讓徒弟執迷不悟,一錯再錯。
可是,他卻聽到方停歸低聲自語:“說好長久相伴,為何紛紛離我而去,留我孤寂一生?為什麼?”
“憑什麼我等你這麼久,你還不醒來,我還能等你多久……”
他微紅的眼眶,麵色蒼白,滿眼都是痛苦和不甘,像一隻被遺棄的大狗,神色中還有一絲茫然。
長域看得怔了怔,慢慢收回手。
方停歸,你究竟在執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