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域雪山。
寒風吹拂雪粒,緊貼著地麵遊走,沙沙茫茫,仿佛環繞在蒼茫山巔的一層白霧。
月色澄明,照亮山巔上的背影。
此人一身墨染長袍,身如玉樹,傲岸中透著幾分疏離。
方停歸。
他俯視著茫茫雪霧中,朦朧而來的一道人影。
他微微眯眼。
很快,那人身影便走近了。
積雪反射月光,倒映出來人的模樣。
隻見他發色灰白,皺紋爬滿眼角,儼然是古稀之年的老人。麵對仍是青年樣貌的方停歸,他卻抱拳躬身,喊了一聲:“大師兄。”
方停歸眸色一暗,扶住他的手臂,低聲說:“三師弟,好久不見。”
“你不是等我,但是我來了。”
淩恨月凝望著方停歸的麵龐,聲音有些沙啞:“我來是為了勸你。你看看我,我已經老了,可是你還保持著年輕的樣貌——可師尊已經死了,你這樣執著下去,又有什麼意義呢?”
“……”
方停歸眉頭微動,緩聲道:“師弟,你明知道……”
“是,小菇君是說過,師尊乃是不老不滅的仙人之軀,可是兩百年了,你等到結果了嗎?”
淩恨月說著,語氣越發恨鐵不成鋼:“如今,你又要逆天而行,去挑戰虛無縹緲的登仙之道——師兄,你身為魔族,必然會招來九天雷劫,哪怕你能從雷劫下逃生,也是前路渺茫,真是何苦來哉?”
“吃苦何懼?隻要能得到我想要的結果,哪怕逆天而為,我也非做不可。”
方停歸的語氣果決、堅定,不容置喙。
淩恨月怒道:“你非做不可,你堅定如一,有什麼用?你找得到師尊嗎?你勉強得來嗎?無非是鏡花水月,一潭泡影!”
“不必勸我——不論是什麼結果,我都要親自看到。”
在淩恨月震驚的目光下,方停歸掌心一翻,青白冷焰靜靜燃燒著,仿佛有吸魂奪魄的魔力,讓人挪不開眼。
“你……”
“這是我的靈魂之火——再等三天,它會徹底熄滅,將我的魂魄完全剝離。屆時我打開登仙之道,以靈魂之體衝擊天道,便能搏出一條生路!”
“此等禁術——你瘋了!”淩恨月難以置信道,“不給自己留半點後路?”
魂魄是修道者的根本。
所謂“修道先修心,修心亦修魂”,魂魄是一個修道者最純粹的部分,跨越了年齡、種族、性彆。在天道麵前,一切魂魄都沒有個體差異之分,哪怕是魔族。
同樣的,一旦魂魄受損,不論對任何人來說,都是毀滅性的打擊。
輕則修為倒退,重則灰飛煙滅。
淩恨月沒想到方停歸能做到這一步。
他像從來不認識後者一般,目光複雜地望著方停歸的麵龐。
“兩百多年,我想走的路早就走過,想做的事也早就做到了,何須退路。”
隻見方停歸伸手接住一粒雪花,眉目微斂,眼底霜色茫茫:“我隻是不甘心,憑什麼,憑什麼我那麼在乎他,卻隻能成為他生命中的過客。”
淩恨月就像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脫口而出道:“師兄,可是你費儘心思做到這一步,師尊又怎麼知道呢?趁現在還有退路,我們總有辦法——”
“師尊回來了。”
短短五個字,就讓淩恨月無數話語堵在喉頭,再也說不出來。
偏偏是這個時候……
方停歸閉目,又睜開,眼底一片清明。
他麵無表情時,眉眼顯得異常淡漠,仿佛方才言辭偏執,做出種種瘋狂行徑的人不是自己。
他一字一句道:“就在今天,小菇君出關,他告訴我——師尊回來了,要去找他。”
“那師尊在——”
“他就在雪山腳下,在洛水城的某個角落裡。三天之後的登仙大會,他必然會出席——屆時不論成功與否,他都能看到。哪怕是死在他麵前……我也甘之如飴。”
淩恨月喃喃道:“你為什麼不去找他?”
“……”
方停歸沒有回答,他望著山腳下,燈火輝映的城池,眼中劃過一絲動容和茫然。
問得好。
方停歸也在叩問自己。
為什麼不去找他?
或者,憑什麼要自己去找他?
方停歸隻覺得喉嚨發堵,他薄唇微抿,心中翻來覆去,一遍遍地想著——他為什麼不來找我?憑什麼不是他來找我?
難道他不知道如今是什麼境況,一點也沒問過自己嗎?
難道他完全不在乎自己嗎?
憑什麼?!
——-——
洛水城中。
長域和小菇君正走在燈火交織的街道上。
對於徒弟胸中的百轉千回,長域一概不知,他甚至沒想起自己這個徒弟,正興致勃勃地逛著路邊小攤。
“小菇君,你想不想吃這個?”
長域看向身側的白發少年,笑道:“從前你是個小團子,不能吃東西,如今可是百無禁忌了,想吃什麼儘管買,我付錢。”
小菇君聞言欣喜揚眉,忽然又覺得不對:“仙主,你有錢嗎?”
“區區銀子,有何難?”
身旁正好有一個買飾品的攤子。
長域停下腳步,仔細觀察著那些靈氣四溢的手鏈、項鏈。他挑了兩條手鏈,卻沒有付錢,反手掏出一枚玉佩,對攤主說:“容我抵押一會兒,一刻鐘之後用銀子把它贖回來。”
攤主拿起玉佩,放在燈籠下照了照,點頭同意了。
小菇君欲言又止。
長域眨了眨眼:“瞧著吧。”
說罷,甩著兩條晶瑩剔透的寶石手鏈,徑自走向人群,宛如遊魚彙入魚群。
半刻鐘不到的功夫,長域已經掂著銀子回來了,他付了手鏈的錢,還剩餘好幾兩,供兩人吃喝一頓,那是綽綽有餘。
長域問小菇君:“方才有沒有瞧仔細?以後我不在身邊,你就學我今天這樣賺點小錢,才不會餓著自己。”
“我,我大約看清楚了。”
小菇君要了幾個饅頭,邊吃邊問:“不過仙主,你哪來的玉佩啊?剛剛的手鏈呢,是轉手賣出去了嗎?”
長域笑說:“是啊,正好遇到兩位人美心善的女修士,正好瞧上我的手鏈,便樂嗬嗬地買走了。至於玉佩,是我隨手變出來的——唔,不對。”
長域按住小菇君的肩膀:“有沒有感覺到業火的味道?”
小菇君後知後覺地抽抽鼻子:“業火灼燒的味道,是白天那些黑衣人啊。”
長域輕咬唇側,露出森白的犬齒,輕笑道:“好得很,我們還主動去找,他們自己送上門來,倒是省功夫。”
小菇君聞言,把饅頭往懷裡一揣,伸出菌絲:“先搭上?”
“搭上,待會兒我在明你在暗,見機行事。”
長域說完,伸手一勾,把菌絲纏在了手腕上。
兩人動作行雲流水,默契十足,而且十分不易察覺。
長域左右看了看,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走到街市的尾部了。周圍的人並不多,前方還有一條漆黑的小巷,而業火的氣息就是從小巷裡傳出的。
不知對方有沒有發現他們。
“不要打草驚蛇。”長域用袖袍遮住手掌,“我們慢慢走上去。”
“好。”
於是兩人肩並著肩,不緊不慢地往街市暗巷走去,一步,兩步……漸行漸近,夜風中依稀傳出血腥味。
就在這時,響起一聲短促的尖叫:“爺爺!”
那道聲音有幾分熟悉,長域猛地抬眼,瞳孔深處閃過一絲青光,穿過昏暗僻靜的牆洞,小巷內的情形也清晰地倒映在他眼中。
隻見一名紫衣少年,正提劍擋在一位灰袍老者前方,老者捂著左手胳膊,指縫間滲出了大股的鮮血。
在他們的身邊,五個黑衣人正提著武器,將他們緊緊包圍。
“計劃有變,我們去救人!”
來不及解釋,長域腰身一轉,足尖輕點,帶著小菇君騰空而起,飛掠過牆頭,迎著夜風,悄無聲息地落在巷口。
————
巷子內,五名黑衣人已經逼近紫衣少年身前,他們的武器鋒利處,都有一絲漆黑。
毒。
紫衣少年恨恨地舉起長劍,與黑衣人們鬥起來。他的劍法不弱,招招式式都十分標準、到位,依然說得上仙門新秀。
隻是他年紀太輕,劍法稚嫩有餘,力度不足。為首的黑衣人隻是一挑一振,便破了少年的劍招,漆黑劍刃遙指少年咽喉。
黑衣人勾唇一笑。
“阿瑾,莫要癡鬥!”
灰袍老者扯著少年的衣袖,把他往後扯了扯,顫聲道:“他們不敢動我,你先走!”
“我偏要與他們鬥一鬥!”
丘瑾擦去唇角血跡,提起長劍,惡聲道:“不長眼的東西,看我不扒掉他們一層皮——”
領頭的黑衣人不等他說完,揚手便刺出一劍,帶出刺耳的破空聲!
丘瑾雙目睜大,連忙抬手去擋。
“呃——”
緊要關頭,斜刺裡飛出一枚石塊,狠狠打在黑衣人右手虎口,他痛呼一聲,長劍竟脫手飛出,打在巷子牆壁上,當啷落地。
“誰!!”
眾人紛紛四顧。
“真是好大的本事啊。”
響起一道清越男聲,眾人循聲望去。
隻見那泛著微光的巷子口,一道身影逆光而來。
走近了,眾人才看清他的模樣——長眉明眸,鼻梁高挺,額前碎發輕拂,仿佛是風流不羈的閒人雅客。一雙桃花眼下伏著臥蠶,似笑非笑,抬眼時,卻蘊藏著幾分冷意,顯得神秘莫測。
他信步上前,衣擺微搖,掌心醞釀著星星點點的紅意,仿佛火災後未熄的餘燼,令人頭皮發麻。
“幾個身強力壯的大男人,欺負一個老人,一個孩子,叫囂了半天,卻是動也不敢動,上也不敢上。”
長域冷笑道:“這麼沒用,不如自掛東南枝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