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6 章 假話真話(1 / 1)

天命在我 桉柏 7557 字 10個月前

鄭留邁向前的腳步猛然頓住了,連呼吸也停頓了一刹那。

不過一息之間,他又神色如常,抬起手臂伸向商憫的手,用指尖在她手心裡寫了個字。

“十”。

十成把握,諧音為“是”,雙重含義。

寒涼的夜色中,鄭留沉默地收回了手,商憫則握緊五指,一瞬間就明白了鄭留表達的意思。

這一次,鄭留沒有與她拐彎抹角地打機鋒,而是頭一次正麵給了肯定的答案。

這其中固然有商憫提問方式得當之故,可鄭留在商憫問出這個問題的那一刻,仿佛一下子卸下了偽裝,收斂了看似內斂實則暗藏鋒芒的麵具。

此刻站在商憫麵前的不再是那位來自鄭國的公子,而僅僅是鄭留。

“為什麼,會覺得我叫你師姐很怪?”鄭留出聲詢問。

“……”商憫回過神,張了張嘴,有心搬出從前那套半真半假的說辭,說她在武國的小學宮有個師兄,與鄭留長相相似。

可實際上那個師兄並不存在於這方世界,商憫所擁有的,隻是那虛無縹緲再也無法觸及的記憶。

“我有個師兄,跟你長得很像。”

最終,她隻是這麼說,再沒添什麼多餘的解釋。

“這次是真話嗎?”鄭留又問。

他的眼神中有著叫人難以招架的執著,這種執著甚至濃烈到讓商憫感到了一絲不安,就好像她乾了一件天大的對不起鄭留的事,狠狠地傷了他的心。

這種突如其來的感覺讓商憫心底泛起古怪的情緒,她道:“是真話。”

“你師兄還活著嗎?”鄭留的敏銳出乎商憫的意料,“你兩次提起,語氣似乎都帶著緬懷。”

“如果沒有英年早逝那應該是活著,隻不過我們再也見不到了。”商憫並不悲傷,她感到釋然,“他會過著他的生活,有他的家人和事業,我也有我的。第一次見你時的解釋,其實不完全算是謊話。”

“第一次見我時?”鄭留忽然笑了一聲。

這笑簡直莫名其妙,似乎種種複雜的心緒都藏在了這笑聲中,還沒待商憫捕捉到其中暗藏的特殊意味,鄭留便轉過身輕聲道:“罷了……罷了……”

他連說了兩次“罷了”。

然而口中字眼雖然表示作罷,他的的表情和眼神卻全無作罷之意。

商憫不由擔心自己這是被記恨上了,她仔細一想,第一次見鄭留時即便說了個半真半假的話,但他們那時確實是不熟,鄭留不至於如此在意吧?

商憫不確定地問:“可是我哪時冒犯了你卻不自知?”

“哪時”自然不是今生今世,她問的是鄭留的前世,他重生前的那段日子。

商憫想,在鄭留的前世,他們應當是認識的,並且關係匪淺。

要麼是有著極深的過節,要麼是有著極深的交情。

可要說有過節,那也不像。畢竟鄭留一見麵便要與她結盟,之後

種種似乎也表示他並不想與她為敵。鄭留要下什麼大棋,商憫並不知曉,所以她防備他。

“沒有,未曾。”鄭留笑笑,“師姐不要自擾,是我先前想多了,我從未有怪罪之意。”

他停頓片刻,“師姐一貫比我有主意,不過,若師姐有什麼煩心事,請儘管來尋我,師弟不才,願為師姐排憂解難。”

沒等商憫點頭,鄭留便道:“時候不早了,我回賬歇息了,師姐也早些歇息吧。”

他轉身就走。在轉身的那一刻他又戴上了麵具,變回了內斂低調的鄭國公子,步伐輕緩地離去了。

商憫被鄭留一連串的變化搞得猝不及防,她迷惑地看了眼他的背影,懷揣心事在原地琢磨了好一會兒才回去。

……

回到營帳後,宋兆雪的鼾聲已經停了。

他瞅一眼鄭留,壓著聲音:“大半夜不睡覺瞎逛什麼?去拉尿嗎?”

鄭留一看見宋兆雪的臉,也不知是被勾起了什麼煩心事,他麵無表情躺回被褥裡,低喝:“閉嘴,滾蛋。”

宋兆雪懵了,他看著鄭留已經閉上的眼,鬱悶地躺回被窩,接著後知後覺想起這是鄭留頭一回沒對他陰陽怪氣,因為他這次直接開罵了。

“有病吧,在哪受了氣撒我身上了?”宋兆雪隻在心裡嘀咕了一句,很快翻個身又睡死了。

軍帳中唯有鄭留徹夜難眠。

她知道了,她終於知道了。鄭留對自己說。

但是,她原來對他撒謊了。

這個念頭在他心頭反複徘徊,他想將這個念頭壓下去,可是無論如何強迫自己不去在意,這個念頭就像在他腦海中紮根了一樣,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難以抑製。

這個謊言源自於很久很久之前。

在那段被埋葬的過往中,燕皇未傳下質子令,天下諸侯子弟沒有齊聚宿陽,他度過了一個不受重視但相對輕鬆的童年。

十五歲那年,他憑借自己才智終於得到了父王的關注,父王特準他前往問天山大學宮學藝。

按照大學宮的規定,入學宮學習者,不問出身,有教無類,他隱去姓名,與眾多學子一起拜入了那座象征著知識與權力的學府。

他還記得登上問天山那天,一名與他年歲相仿的少女與他擦身而過,卻忽然間回頭叫住了他:“師兄?”

她的語氣中似乎有茫然。

鄭留一開始沒意識到她是在喊自己,直到少女拉住了他的衣袖,他才驚訝地回看過去:“師兄?是在叫我嗎?我還未拜入學宮,擔不起你一聲師兄。”

那少女一愣,鬆開了他的衣袖,很快麵露笑意道:“我一見你就覺得有緣,想來日後定是同門,叫一聲師兄也無不可。”

鄭留並未多想,他那時隻覺得少女麵善,心下也感到有緣,便以化名自報家門:“我為鄭國人士,姓趙,單名一個存字。”

他母親是趙國人,是以化名姓趙,存乃留,是個好名。

那少女也道:“我

姓孟,武國人,叫拾玉。”她多補了一句,“這‘拾’乃十全十美之意。”

鄭留不知這位拾玉也是化名,隻是以為少女半路喊他可能是遇到了麻煩,所以主動問:“你可是有事要人相幫?”

“大學宮太大,不知武院在何地?我迷路好一會兒了。”她微笑,“師兄可知道?若能為我帶路,拾玉感激不儘。”

鄭留也不知武院在何處,恰好他也要去武院,便同她一起找,又一起參與了院前比試。

院首以比試成績列好弟子排行,告知所有人最強的就是武院大弟子,其餘人對其不可不敬。

於是名叫拾玉的少女腳尖點地飄然登台,一手輕功惹得滿院弟子不住驚歎。

院首指著她道:“從此以後,拾玉就是你們所有人的大師姐了,若你們能勝過她,首席弟子之位自然由勝者來當。”

拾玉下台後走到鄭留身邊,笑容燦爛:“看來方才是真的叫錯了,我得叫你師弟。”

“拜見大師姐。”鄭留比試輸給了她,這聲師姐叫得真心實意,但他也不是那麼容易服輸的人,隻想著今後功力若有精進一定要再同她比試。

拾玉因為當了大師姐而分外高興,可是她的開心卻不全是因為當了大師姐。

不知怎麼的,鄭留喊她師姐似乎讓她感覺格外有意思。

他每次以師姐相稱,拾玉都會露出有點不適應又有點滿足的古怪表情,然後她會笑著回他:“師弟,是有什麼事嗎?”

年少時在大學宮的種種仿佛一場幻夢,安穩的環境讓鄭留覺得在這兒的日子是他有限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可不知什麼時候,幻夢就被殘酷的現實打破了。

在這場幻夢醒來之前,鄭留與她成為了無話不談的摯友,他對她講他的抱負,但不曾吐露自己出身王族,她對他講她讀過的鄒國禁書《科舉法詳解》,並對其中主張大加讚歎。

鄭留知道,名為拾玉的少女必然出身不凡,否則不會讀過此書,不過她既然敢與他談論禁書,那麼說明她信他。

她定然也有宏大的政治抱負,不然不會對這書如此稱讚。

此人為可造之材,也有治國之能。鄭留如此想。

若能將她收為己用,他奪得鄭國王位豈非又多了一分把握?

許是存心結交,又或許有彆的原因……鄭留與她關係越來越好,幾乎到了相逢知己相逢恨晚的地步。

但是……但是,世間種種,終究逃不過陰差陽錯,躲不了一個世事無常。

夢是要醒的,人是要分離的。

天下大戰已起,他不能再蟄伏,他要回鄭國奪他的王位,她說家中遭逢變故,她是家中長女,要回武國繼承家業。

他曾豁達地想,天下之大,總有再見之日。

拾玉則說,如今諸侯混戰,梁國被滅,武、鄭兩國戰事已起,今日後再相逢,希望不是在戰場上。

這番話宛如當頭一棒,鄭留忽然清醒了。

同為大燕子民,懷才不遇

另尋明主是常事,鄭國朝堂也有出身他國的名臣。拾玉對故國感情深厚,冒然開口或許會惹她不快。

可鄭留終究沒忍住,拉住她道:“師姐,我不知你家中發生了何事,若無法支撐,不如過上些時日來鄭國投奔我……武國同鄭國和燕軍在大運河交戰,武國大敗,連武王都生死不知,師姐的家族何不另擇他路?我其實是鄭國的公子,行十九,真名鄭留。今我兄姐戰死,我有幾分把握登上那個位置,若有師姐在……”

然而他話未說完,便被拾玉一掌狠狠震退。

她表情變了,連訣彆時的不舍也消失不見,眼神中迸發出刺骨的殺機。

鄭留不是她的對手,相比驚慌,他更多的是茫然,茫然於為什麼她突然想殺了他。

“……鄭留?這名字,怪不得。”她念出這個名字,忽而笑了,這笑容裡再也沒有發自內心的愉快,反而滿是自嘲與悲涼,“我名商憫,武國公主,行一。”

聽到她姓名的一瞬間,鄭留忽然什麼都明白了。

他望著著她冷肅的麵孔,一時失聲,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你一直想贏過我,上次你向我約戰,我隻說了下次……那便是這次。”商憫手腕一轉,手中多了一杆密布青黑色鱗片的長槍。

“鄭留。”她抬眼,第一次喊出他的真名,“來比試最後一場吧。”

這場比試,鄭留毫無懸念地一敗塗地。

他麻木地躺在地上,遍體鱗傷,但是沒傷到任何要害。

商憫低頭俯視,用槍斜指他的咽喉。

天上陰雲密布,傾盆大雨落下,雨水順著槍杆向下流淌,一滴一滴冰冷的雨水淋在他的脖頸上,讓他分不清這寒意是來於肉身,還是來自於心底。

這是最後一次比試,比試點到為止,而今後便隻有生死相搏。

“鄭留,看在過往情誼的份上,今日我不殺你。”商憫一甩槍,槍上雨珠劃過一個弧度,連帶著槍鋒銳氣在積水中激出一道平滑的半圓。

“若你欲登鄭王之位,他日,我必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