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鄭留公子。”商憫再次歉意地道, “適才冒犯了。”
鄭留垂下眼簾,道:“直接叫我鄭留就好。”
“好,那你我便互稱姓名。”商憫觀察他的神色, 見他表情不似剛剛那般冰冷,懸著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絲。
方才商憫認錯人時他的反應著實有些奇怪,她還以為鄭留是那種端著架子難以相處的人, 可他又主動讓商憫直呼他名字,這不禁讓商憫對他的第一印象有了些改變。
隻是有一點商憫不明。
為何她喊錯了師兄,鄭留第一反應不是扭頭確認周圍是不是有其他人, 而是立刻反問:“誰是你師兄?”
倒像是……他無比確信商憫這聲師兄是衝著他喊的。
並且鄭留的反應似乎有些過於激烈了。
是錯覺嗎?商憫凝神思考。
鄭留自報家門過後看都沒看商憫一眼,直接去馬廄裡麵撫摸一匹通體雪白的馬, 那匹馬好像對鄭留不怎麼親近, 麵對他的撫摸不反抗卻也沒什麼親昵的動作, 就在那慢悠悠地吃草。
放眼天下, 北疆的馬是最強壯威武的,鄭留的白馬個頭比商憫的棗紅馬小了一圈, 看著個性溫順普普通通。
商憫走過去,猶豫了一下問:“能摸摸你的馬嗎?”
鄭留默不作聲地點了下頭。
商憫伸手撫摸白馬的鬃毛,白馬也是毫無反應, 任由人摸。
這不是一匹性烈驕傲的馬, 而是貴族騎射玩賞的寵物,誰都能摸一把, 誰都能騎上去。
要是換商憫的棗紅馬,陌生人的手剛一放在它脖子上, 它的蹄子就會揚起來攻擊。
商憫不動聲色地收回手,心中做出判斷:這不是鄭留的馬,這馬對鄭留沒什麼深厚的感情, 不然不可能對他的撫摸沒有回應。由此可見鄭留對這匹馬的喜愛程度一般般,平日裡想必沒有給它梳毛喂食聯絡感情。
商憫愛馬,所以經常來喂馬,馬有靈性,也會越來越忠誠,可鄭留……他又不愛這匹馬,那他來馬廄乾什麼?
難道也是為了偶遇她?
思及此處,商憫側身對鄭留露出一個微笑,相邀道:“我叔父忠順公商泓正和你們鄭國的湯左相茶室對飲,左右我們閒著無聊,不如也叫管事備一間茶室,坐下聊聊?鄭國火器聞名天下,今日好不容易得見一位鄭國人,商憫想向你討教一二,不知可否?”
鄭留眉梢一挑,眼抬了抬,淡聲道:“有何不可?”
“鄭留兄先請。”商憫這個稱呼剛喊出來就一頓,想起叔父說過鄭留生辰比她小幾天。
主要是看著這張臉商憫總會想到前世師兄,一順嘴就喊出來了。
鄭留像有讀心術似的看出商憫的糾結,平靜看向她道:“我生辰正月十五。”
“我正月初三。”商憫說完,試探道,“阿弟先請?”
“……”鄭留嘴角一抽。
鄭、武二國交情算是不錯的,商憫琢磨著,她叫這聲阿弟不算失禮。
忠順公每逢遇到他國王族後代跟人相談也總是叫聲兄姐道聲弟妹,遇到長輩時稱呼叔伯姑姨也很正常。當初武王壽辰,商溯接受鄭國來使獻的壽禮,道謝時也是稱“鄭王叔”。
然而鄭留好似對“阿弟”這個稱呼頗有意見。
“你叫我阿弟,我又要叫你阿姐。”他麵無表情道,“直接叫名字即可,你我既然平輩論交,就彆管那些彎彎繞繞的了,累得慌。久聞武國人尚武,不拘小節,你也在意這些虛禮嗎?”
商憫聽他說得這樣直白反倒鬆了一口氣,“好,我也煩說那些摳字眼的話。”她笑容明朗,言談舉止隨意不少道,“走吧鄭留,咱們喝茶去。”
鄭留眼角眉梢略有些沉鬱冷漠的氣息悄然化開了一絲,與商憫並肩回驛館樓上。
不多時茶室被收拾好,燃燒的小炭爐上放置著一隻紫砂壺,各種品類的茶罐分門彆類地擺放在小桌旁邊的竹架上。
商憫本想親自動手,卻見鄭留神色自然地拿過茶具,燙杯、置茶、洗茶……一氣嗬成。
待她緩過神,一杯綠意瑩瑩的香茗已然擺在麵前。
鄭留看著商憫,嗓音清潤道:“請。”
商憫愣了愣,道了聲謝,拿起香茗品了一口,嘗出這是她平日裡最慣常喝的一種茶。
詭異的感覺在她心中翻騰了起來。
商憫沉思少許,忽而笑道:“也不知是因為樣貌還是彆的什麼,總覺得我與你一見如故,好像認識了許多年似的。”
鄭留並未因她的話而流露出異樣的表情,隻淺淺附和道:“我亦如此。”
但在這句話後,茶室忽然靜了下來。
商憫假裝品茗,努力思索縈繞心頭的異樣來源於何處。
這時鄭留突然道:“商憫,你那位師兄,和我有多像?”
他像是隨口一問,“像到哪種程度,才會讓你一眼認錯?難不成你那位師兄的長輩是我鄭國人,和我有血脈聯係?”
商憫回過神,無奈地笑道:“是很像,他祖輩不是鄭國的,我與他許久沒見了,今後大抵也見不到了。你與他乍一看相似,細看則不然,那時認錯隻是沒想到世上有如此相像之人,今後我不會再認錯。”
她執起香茗,像敬酒一樣朝前一舉,玩笑道:“阿弟原諒我這一回,是我眼拙,可不要再為錯認之事耿耿於懷了。”
鄭留沉默瞬息,道:“好。”
眼看這事總算是翻篇了,商憫馬上轉移話題,問道:“我聽你說,你排行十九,下麵還有比你小的弟弟妹妹嗎?”
“底下有個幺妹,有個庶母肚子裡還懷了一個,要臨產了,不知道能不能生下來。”鄭留說到此處微微冷笑,“我覺得不能。”
商憫:“……”
好家夥,她還以為鄭留這小子性情頗為清冷內斂,沒想到他竟然把話說這麼直白。宮廷秘辛,哪個人不是藏著掖著?
商憫問他有沒有弟弟妹妹,隻是想試探一下他在鄭王眾多子嗣中的地位。她預計鄭留地位不怎麼高,不然也不會被“流放”到宿陽。
“你不問問我為何覺得她生不下來嗎?”鄭留瞥了商憫一眼,自顧自給她和自己都續了杯茶。
商憫:“這是……可以問的嗎?”
鄭留唇角勾出了一個沒什麼溫度的笑,“商憫,既然你我約定平輩論交免去虛禮,那麼這些遮羞布下的東西又有什麼好在意的?我不告訴你,難道你就猜不到了嗎?”
“我們同為質子,往後在宿陽的日子說不定要互相扶持。鄭、武無世仇,你我無恩怨,來驛館的路上湯左相要我和你多多交流,我不信你叔父商泓沒交代給你類似的話。”
商憫眉毛揚了起來,“原來如此,看來是我太在意繁文縟節了,總覺得你我相交總要論個禮儀,點到為止,彼此意會。既然你不在意這些,那索性就把話敞開說好了。”
“鄭留,我想知道為何鄭王派你為質,而不是派其他人。”
鄭留自嘲道:“這有何值得回答?不外乎是我不受寵,又被兄姐排擠,所以被發配為質。”
他盯著商憫問:“你呢?堂堂武國大公主,為何冒險為質?”
“王族重擔與一國重擔都在我肩上,我必須為質。”商憫回望他,“你對為質之事很是不甘?”
“誰能甘心?”鄭留笑道,“難不成你就甘心了嗎?五載十載二十載,歸國遙遙無期,滿腔抱負不得誌,客死他鄉無人知。我本應有一身本事,為何非要仰他人鼻息當縮頭烏龜?”
他冷笑一聲,道:“商憫,可彆告訴我你去宿陽是為了仰他人鼻息容忍度日。”
“叔父交代我時我還有些猶豫,不知道該怎麼結交於你,現在看來你我根本無需刻意結交,哪怕今日我們未在驛館相遇,他日也定會成為誌同道合的‘朋友’。”商憫撫掌笑道,“你說得不錯,你我都不想仰人鼻息,可現實卻是你命不由己,我被迫離家。宿陽此行凶險,你想歸國,我也想,既然所求相同,那不如……”
“擊掌為盟。”鄭留語氣加重,一雙眼睛直直望著商憫的雙眼。
商憫啞然,隨即一笑:“好,那就擊掌為盟。”
她放下茶杯,舉起右手。
鄭留亦舉起右手。
二人兩掌相擊三下,清脆的擊掌聲中,盟約已成。
“鄭留,你可是讓我大吃一驚。”商憫意有所指道。
二人的結盟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試探,從他們第一次見麵到結盟不過兩刻鐘功夫,鄭留目的明確,商憫也是。
兩個目的明確的人撞到了一起,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得雖然快,但也算是順理成章。
天下強國皆有野心,凡是有野心的,就不可能接受頭頂上有個燕皇指手畫腳作威作福。鄭國的立場,與武國大致相同,這是商憫在武國時就聽父親交代過的。
商憫唯一有疑慮的,是鄭留此人的品行,以及他隱隱約約透露出的對她超乎尋常的了解。
商憫有一種強烈的直覺,鄭留此刻對她的了解,要遠高於她對鄭留的了解。
馬廄相遇是二者皆有意,他沏的茶的品類正好是她愛喝的口味,但這可能隻是巧合。最讓商憫在意的是,鄭留似乎知道怎樣說能吸引她的注意力,正中她的下懷,讓她答應結盟……這也是巧合嗎?
她與鄭留之間的關係,好像並不似初相識那樣淺薄,而是另有極深的淵源。
“商憫,若你處在我的位置上,便能明白我為何要找你。”鄭留意味深長道,“與其受困於現狀,不如主動尋求轉機,我們是同一類人,誰能比我們更適合做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