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憫離開武國時還穿著襖裙, 披著皮毛鬥篷,然武國朝貢使團行進已有月餘, 她脫下襖裙換上了輕便些的春裝,鬥篷也被放在了行禮箱子裡再也沒拿出來過。
天上一聲驚雷,緊接著烏雲彙聚,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接著雨勢越下越大,車馬不得不停在官道一側等雨停下。
雨水衝刷,官道兩側的原野丘陵翠意更深, 透過朦朧的雨色能看到大樹模糊的綠影和星星點點盛開在山坡的野花。
月天,正是萬物萌發的好時節。
商憫之前嫌悶,在馬車外騎馬跟叔父並肩而行,現在下雨了,她接過雨霏遞來的蓑衣披在身上,也不進馬車,就在外頭靜靜賞景。
天邊一小黑點迅速擴大, 商憫抬頭看去, 見一隻信鷹從北而來。
她指了指天上道:“叔父你瞧,是武國來信了。”
忠順公望了望, 舉臂一招, 信鷹從天上落下,收斂翅膀停在了忠順公的胳膊上。信鷹腳上綁的竹筒裡, 有一份卷得整整齊齊被蠟封著的信件。
忠順公取出信件捏碎臘封,將信紙展開讀了一遍,接著將信轉交給商憫,摸著胡子道:“信發之日,王後病逝的消息已經昭告武國了, 算算時間,正是日前日。”
信鷹日行數百裡,從武國朝鹿飛到此地僅僅需要兩天,每隔數日就會有武國的信送來。
商憫展信一讀,中間內容十分簡短,隻大致敘述了詔書下發的事,信末遒勁的字跡寫“山高水遠,望平安”。
“要是我們的車隊也能走這麼快就好了,到時候從宿陽回朝鹿隻需要幾天,哪像現在還得兩個月。”商憫把信揉碎銷毀,“我骨頭都要被馬車和馬顛散架了。”
“放心,不是每時每刻都要乘馬車。”忠順公笑了一聲,“前方二十裡便是梁國與程國交界的康平城,等到了康平城,我們補給一番,搭船走運河水道,四日就能到梁都睢丘,然後再走十五日,就到宿陽了。”
商憫感歎:“真是好遠好遠啊……”
前方有將士冒雨來報:“忠順公大人,康平城城主派人來接應了。”
“這麼快。”忠順公瞧一眼雨勢,見雷鳴暫歇,雨勢變小,便道,“那隨使者啟程吧。”
各國使節團途經他國都會帶令牌、文書表明來意,也會派快馬或信鴿告知沿途要經過的城池,顯然這位康平城城主是提前得到了消息,武國朝貢使團一來,他就派人來迎了。
就是不知他是收到了武國這邊的傳信所以慌忙來迎,還是受到了梁王的什麼指示……
幸好進入康平城後一路未起波折,城主早就備好了補給要用的糧草,眾人稍作休息繼續啟程。
這支武國的車隊畢竟是去朝貢的,梁國人不至於使什麼絆子,商憫和叔父一起順順利利地登上了船。
巨大的樓船浮在水上,商憫站在五層高的樓船頂端,看著武國的朝貢禮被馬拉到了其餘船隻上,這船著實大得離譜,艘船便裝下了所有的珍奇異寶,連隨行的戰馬、將士和官員也一並被安置好了。
大船船槳旋轉,機關齒輪轉動,嗚嗚開動,龐大的船體在運河上劃過兩道向岸上散去的水浪。
“叔父,這船是怎麼開動的?”商憫好奇地問,“瞧著也沒人在劃船,是純機關驅動的嗎?”
“各國機關術造詣,以翟國為尊,但其他國家對機關術也並非一竅不通,這是從古時候流傳下來的技術,無非是鑽研深淺的區彆罷了。”忠順公道,“這船還是由人開的,隻不過開船方式比較省力,隻需要對齒輪轉軸施較小的力就能帶動大齒輪轉動,繼而讓船槳轉動,二十名船工輪班搖動齒輪就能讓船整天航行。”
“還以為又是什麼玄奇之物驅動的呢,原來還是這麼原始……”商憫嘀咕。
“原始?”忠順公愕然道,“何以見得?單論造船術,梁國的造船術可是強於翟國。”
不過梁國造船術強於翟國是因為翟國群山環抱,內河九曲十八彎,這河又多位於懸崖峭壁之下,難以讓大船通行,所行隻有小船。
商憫聽到叔父的疑問就道:“侄女不過隨口一說,哪裡說得出一二四來。”
她看到機關船還以為是蒸汽驅動,或者直接真氣驅動大船,再往玄幻的方向想一想,也許是用什麼藏有神秘能源的晶石驅動?結果商憫大失所望。
這個世界雖有種種神異,但總體狀態還是十分落後的。
可惜商憫不是理科生,不懂這些技術,不然她大抵也能像其他穿越者那樣搞基建掀起一場工業革命?
不過就算不懂也沒事,可以等她有能力有班底了之後交給有能力的人去研究。
但或許……也不用等以後。
直接把還記得的物理化學原理和腦海中的大致概念告訴父親,讓他找武國的司工大人商量著研究就行了。
要是父親問她這些知識是打哪兒來的,商憫可以直接推到遊太虛上,說這是聖人祖先賜她的機緣。
想到這兒,商憫不禁感歎“遊太虛”這個說法真的太有用了,穿越者的各種異常都可以被遊太虛遮掩過去。
時至今日,商憫已經通過學習和觀察確定自己就是胎穿,因為她曾經在自己書房用過的書本中看到許多特殊記號和筆記,有些代表背誦和熟讀的記號是她前世讀中學時經常用的,而且她在武國小學宮中特意給自己起名拾玉。
種種跡象做不得假,商憫早已認同了自己的身份和周圍的親人。
行船四日,梁都睢丘近在眼前。
青灰色的城牆高高聳立,城門上“睢丘”二字古樸大氣。
城外是碼頭,身材魁梧的纖夫拉動纖繩,肌肉繃緊齊喊口號,將巨船拉到準確位置停靠,船上降下一塊厚實的木板子,搭起了木橋。
護衛先行,楊靖之帶隊先踏上了碼頭,接著忠順公和商憫才下船。
她左右一掃,見整個碼頭都被清空了,看不到一個漁民、一位商客,碼頭上的眾多船隻整齊停靠,船上也不見人影。
今天是武國朝貢使團來訪的大日子,為避免意外梁國直接清場。
梁國也派了規格不低的隊伍相迎,以示對武國的重視。
一位穿著華麗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從迎接隊伍中排眾而出,笑容滿麵地走了過來,對商憫二人拱手道:“忠順公,多年未見,你倒是一點沒變。”
忠順公記性也是極佳,一眼認出此人,笑著還禮:“姬桓兄,勞你相迎。”他側開身子手微微一引,讓姬桓看到了個子矮矮的商憫,“這便是武國大公主商憫。”
商憫行了一禮,神態謙和。
梁王長子姬桓,姬妤的兄長。細細算來,商憫完全能叫此人一聲舅父。
就算姬桓不是姬妤的親哥哥,他還是燕宗室的人,彆忘了,商憫的生身母親也是姓姬的。
畢竟是彆人的地盤,不管梁國和武國有多麼不對付,見到了梁國未來的主人還是該客氣客氣。論品階商憫和梁王之子姬桓是平級,論輩分他是長輩,商憫得適當敬重一下,所以行了個禮。
姬桓仔仔細細地瞧了瞧商憫,見好就收,笑道:“若不嫌棄,憫公主叫我舅父就好。”
商憫一聽這話,也道:“舅父直接叫我憫兒吧,我的長輩都這樣叫我。”
姬桓一張發福的臉頓時笑得分外慈祥,一招手從梁國的迎接隊伍中喚出一人。
此人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年紀瞧著有十七八歲,對商憫行禮道:“憫兒表妹。”
“這是我長子成墨,血脈親人,該好好敘一下感情。”姬桓笑容滿麵道。
商憫覺得這姬桓神色態度也過於溫和了,王後姬妤“被”病逝,他心裡就沒一點意見嗎?就算他們沒兄妹感情,武國此舉也是在打梁國的臉。
這人不對勁。
商憫心思一轉,同樣笑容滿麵地出言試探:“我一見成墨表哥便覺親切,想來是因為母親的緣故,真想帶我弟弟謙兒來與舅父和表哥見一麵,想來謙兒也會一見舅父和表哥就頓感親切。”
這樣的場合,不適合直接提起死去的姬妤,所以商憫選擇提起商謙適當地暗示一番。
“謙兒年幼,不然也真想見一見他。”姬桓順著話說了一句就麵露悲戚之色,“可憐我的九妹妹,年紀輕輕就沒了,真是天不遂人願,世事無常。”
他提起姬妤這個九妹妹時語氣極其自然,一點都沒露出怨憤之色,甚至還主動將姬妤的死從武國身上摘了出來,怪罪上天世事無常。
這……呃,這到底什麼路數?
商憫一頭霧水,簡直想抬頭看看叔父什麼反應。
姬桓之子姬成墨跟父親唱起了雙簧,溫和地提醒:“碼頭風大,父親可以等回去再與表妹和忠順公大人一敘。”
“瞧我險些怠慢了貴客。”姬桓悲戚之色一收,笑著側身請道,“既然到了梁國,便不必住那簡陋的驛館了,直接到我府上歇息可好?”
忠順公眉梢微微一動,淡笑道:“謝姬桓兄美意,不必了。”他沉吟道,“到了睢丘,於情於理我都該帶著憫兒去宮中拜見梁王叔,不知他身體近來可好?”
“忠順公來得不巧。”姬桓長歎,“我父王前幾日不慎跌下台階陷入昏迷……他病得很重很重……”
病得很重?商憫幾乎立刻就警覺起來了。
一國君主的病重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一旦他死了,梁國王座上的人就將發生變更,被他選中的繼承人將會登位成王。
同時也意味著,被梁王壓製的有野心的子女將會蠢蠢欲動,試圖抓住這最後的機會奪位。
宮變、弑親的慘劇可能會在一夜間發生,梁國的天要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