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路上都未有言語,氣壓驟降。
表麵上看著是雙方冷戰,實際上是江閒單方麵的冷戰。
謝九霄一想開口,江閒就快步往前麵走了幾步,與他錯開,將他甩到身後,完全不給他開口解釋的機會,他無奈歎氣,隻好老老實實跟在江閒身後。
於是在鬼冥賭坊準備好生死簿,恭候江閒二人多時的夜羽就看到了以下情景。
房間的門被推開。
自家主子手中提著他平常戴在臉上的饕餮麵具,垂頭喪氣的,左臉處還有些泛紅,小步小步跟在江閒身後,時不時小心翼翼瞥一眼前頭的人,神色落寞,活像一隻被主人拋棄的大狗狗。
而那衣袂飄飄的道長,一言不發,雖然麵上並無任何表情,如夜羽第一次見的冷若冰霜,但是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隱隱約約的怒氣。
有的人情緒寫在臉上,有的人情緒隱藏在心裡。
自知主子的事情是自己不能插手過問的,夜羽並不多問。
雖然他也很好奇讓鬼界之人聞風喪膽的,連閻王都禮讓三分不敢得罪的鬼冥賭坊的玄主為何這樣萎靡不振的,但是夜羽還是時刻牢記自己打工人的職責——什麼該知道什麼不該知道。
畢竟玄主向來出手闊綽,對下屬也慷慨大方,他目前很滿意自己這份工作,不想丟了飯碗。
夜羽強壓下八卦的心,畢恭畢敬地將手中的生死簿放於桌上便悄無聲息地退下了,留給二人獨處的空間。
方才一路上都沒有說話的機會,謝九霄現在終於可以借著生死簿這個借口與江閒搭話了:“這就是無間生死簿,不過小道長不能拿走,我答應了玄冥鬼官明日給他送回。”
“近五千年以來無間地獄的鬼魂審判都在裡麵。”
江閒並未答話,隻略微抬眸看了一眼謝九霄後就低頭從桌上拿起無間生死簿開始翻閱了起來。
謝九霄現在緊張極了,他觀察著江閒的神情,江閒將私事與公事分得很開,此時此刻正專注著手中的無間生死簿,不想被人打擾,他不會打擾江閒,隻是靜靜地看著江閒。
江閒無視了謝九霄炙熱的目光,翻動著手中的無間生死簿,他閱覽速度快,一目十行,紙與紙摩擦,傳出沙沙的翻紙聲。
一百年前……
五百年前……
一千年前……
一千五百年前……
片刻之後,江閒終於停下了翻動的手,目光緊緊鎖定在無間生死簿其中一頁上。
兩千五百五十三年七月十二日,安夔國大公主雲姬,生來自有洪福齊天跡象,生前受百姓愛戴,功德圓滿,有仙人之資,乃是成仙之兆,然時運不濟造化弄人,可出無間地獄,上天外雲鏡。
找到了。
江閒關上了無間生死簿。
原來他當年見過的第一對九星連珠的雙生子就是雲姬和雲月瑤。
這麼多年了,難怪,這一切都說得通了。
……
夜色籠罩了整個浮玉國,隻餘月光揮灑大地。
夜裡的浮玉國靜悄悄的,聽不到一絲聲響,隻有士兵在浮玉國中走來走去巡邏的腳步聲。
皇宮內,一個渾身上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人繞過了巡邏的士兵,她扒在牆後,探出半個腦袋,瞧了瞧四周的狀況,確認無人後才慢吞吞爬上了圍牆,站在圍牆之上,從皇宮的圍牆處翻身下來,她剛一落地,沒站穩,踉蹌了兩步,一腳踩到了一塊突出來的磚石,腳腕崴了一下。
“嗯……”
雲月瑤崴了腳,腳腕上的刺痛感疼得她兩眼冒淚花。
她死死咬著下唇,嘴裡不敢發出一個字,隻敢半彎下身子,揉了揉自己的腳腕,生怕驚動了城裡的士兵。
她裹緊了身上的披風,把自己顯眼的金色長發攏了攏,藏在帽兜裡,遮住下半張臉,隻露出一雙湛藍的眼睛,然後躡手躡腳地往城的西邊走去。
西市的路實在是太複雜了,全都是狹窄的小路,她找了半天,終於到了一處不起眼的房屋麵前。
此處實在是難尋,西市居民房又多,硬是繞了好半天才尋到此處。
雲月瑤翻開了方才一直捏在手中的紙條,仔仔細細確認了紙條上麵的內容,就是這間房屋,她收起紙條,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敲了敲麵前破敗不堪的門。
沒多時,一道怠倦的男聲從門後傳來。
“門沒關,直接進來吧。”
雲月瑤推開門,狹小昏暗的屋子裡煙霧繚繞,隻有桌上的一盞燭台燃著,照亮了這本就不大的小破屋子。
“咳咳!”
雲月瑤甫一進入屋子,就吸入了空氣中彌漫的煙霧,嗆得難受拍著胸脯咳嗽了兩聲。
“喲,給忘了有客人來,還是個漂亮的小客人。”
長椅上躺著一個白發的男子,他膚白若雪,雪白的發絲中有一縷紅色夾雜在其中,像雪地裡鮮豔的玫瑰,用一根粗糙的發繩隨意挽在腦後,右手執一銀製的長煙鬥,這房間裡嗆人的煙霧正是從那煙鬥裡出來的。
雲月瑤說不出話,屋中煙霧進入鼻腔,嗆得她咳嗽不止,就連眼角都溢出了淚花,她艱難道:“我——咳咳——”
見雲月瑤難受的模樣,白發男子將煙鬥給熄了,空中的煙霧這才少了些許。
“公主不要介意,我這人一天不抽這個就渾身難受。”白發男子將雙手往後一抱,躺在了那躺椅上,一晃一晃的,微眯上了雙眼。
雲月瑤想著,她還未開口,這人便知道自己是公主了,果真是有幾分真本事在身上的。
她摘下了帽兜,把耳邊的碎發撩至耳後,脾氣好極了,說話也是軟綿綿的:“抱歉,是我失態,讓先生見笑了。”
她說完,拍著胸脯順了順自己的氣息,在本就不大的房間裡四處張望,找到了一個角落裡的矮凳,走到角落,把矮凳搬了過來,坐在白發男子跟前。
雲月瑤似是習慣了空中殘餘的煙霧,雖還有些嗆人,不過也不礙事。
她柔聲細語道:“我並無大礙,若是先生實在是忍不住……不必考慮我的。”
“真的嗎?那就辛苦公主一下了。”白發男子一聽,果真沒給麵子,又將那剛熄不久的煙鬥給點上了,長吸了一口煙,又吐了出來,這房間內又是雲霧繚繞了起來。
他道:“公主放心,這個不傷身體的。”
“嗯……”
雲月瑤著實沒見過如此不客氣的人。
她有求於人,不好說什麼,隻得問道:“聽聞先生是會算命?”
“一點點。”白發男子道,“我知道公主是來算何事的。”
他沉默著,閉著眼,感受著這煙麻痹他的痛覺,疼痛的心臟又被平複了下來,感覺身上好上了些許,他才緩緩開口道:“不過我這人做交易向來是要公平公正的,做生意要有原則,虧本的生意我是不做的……算命可是個折壽的事,不知公主能為了這一道命付出些什麼呢?”
雲月瑤從自己的包裹裡翻翻找找,終於從兜中翻出了從前皇姐送與她的一塊潤玉。
她小心翼翼道:“不知這個能否讓先生算個命?”
“昆侖靈玉,確實是個好東西,若是擺在拍賣行上都能拍個上百兩黃金,但是……”白發男子並未睜眼,“不夠。”
雲月瑤緊咬著下唇,攥緊了手中潤玉,她苦苦思索,實在是想不出自己身上有什麼有價值的物件了。
“昆侖靈玉我自是看不上,不過……”白發男子停頓了一下,“南市的如意客棧二樓三號間,裡麵有名女子,是我的舊識,你去求助她,她能幫你做這筆交易。”
雲月瑤一聽白發男子要讓她去找人,軀體一僵硬,結結巴巴道:“可……可是,我並不認識她啊……”
她久居深宮,從未外出過,在浮玉城一個認識的人都沒有,就連來此處還是在皇宮中在聽士兵牆角的時候才知道西市有個會算命的神算子。
這神算子脾氣古怪,算的東西倒是一個比一個準。
她提筆記了下來,半夜趁士兵不注意溜了出來,就是為了找這所謂的神算子,看看她皇姐之事能否有破局之法。
她不能坐以待斃。
她若無作為,不然過幾日她皇姐就會被當成祭品給獻祭了。
皇姐護了她這麼久,她或許也能做些什麼……
“你放心,你跟她說了她自然會同意。”
白發男子又吸了一口手中的煙鬥,臉上一副沉迷其中的模樣。
“既如此,那我先去西市尋先生口中的那位女子了。”雲月瑤起身,準備去找神算子口中那如意客棧的女子。
雲月瑤也不知自己為何就如此相信這看起來像騙子一樣的神算子話,畢竟她看的話本裡的會算命的都是江湖騙子,但是直覺告訴她這個神算子說的是真的。
雲月瑤又將帽兜戴上了,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隻露出那雙清澈的大眼,很有禮貌地向白發男子鞠了個躬,因為嘴唇被布遮住了,說的話也有些含糊不清。
“打攪先生歇息了,待會兒我會再回來。”
白發男子沒有回應,隻是微微側了頭,將頭枕在手臂上,眼睛眯成一條縫,看著雲月瑤離去,輕輕地將門關上,隻發出了落鎖的聲音。
“反正都要回來,不用關門的啊……”
“哎……真麻煩,不想動啊。”
白發男子慵懶地伸了個懶腰,一隻手扶著煙鬥,叼著煙,翻下了長椅,光腳踩上冰冷的地麵,搖搖晃晃地去將門又敞開,虛掩一條縫,轉身回到了長椅上躺著。
……
“如意客棧如意客棧……”
雲月瑤悄悄摸到了西市,在大街上尋了半天終於看見了如意客棧的牌匾。
她走到如意客棧前,透過紙窗朝裡麵偷瞄了一眼,大堂內並無旁人。
都這個時候了,想必老板和店裡的小二都已經歇下了。
就連街上的士兵都三三兩兩的。
雲月瑤嘗試了一下推客棧的大門,這大門也並沒有上鎖,她先輕輕推開一道隻容一人通過的縫,然後像貓一樣溜了進去,她體型瘦小,動作也是輕悄悄的,隻發出了門被推開的輕微的吱呀聲,沒有發出其他聲響。
雲月瑤躡手躡腳走到了二層,眯著眼分辨著每個房間上的牌號。
夜晚的客棧太過昏暗,不像外麵有月光的光亮,她不太能看得清那牌號寫的什麼。
雲月瑤隻好踮起腳去仔細瞧。
豈料這時,麵前這扇木門陡然被推開。
“啊!”
狐姝半夜睡不著,擔心著已經離去三日的江閒,於是她打算出門透透氣,一開房門就見到自己房門前站著一個鬼鬼祟祟的人伸著頭似是在偷望著什麼,不出意外她被驚到了,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尖叫。
雲月瑤也被這突然冒出來的漂亮女子嚇著了。
她是溜出來的,被發現就完了!
為了不打草驚蛇,雲月瑤連忙上前踮起腳,伸出一隻手捂住狐姝的嘴,另一隻手食指在唇前比出一個噓聲的動作。
她低聲用隻有二人能聽到的聲音道:“姐姐你彆慌,我是來尋人的!”
狐姝一臉驚恐,眼前這人說的浮玉語,她也聽不懂這人在嘰嘰喳喳說些什麼,這人又是凡人,看樣子也並無惡意,她不想出手傷人。
於是被雲月瑤捂著嘴的狐姝指了指自己的屋內。
雲月瑤指了下自己:“這是在請我進去嗎?”
狐姝好像聽懂了,點了點頭。
雲月瑤放開了狐姝,狐姝被悶得有些缺氧,被鬆開時深吸了一口氣。
等二人進了屋內,狐姝點燃了桌上的白蠟,這漆黑的空間才明亮了起來。
雲月瑤見四周安全了,並無旁人,於是將自己的帽兜取了下來,露出了海藻一般金色的長發。
見到眼前女子真容的狐姝坐不住了,脫口而出:“神女!”
雲月瑤見狐姝說的並不是浮玉語,她恰巧也懂大梁語,用大梁語說道:“你說的是我嗎?”
“是啊。”狐姝疑惑道,“神女您現在不是在皇宮裡嗎?怎的深夜跑出來了?難道是皇宮裡出什麼事了嗎?”
現下江閒不在浮玉國,她不能妄自下決定,也不知神女深夜跑出皇宮所為何事,就算現在用傳音玉符叫江閒回來也得花費些時日,白日若皇宮裡的巫闕發現神女跑了,怕是要把整個浮玉國翻過來尋找神女。
若是被巫闕找到了她的藏身之處,看見她和神女呆在一起,恐怕會覺得是她把神女拐跑的。
江閒又不在身邊,無人能與巫闕抗衡,她會被巫闕這個變態給殺了的!
想到這裡,狐姝神情緊張了起來,額頭都冒出了虛汗。
她暗自祈禱。
鶴清仙君你快回來啊!
雲月瑤反應過來,大抵眼前這位姐姐也是像前幾日的那位仙君一樣把自己錯認成自己的皇姐了吧。
她解釋道:“姐姐說的神女是我皇姐吧?前幾日有位仙君也將我同我皇姐認錯了,我不是雲月姬,我是浮玉國二公主,名為雲月瑤。”
這時狐姝才回想起江閒離去前同她說過,雲姬同雲月瑤長得一模一樣,她在輪回鏡中看了十幾年的雲姬也不是雲姬,而是雲月瑤。
狐姝看著眼前這自己親眼看著長大的小公主愣住了:“啊……原是公主殿下啊……對不住,公主與神女長得實在是太過相似了,一時錯認了。”
不過被錯認的雲月瑤並沒有惱,反而還因為自己與皇姐長得相像而高興。
雲月瑤莞爾一笑,搖頭道:“無礙,想必姐姐也是我皇姐的友人吧?皇姐的友人也是阿瑤的友人。”
狐姝一想又覺得不對勁,就算眼前的人不是神女,江閒不是說浮玉國二公主也被巫闕勒令在皇宮,不許出宮嗎?
“我與你皇姐確實是舊識。”狐姝問道,“不知公主此次出宮是為了何事?”
雲月瑤望了望四周,將自己尋人的事如盤托出:“深夜冒犯著實對不住,此次出宮也是有要緊事在身,我想知道如意客棧的二樓三號間在哪兒,我尋三號間的客人有事。”
狐姝道:“此處就是三號間,公主尋的人是我?”
她來浮玉國的事巫闕和神女都不知道,江閒先前進宮同巫闕對峙之時也未透露她的存在半分,為何雲月瑤會來尋自己?雲月瑤是怎麼知道她在如意客棧的?
或者應該說,是誰讓雲月瑤來尋自己的——
“原來就是你呀!那真是太巧了!”雲月瑤高興道,“是西市的一位算命先生讓我來尋你的,沒想到誤打誤撞還真讓我尋到了。”
那位先生說隻要自己跟眼前的女子說了,她自然就會同意……
狐姝狐疑道:“算命先生?”
雲月瑤道:“因為皇姐離月祭一事,我也牽扯其中,不能坐以待斃,所以尋那位先生想詢問破局之法,那位先生說要做交易……但是我身上並無他能看上眼的東西,他說來求助你,你能幫我做成這筆交易。”
“啊?”狐姝指著自己鼻尖,不可思議道,“我也行?”
不過這行為處事的風格倒是有些像那人。
會算命,需以物來交換……
天外雲鏡有這能力的人……隻有那一個。
“你說的那人……喚作何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