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祿三百 將軍府編製一位(1 / 1)

堂上不乏年輕才俊,最小的也都及冠,而舞勺之年的,唯獨郭懿一個,那張略顯稚氣的臉在眾人之間格外顯眼。

對麵的南陽士人,循著袁紹的目光,紛紛看向郭懿,議論起來。

“這黃口孺子也能登袁公之宴,潁川果真無人嗎?”士族與士族之間,也不都是一應同氣連枝的,比如這時候,就有想爭鋒相對的人。

郭嘉認出此人是南陽鄧氏的子弟,叫作鄧升。他少時在南陽遊學時,曾經與之有過數麵之緣,其人緡緡,對經學朝局都並無高深見解,總之沒有什麼可讚譽之處。

王莽篡政時,南陽的這些豪族追隨劉秀起兵,鄧禹成為功臣之首。光武帝中興之後,鄧家有過累世寵貴,冠冕相繼的風光,但並未得以延續至今。

南陽士人在桓帝時失勢,聲名已不如汝南潁川兩係,大家都看得出,鄧氏的子弟想趁董卓之亂重興家族之心迫切。

鄧升言語不遜,荀彧怕郭懿年幼不堪應付,出言維護:“諸位賢才,皆博覽古今者,莫不知秦國甘羅,妙歲出使趙國,兵不血刃獲城得地。依彧之見,因年歲而輕看他人,有失偏頗。”

“這等人呐,不是心胸狹隘,便是見識淺薄。”郭嘉語氣還是一貫的平淡,雖然生氣,但極力保持君子風度。

對麵議論聲小了些,但鄧升還是不甘示弱,“荀君以為,身旁的郭小郎有甘羅之才嗎?”

有沒有甘羅之才,也不是你說了算。

不待荀彧再開口,郭懿拂袖離開席案,走至堂中麵對著南陽諸士,正了正聲色:“我且問諸位,袁公今日設宴所謂何意?”

麵對郭懿的提問,鄧升仍舊一派傲慢之態應答,又時時看向袁紹,恭維之意溢於言表,“袁公款待我等,此意自然是以示愛才好士之心。”

郭懿莞爾一笑,繼續順著他的話說了下去:“所言極是,那閣下豈不知昔日魏公子無忌,仁而下士,無論士人賢能與否,都謙和有禮交之,才有‘士以此方數千裡爭往歸之’之盛況,從而威名遠揚,諸國十數年不敢動兵侵犯魏國。言及於此,袁公之深意閣下若仍是不解,那當真好生愚鈍。”

縱然鄧升再駑鈍,也能明白郭懿話裡的意思了,今日席上,不管郭懿有無才能,都加以善待,方是袁紹愛才之舉,他若再辯駁下去,就是拆袁紹的台了。

“這……哼!我不與你這小兒計較!”鄧升見形勢不妙,眉毛一橫,沒了話說。

袁紹作為主人,自然不好讓台麵上太難看,笑著說了幾句話調停,隻當是切磋論辯的雅興,方才劍拔弩張的場麵才算緩和。

郭懿轉而麵向袁紹,“今見袁公仁愛寬厚,禮賢下士,頗有信陵春申之風,在下敬服。”

乾謁也總是要恭維一番嘛,顯然這話也很讓袁紹受用。

郭懿方才說的道理,袁紹也深諳洞明,他少時就有意效仿戰國君子,在家中廣納門客,無非是為了增加在士人中的威望,而現在正是用人積信之際,成大業需要出謀劃策之人,要引得更多賢士效力,此刻便是彰顯自己用人不拘,折節待士的好時機。

況且郭懿年齒不大,卻能解自己心意,在一眾人麵前得宜應對,闡明事理,他也欣賞這般少年之才,若能收為己用,何樂不為。

袁紹捋著胡須,言語溫和:“我新稱將軍,麾下府屬之位多懸,郎君不若來我帳下謀個差事?”

郭懿要的就是這句話,袁紹已經朝她拋出了橄欖枝,有這樣好的機會還等什麼,顧不得彆的,她正要開口應下,郭嘉卻離席護在她身前,先一步推辭道:“蒙將軍厚愛,隻是舍弟尚且年幼,恐難在帳下效力。”

說完他扭過頭,看向郭懿時蹙著眉頭,極其不易察覺的搖了搖頭。

而此時,上頭坐著的袁紹,好整以暇的,麵含笑意看著郭懿,他想聽聽郭懿自己的意願。

氣氛就這樣沉寂下來,郭懿在兩人的眼神中,象征性猶豫了片刻,最終做出了決斷。

她直直身子,從容地邁了兩步,與郭嘉站到並排的位置,抬手一揖,聲色悠然:“敝人不才,年少無知,願於將軍帳下,略儘綿力。”

郭嘉凝神看著自家妹妹,她仍是從前那樣身量纖纖,輕言細語,音容並未有大變化,可說出的話,做出的事卻和從前大不相同,他並不能解其中之道,卻也無法阻止眼前事態的發展。

“好啊,甚好!”袁紹開懷一笑,“郎君乃潁川才俊,紹絕不薄待。”

說著便讓荀諶試言合適的職務,荀潁是自己帳下謀主,又與郭懿同為潁川人,由他出麵進言舉薦職位最為合適。

荀諶也沒推辭,思量片刻後開口:“主公,諶以為郭郎君可先在倉曹任倉曹屬,曆練諸事。”

倉曹是公府八曹之一,主管糧草輜重事,其下官員正者為掾,副者為屬。

袁紹也沒猶豫,當即爽快拍板:“便如友若所言。”

“謝過袁公。”

荀諶確實沒拿她當外人,一上來就替她要了管糧的要差,她也不知自己會不會捅婁子,但這有什麼,袁紹敢許,她就敢乾。

在荀彧眼中,郭懿機穎早慧,心中有如同男子一般的誌向,但真的見她的站在眾人麵前,與年歲長她許多的人論辯,為自己謀得官職,他心中說不出的震驚。

宴會結束,互相辭彆後,荀彧目送郭懿離開時,望著郭懿的背影,他心中有一種恍惚的預感,今後這天下諸多事,或許都會因眼前這位女郎而驟變。

隨著郭嘉走出車騎將軍府,已到酉時,郭懿透過枯樹的掩映,看見西邊皎潔隱晦的皓彩,逐漸照亮墨色的天,那是日落月升的地方。

兩人登上馬車,郭懿如同闖禍的孩子一般,輕輕拽著郭嘉的袖子,“阿兄,我不該騙你,我向阿兄認錯。”

郭嘉背靠在車壁上闔著眼,沒有說話。其實對於郭懿的變化,他早就了一些預感,也知道郭懿央求帶她赴宴時,說的不闖禍是假的,之所以今天會同意帶她來,隻是想看看自己這妹妹,到底會走到哪一步,究竟會做出些什麼事情。

現在他知道了。

回想方才的發生的事,令他出乎意料,卻也有跡可循,隻是妹妹這樣做究竟是什麼用意呢。默然了許久,郭嘉依然閉目養神,但終於開口:“現在總能告訴我,到底為何?”

郭懿知道自家阿兄是聰明人,不會察覺不到,可能很久後,等到時局大定,時機合適,她會選擇將一切實情告知郭嘉,但絕對不是現在,她隻能隱晦的說:“我想讓更多人好好活著。”

這個回答,讓郭嘉想起來懷縣的路上,談及流民時,郭懿說的那一番話,他驀然睜了眼,“就為了救那些流民,就讓懿兒有此決心?”

“然,也不然。有些事我必須去做,或許阿兄暫時不能理解,”郭懿頓了頓,眼神無比真摯的看著郭嘉,“但是阿兄,這麼做也同樣是為了你。”

她問過子規,自己從前患的是什麼病,得到的回答是肺症,出生就被診出來的,從小到大反反複複,湯藥不離口。她大約猜到了,郭嘉也是與自己一樣,有這樣的偕生之疾,本身身體就不佳。

而後來在征討袁紹時,沿途路上有長達二百米的地方乾旱無水,又多風沙,郭嘉的身體本不適合在這樣氣候惡劣的地方急行軍,還日夜操勞指揮著軍隊,便沉屙難起,不治而亡。

想到十數年後,年僅三十八歲的郭嘉,會中道死在易州,郭懿心中隱隱悲痛。現在的父母兄長對自己很好,所以她必須站出來,不管用什麼辦法,總之不能作視兄長早亡。

郭嘉不知郭懿心中所想,但情勢如此,也便由著妹妹。

“阿兄為我取個字吧,我年及十五,也改成人了。”郭懿今日見彆人行禮問好,都是以字相稱,她以後也總不能老聽人喊自己小郎君,她覺得自己也需要一個表字。

女子原都是許嫁之後貫笄稱字,父親早為妹妹定下字,是期許著她身體康健,無災無病的長大,不想竟是應在這裡,郭嘉歎了口氣,徐徐說道:“奉純,蠶糸為純。”

“阿兄隨口說來,想都不用想?!”郭懿不平靜了,取字這麼大的事,不說一家子坐到一起花個十天半個月探討一番,至少也要鄭重些,深思熟慮再取來,這未免也太隨意了!

郭嘉輕拍了拍郭懿的頭,“哪還用現想,這是父親去歲就為你取下的字。”

原來如此,這確實是好字,她自己在心裡念了兩遍,很是喜歡。

“嘉言懿行,持孝秉純。”郭懿說著自己所理解的,她與郭嘉名字的蘊意關聯。

“懿兒聰慧,你我名裡的嘉與懿,皆是‘美好’之意。”郭嘉有些欣慰,轉述著父親當時為妹妹取字說的話,“父親說,他希望你這一生,都是善美純篤之人。”

郭懿想這“善美純篤”若是能作為一生的注解也好,“我不會辜負父親的期許。”

“你既已有決斷,阿兄不會阻你,至於父親母親那一關,阿兄也會幫你過,”郭嘉冷靜的叮嚀著妹妹,“隻是日後之事,你不許瞞我,凡有行動,必得如實告我。”

本來還怕回家之後,該怎麼同父親母親交代一番,現在有郭嘉從旁幫忙,那她就不用擔心了。

“多謝阿兄!”郭懿喜上眉梢,作出保證:“懿兒一定早請示,晚彙報,絕不欺瞞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