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幕 幽山古廟裡一聲鐘鼓聲傳來,一切……(1 / 1)

千年三見 歎非晚 6543 字 10個月前

廖吾的法術是無師自通自己領悟的。少時,他常喜靜愛好讀書,可惜家境並不是太好,書是不能想讀就讀,讀多少就能有多少的,他認得的字是父親教的。

白天彆人乾完活兒都去睡覺了,他睡在田地間,感官無限被放大,他能聽見很遠之外的蟲鳴,繼而學著道士的樣子盤腿而坐,慢慢地時間長了他能感覺到有東西在體內流動。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後來他不僅可以控製那東西的走向,還可以用之捕獵,減輕家庭負擔。

廖吾每天必做的事情就是望天。看雲是怎麼流動,水是怎麼漂泊,草和蟲子又是怎麼生長的。

水給予萬物生命,卻不要求回報,是至善至純之物。

但一次山洪讓他改變了看法,那時的水變成了世間最殘忍的惡魔,所到之處無人生還,房屋田地儘數被摧毀,連狗都淹死在了水裡。

他一聲口哨召來了一隻巨大的雄鷹,站在雄鷹的脊背上,飛越山河和洪流救人無數,把救上來的人全部放到了高處。

“天呐,這孩子竟然能騎鷹,還那麼大一隻!”

“了不得啊!”

“廖寂堂,瓔珞,你家廖吾將來一定…”

“俺就說你家孩子和俺家孩子不一樣,這回你信了吧。”

廖寂堂和瓔珞訕笑一聲,紛紛扭過頭看著站在巨鷹脊背上的廖吾,沒有開心隻有擔憂。

風雨迎麵而來,七歲的孩童穿著單薄的衣服,眼裡比耄耋老人的眼睛還要滄桑,卻又同時擁有神的憐憫。

水既可給予萬物生命也可摧毀生命。

廖吾最先開始感受天地萬物。後來他不再捕獵,變得安靜無聲,每當朝霞照在他側臉的時候,父親總會說,“你的輪廓顯得安靜又平和,像顆晶瑩剔透的水珠,將來一定是可造之材。”

廖吾轉過頭看著他,挪了挪屁股與他同坐在屋簷上,迎著萬丈霞光。

再後來到九歲十歲的時候,開始感受人間疾苦。

母親一日被村子家的傻兒子侮辱了身子,父親氣不過前去理論,卻被村長暴打並給予警告不許說出去。父親氣不過本想等傷好之後再去的,可誰知道在他生病期間,村長竟然將母親失身的事情瞎扯一通散播了出去,從頭到尾將他兒子摘得乾乾淨淨。

母親麵薄,說了實話沒人信,還說她是不是瘋了。

廖吾對此記憶尤深,那天晚上在小小房間裡,蠟燭的火苗在跳動,倒映在牆壁上的兩個影子緊緊依偎著。

他慢慢拉開蒙過頭的被子,就聽父親說:“明日我去告官,他李信收的賄賂還少啊,咱村子誰沒被他欺負過,聽說縣太爺是個好官,咱一定可以告贏的。”

母親哽咽道:“但願如此吧。”

翌日,父親暗中找尋了幾個被村長“欺負”過的村民,用了好長時間說服他們,明日一早隨他去縣裡擊鼓鳴冤。

好在,上天垂憐,這官司大獲全勝。縣太爺連著查出了村長好多事,於是一家受到懲罰,官職也被罷免。

廖家在此地成了人儘皆知的好人。

經此一事,村裡算是太平了。但日子還得繼續,廖吾跟著父親做買賣的三年時間裡見識到了很多人,物。

比如,想霸占遠方親戚家田地的富人,想偷東西的骨瘦如柴的小孩兒,咒罵兒媳不得好死的婆婆,趕走老人的年輕人,紅杏出牆的人妻……

各種各樣,多到廖吾數不過來。

那時候廖吾就已用法術幫忙他們,一教訓惡霸,二全力讓他們過得更好。

廖寂堂和瓔珞對於他會法術之事並不感到驚訝,畢竟有大鷹的前車之鑒,但依舊在晚上的時候與他秉燭夜談。

瓔珞溫柔道:“你會法術的事情儘量不要太招搖,以免惹禍上身。”

“從今天開始,你不要去惹那些富人了。”廖寂堂道。

廖吾左看看右看看,突然跳下凳子先朝父母作揖,片刻正身道:“抱歉,孩兒做不到,孩兒看不得他們受苦,正如全天下的父母不忍孩童受苦是一樣的道理,況且孩兒會法術就比普通人強百倍,善惡有報,卻報之又少,惡人活百年,善人連活著都是困難,這些事情總該有人管一管,就如娘親當年的事就如我們如此艱辛地活著一樣,如果,如果那時的我再強大一些就不會發生這些事情,人都祈求神明的降臨來解救陷入苦難不得自拔的他們,當有人,有一個人有能力救他們的時候卻不救,那和惡人又有什麼區彆,如果換作是你,你會不會恨我,孩子不願成為世人口中的惡人,於此,我理應承擔起責任,雖萬死而不辭!”

廖寂堂和瓔珞沉默了。

知了在院子裡鳴叫,夜幕下廖吾的神情自若,方寸的話無比莊重,此刻世界寂靜下來,倒顯得有些神性。

廖吾記得父母最後是開心地笑了,他說服他們了。

此後他一切照舊,斬妖除魔衛道,在當地聲名鵲起的同時家族也興盛起來。他們住進了園林,過上了好日子。

弱冠之年,娶了名門閨秀,夏婉兒。

成婚後,他坐在桌邊描繪在窗前插畫的夏婉兒的容顏。夏婉兒和他一樣喜靜話不多,喜歡山海群山也好讀書。

暮色裡,夏婉兒的輪廓柔美在至極,加之窗外桃花的襯托而更加美麗。

廖吾突然發現他畫不出夏婉兒的美。

夏婉兒調了幾碟小菜,給他倒了一杯酒,暮色漸漸褪去,夜幕降臨,星辰出現,燭火惺忪,慢聊徹夜。

夏婉兒趴在桌子上睡得迷糊,廖吾一點沒醉站起來走過去哭笑不得地看著她,搖了搖她肩膀,說:“起床了,天亮了。”

天亮就意味著要給瓔珞廖寂堂請安。

夏婉兒醉醺醺的可還是第一時間站了起來“啊”了一聲,又跌坐回椅子。廖吾大笑,夏婉兒朝他投來了死亡視線。

廖吾還記得夏婉兒在青石板街上回眸地輕笑。也是在這天,他們撿到了橘貓獨宿。

夏婉兒給它取了名字並將臟兮兮的奶貓獨宿帶回來撫養,好生照顧,廖吾看獨宿有靈能旺家,便讓它與夏婉兒同住,於是一整晚都能聽到橘貓的呼嚕聲。

三年後,夏婉兒生下一子,取名廖槐夏。

橘貓已長大,出奇地特彆喜歡黏著廖槐夏,在廖槐夏很小的時候就陪他玩小球,滾過來滾過去,一歲的時候攔過他要去抓二樓扶欄的手,甚至救過差點被馬車撞倒的廖槐夏——當時廖槐夏七歲,狗都嫌的年紀,不念書偷偷溜出去的,獨宿滿院子找不見他,就去了街上。

廖槐夏驚魂未定嚇得哇哇直哭,抱著橘貓說它是救命恩人,獨宿當時瘋狂用爪子抵著他滿是鼻涕泡要蹭他的臉。

廖槐夏倒是老實回來老老實實地把事情交代了,稱自己以後再也不敢跑出去了。廖吾沒責怪他,隻是抱起橘貓,隨手在它腦袋上一指,對廖槐夏說:“好生待它,將來或許可為你解憂。”

廖槐夏瞪著大眼:“它要成精了嗎?”

廖吾:“……”

夏婉兒:“……”

半晌兩人對視一笑,夏婉兒蹲在他麵前,“或許吧,你再不許欺負它咯。”

“嗯嗯。”廖槐夏重重點頭,與夏婉兒拉了勾。

“走吧,帶你換身衣服,你現在像是路邊撿來的孩子。”夏婉兒牽著他臟兮兮的手,又站起對廖吾說,“我先帶他下去,一會兒再教他補上今天功課。”

廖吾抬手摩挲了一下夏婉兒的臉,“辛苦。”

夏婉兒一笑,帶著廖槐夏走開了,橘貓也跟了上去。

廖吾看著他們三個的背影,希望可以永遠這樣。

隻是彈指歲月終究湮滅了。

十二歲的廖槐夏誤闖了他的法陣,當場死亡。

廖吾腦中頓時像炸開的花,那一天山洞裡隻有他一個人撕心裂肺地哭喊。

夏婉兒接受不了暈厥在地,再醒過來的時候雖然沒瘋但精神一天不如一天。

有時一個人能在花前坐一個小時,有時能一個人跳一天的舞,有時會睡上一天。瓔珞整天以淚洗麵,廖寂堂的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

廖吾眼中忽然布滿恐懼的神色,放眼望向群山蒼穹——那裡有無限頑強的生命,花草樹木,鳥雀、野獸,或許它們有一天也會蕩然無存。

他的呼吸劇烈起伏,刹那間他做了一個決定,傳說昆侖山住著神仙。

於是他跌跌撞撞哄騙神誌不清的夏婉兒說去找廖槐夏,帶著她遠赴千裡之外。

馬車在密林間奔跑,過了白天,就到夜晚,過了夜晚,又到早上,不知過了多久,他走不動了,他的身體早已不像當初那樣堅強又靈活,隨著多日的能量消耗變得無比孱弱。

他到了地方,承受了蕭亭曾經承受過的一切——被風吹被鳥群襲擊,跪爬天梯。

然而他沒有找到神仙。

廖吾沒有放棄,也沒有質問上蒼為何不公,他默默地四處尋求醫治的辦法,跨越山河,度過春秋冬夏,終於在某個世外高人那裡求得了靈藥。

他欣喜地跪謝了高人,可夏婉兒吃了靈藥卻遲遲不見好轉也就算了,某天突然發起瘋來,不光瘋瘋癲癲地上街搗亂,還咒罵攤主們不得好死,沒過多久趁寥吾去找高人的時候殺害了鄰居家剛出生的嬰兒。

寥吾回來後,就見夏婉兒瘋瘋癲癲地跑過來指著地上血淋淋的嬰兒說,“看,那是槐夏,那是殺害槐夏的凶手,我殺了他槐夏就會活過來了,對不對?”

他緩緩地在哭聲和謾罵聲中扭過頭,看著既急切又驚喜的夏婉兒,流下了眼淚。

他覺得有些累了。他捧起夏婉兒的臉,唇在顫抖。

“廖吾,你今天必須要給我們一個說法,否則就一起去找縣太爺評理!”

“你老婆瘋了你不好好看著,放出來讓她禍害人是不是,你存心的吧!”

“趙家好不容易生下來的男孩兒啊,奶都沒吃幾天就被你娘子殺了,你說這,這叫什麼事啊!”

……

周遭沒有一份惻隱之心,廖吾感到失望,他畢竟曾經幫過他們中的某些人。無數的謾罵責怪如潮水般向他襲來,將他淹沒,讓他沉入冰冷的海底。

再後來,他被迫無奈最終親手殺了夏婉兒替那嬰孩償命。周遭瞬間寂靜下來,他從夏婉兒心臟抽出劍,在眾人詫異的眼神中抱走了夏婉兒。

那天天上下起了雪,他仰頭望著天上的紛飛的雪花,第一次覺得人世淒涼———那些他幫助過的人為何不向著他說話。

他在大雪紛飛的季節裡厚葬了夏婉兒,在她的墓前跪了三天三夜,最後一天將頭磕到墓碑上,指尖一遍遍沿著她的名字滑下,輕輕地叫著她的名字。

沒過一個月,廖寂堂與瓔珞相繼離世。橘貓受他點化修煉成精,一直追著他報仇,廖吾沒有解釋,畢竟夏婉兒和廖寂堂都是他殺的。

他去找過那個賜藥的高人,然而那個高人早就不在了。

廖吾走出山洞,他內心的善意經此一事並未泯滅,他走遍天地,行善積德化解罪惡,順便應付獨宿。

一次偶然,他盤腿坐在山巔沐浴夕陽修煉的時候,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當年,婉兒是劊子手,他不該因為幫助過一些人而在這件事上有僥幸心理。相反他該慶幸他們沒有替自己說話,他們不是懦夫不是鼠輩是有誌之人啊!若這天下都是這樣的人,那天下一定會很美好。

對!

他豁然開朗,不再計較當年的事,接著行善積德修煉,很多年以後終於飛升成神。

可是,成神之後才是讓他最絕望的。

神本該將凡人一視同仁,沒想到也和凡間一樣,將凡人分成三六九等。誰上供的錢財多先辦誰的事,錢少根本不會多看你一樣。還有一些是收錢不辦事。

每位神仙都在比香火,誰受得更多,天帝更喜歡誰,誰能封個一官半職……

簡直是……

廖吾憤恨又悲哀,幾次在朝堂之上公開點明問題並提建議,天帝全都置之不理。慢慢地他就被孤立了,這一孤立就是整整一千年之久,直到獨宿的到來他才不那麼孤獨。

這個被他養大的橘貓竟然和他一樣成神了,他很高興。可他見到自己還是一副臭臉,真是個非常有骨氣的貓咪啊。

後來的後來就是如今這副樣子了。

廖吾的計劃像是成功了又像是失敗了,人生走馬燈在眼裡匆匆晃過,他來不及抓住它就已經離開了。

從頭到尾都是一場鬨劇,一個理想主義的鬨劇與幻想,一切的荒誕不經,所有的不切實際終究會走向同一個結局。

死亡。

廖吾笑得淒涼悲慘,像哭又像笑。

突然,他意識到或許還有一件事可以做。

他不笑了,他要去找夏婉兒和父母了。

他們的墓地曆經千年,現在是在一座雙子塔下——用吾之脊背撐起,願後輩幸福。

千池用儘了力氣像是失去了最後的支撐,軟綿綿地倒在了離頁身上,此生最後一幕就是廖吾帶著龐大的隊伍,沉默著浩浩蕩蕩地朝城市走去的壯觀場麵,素問尖銳的哭喊響在他耳邊,可他再也無法回她一句話了。

空氣裡是死亡的窒息感,是末日來臨的恐懼。

隊伍走過滿目瘡痍的大地,被烈焰焚燒的公路,火光獵獵卷起,燒著他們的麵龐,他們躬下腰,咳了幾口血出來。廖吾笑了笑,朝雙子塔又走了一步,我馬上要來陪你們了,等我。

他們一個個像流星般飛上了雙子塔,飛的過程中火舌舔舐著他們的臉龐。

他們落在雙子塔的天台上,一起轉身。

像是一場與世界訣彆的毅然轉身。

天邊的夕陽,巨大的太陽往下沉,恢宏的金紅色光澤映亮了半邊天際,這場跨時代的戰鬥已經接近尾聲,素問的嚎叫聲、爆破聲、鮮血、火光混在一起。

一行眼淚從廖吾眼裡滑下來,他的愛恨與偉大的誌向在這場戰鬥裡根本不值一提,

他再走一步。

他們再往前走一步,緩緩閉上眼睛,身體前傾。

火勢轟然變大,在雙子塔的熊熊的烈火裡,而夕陽徐徐落下的時刻,他們的身體化作紛紛飛塵,消融、飄飛,這個時代也落幕了。

滿目瘡痍的大地上巨大的藤蔓漸漸往地下縮散,野外奇異高大的植物們緩緩變矮顏色恢複正常,脊背長滿眼睛的野獸恢複了原樣,抓著籠子發怒齜牙的花青,眼睛變了回去,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眨了兩下,懵道:“我剛在乾嗎?”

一聲哀歎傳來。

它扭過頭,就見元機站在窗前神傷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轉過來對花青說,“你回去吧,離頁已經死了。”

花青漸漸放大了眼睛,它感覺到什麼,在籠子裡轉過身,隻見,天空中劃過一道絢麗的藍光。藍光後麵是衝上天際的濃黑色霧氣,藍光極其漂亮的色彩照亮了半邊天際,它刺破了那些黑氣,黑氣瞬間被打散,像黑色的星辰一樣朝八方散開,顏色也隨著變淡,最後消失———千池的業障消散了。

消散的業障似乎代表上天原諒了他們,而死亡的結果卻顯得荒誕滑稽。

藍光沒有消失,它速度極快地劃過天際朝一個地方而去。

那是離頁體內的命軸和說明書。

花青的淚如雨下,“阿離……”

幽蒙穀內,離頁先前設置的禁製消失了。

“阿離……”白發白蘇站在離渢的墓碑前仰頭看著那道光線離自己越來越近,最後飛到自己頭頂的時候化為命軸落了下來。跟隨著說明書和一封信。

她收了命軸和說明書打開了信。

——見字如麵,娘親,我要去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失敗的概率遠超成功,所以我可能活不久了。

另外,命軸我會想辦法儘快送回,柳雲溪和柳清我已答應過他們,這件事情結束以後不管成功還是失敗都會讓他們回來,地址和方法我已告知他們,他們會回來,娘,勞煩你告知全族。

娘,你身體還好嗎?

以後我不在身邊照顧好自己。

感謝你撫養我長大…………

活下去。

娘。

再見。

離頁一向笨拙的嘴能寫這麼多已經很不錯了,雖然很多字寫得很醜,還不認識。她的兒子沒了,永遠地離開了她。

眼淚浸透了薄薄的紙張,白蘇淚眼模糊,抬頭大叫:

“離頁———”

更遠的地方,桃源鄉的居民們回到了這末日世界。

扭打的人突然停了動作。

了師書吸進一口空氣猛咳,斷情欲拍打著他的背,唐字卷蹙眉環顧四周,到處都是燒焦的東西,大樓、小吃車,倒塌的房子和被砸穿的汽車空氣裡都是焦糊味兒。

楊暄變成一個玩具藏在了唐字卷的褲兜裡,聞到如此濃重的焦糊味都能想象這個場麵。

來世我們將化為人間風雨,給予萬物生命的同時也能掀起巨浪,斬殺一切邪惡。

我們與你同在。

幽山古廟裡一聲鐘鼓聲傳來,一切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