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亭一早便和他們一行人出了門。去了董記酒樓找董老板吃飯。上到二樓見到人時,董老板臉上就已經有了很明顯的皺紋,尤其是眼角,一笑三道褶。
他見到和蕭亭有三分像的應照時和應照蘭愣了片刻,問蕭亭他們是誰。蕭亭遮遮掩掩不能說實話,剛張口想敷衍過去,應衫和蕭戊生卻同時開口。
應衫道:“我的一雙兒女。”
蕭戊生:“他的一雙兒女。”
兩人說完互相對視一眼,笑了一聲,應衫又對董老板說:“我是蕭亭的朋友。”
應照時和應照蘭雙雙向董老板作揖行禮自我介紹。董老板的視線來回在他們五人身上掃,不知是信還是不信。反正最後是讓開了一條路,請他們入座上菜。
董老板很有分寸,沒再問什麼更沒有說起兩天之後要怎麼樣的事情,也沒有向蕭戊生提起童弘毅。畢竟當年蕭戊生還帶童弘毅來這裡喝過酒,甚至耍過酒瘋。現在卻刀劍相向,反目成仇,不是個美談。
他仍舊如舊時一樣談論一些家常瑣事男女關係,誰家的女兒與哪家公子花前月下,隔壁哪家出了什麼事,老婆子做不了活了,哪家的兒子外出做生意一去幾年都沒有回來,老頭兒去找,人生地不熟的這一去也沒有回來。
董老板的話突然多了起來,與他們聊了很多,天南地北,從天上到地下。
到半途,董老板叫廚房做到幾碗蓮子羹被店小二端上了桌。他道:“蓮子羹,蕭亭最喜歡吃的,經常點,來嘗嘗。”
蕭亭垂眸盯著碗裡色澤漂亮的蓮子羹看了很久,才拿起調羹喝了一口。
與往日一樣的味道。應衫喝了也是讚不絕口。
從董記酒館出來,蕭亭又想去看看那個賣桂花糕的婆婆,和賣西瓜的王大爺。走上街時,擺攤販賣的人少了很多,隻零星擺著那麼幾個攤位。
賣桂花糕的婆婆依舊站在那個位置上,攤位上的桂花糕像是剛蒸好,在雪天還冒著熱氣。
香氣裹挾其中,緩緩飄蕩過來,蕭亭走過去問:“這麼冷的天怎麼不回家待著?”
老婆婆這才抬起頭,看清來人才道:“是你啊,在家待不住,出來找點事做,要買桂花糕嗎?”
蕭亭垂眸看著精致的桂花糕,說:“要些吧,多裝一些,我拿回去吃。”
拿回去帶到一千年後。
老婆婆給她裝了很多桂花糕,蕭亭拿了銀兩給她,她卻沒收。婆婆推回蕭亭的手,看著她說:“拿回去吃吧,錢就不給了。”
有錢拿沒命花啊。
蕭亭覺得桂花糕拿在手裡有些燙手,她悲哀的目光落在婆婆臉上,抿了抿唇說:“對不起。”
老婆婆倒是笑著,說:“命啊,都是命,逃不掉的,跟你們其實沒多大關係。”
蕭亭更愧疚了,她垂下頭久久注視的地麵,半晌,吐字艱難地問:“您不怪我們嗎?”
老婆婆突然嚴肅起來,說:“…要怪的話,我們早就把你們趕走了,就不會讓你們回來。”
蕭亭:“……”
她怔怔地看著她,老婆婆笑眼看著她。
是啊,要怪早就怪了。
不會留他們這麼久。要說她固執他們比她還要固執,征戰這麼多年竟然沒有一個人為了躲避戰亂而離開的。
蕭亭點點頭,轉身離開了。
走遠一些,應照蘭回頭看了眼那位婆婆又轉回來說:“原來這位婆婆長這個樣子,怪慈祥的。”
蕭亭說著從紙袋裡拿出一塊桂花糕給她,“嗯,洗淨閣的人都很慈祥,要吃嗎?還很熱乎。”
應照蘭拿過咬了一口,酥軟棉絮般的口感連帶著桂花的清香味在口中化開,“好吃。”
應照時不服,繞過他爹擠開他舅來到蕭亭身邊,幼稚道:“娘,你怎麼隻給她不給我?”
蕭亭看著他無奈地又拿了一塊出來遞給他:“給給給。”
應照時一把接過,一口就把整個桂花糕塞進了嘴裡。應照蘭看他一眼,見他鼓著腮幫子像隻倉鼠一樣,捂嘴一笑。
他們在城裡轉悠了很久,從城南到城西,最後回了家。晚飯過後,蕭戊生與蕭亭並坐在天井下,一起賞雪。
大雪在燈火的映照下洋洋灑灑,桂花樹上房前屋後又積攢了很多白雪,池中的幾條錦鯉不見了蹤跡,倒是流水依舊。
蕭戊生抬手去接天上的雪花,蕭亭轉眸看他。
那一刻她真的希望時間能永遠停留在此。慢慢地聽雪落下的聲音,閉著眼睛幻想它不會停。
無數片雪花於掌間消融,蕭戊生扭過頭問:“你是放棄了嗎?”
蕭亭倏地辛酸一笑,說:“不得不放棄。”
蕭戊生笑道:“那就好。”他抬手指了指天上的月亮,“月光很漂亮,像不像母親?清冷儒雅,你見過神,見過如境都的弟子見過更廣闊的世界,擁有強大的能力,某種意義上來說,你好像比我更加被世人需要。”
“…可是我不想,我隻想和你們在一起,世人需要被保護拯救,你們也是世人,我隻保護你們難道不對嗎?”蕭亭問,“他們有比我更厲害的人去拯救保護。”
蕭戊生定定地看著她,說:“嶽飛精忠報國何時拘泥過這些,更何況這裡的命早就注定好了,你該飛向更遠的地方。”
蕭亭直搖頭,“不,他們與我有什麼關係,他們不會管我死活,不會對我噓寒問暖,他們與我無關。”
“萬物生生不息,環環相扣,哪怕是一粒塵埃都與你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蕭戊生說。
蕭亭突然不說話了。
隔了很久,蕭戊生突然站了起來,問蕭亭:“要蕩秋千嗎?”
心不在焉的蕭亭緩緩抬頭:“啊?”反應過來站起,“蕩秋千?這個天氣?”
蕭戊生微笑點頭。
蕭亭看著她哥。蕭戊生背後是紛紛揚揚的雪花和橘黃的桂花林,眼睛裡泛著柔和的光,哪怕是在這個時候他還是一副儒雅萬事看淡的樣子。
大雪天裡蕩秋千怕是神經病才會做的事情。但蕭亭卻想,這恐怕是最後的機會了。和至親一起快樂的日子,今天一過就隻有兩天了,她要好好把握。
她狂點了兩下頭,蕭戊生一笑,轉身朝他房間裡走,邊走邊說:“我去給你縫個坐墊。”
蕭亭愣愣看著她哥越走越遠,片刻,她跟了上去。
她隔著窗子和間雜的桂花探頭往裡一瞥,就見蕭戊生不知從哪兒翻出了一些棉花和布料,正坐在桌前就著溫暖的燭火一針針地縫製坐墊。
那布料上竟然還有繡好的玉蘭。
蕭戊生這些年又當哥又當娘,教她識字念書,吹笛練劍,照顧她生活起居,還要照看病人,日子過得辛苦異常。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歸?
怕是永彆吧。
蕭亭鼻頭一酸,緊抿著唇垂下頭沒一會兒肩膀就顫抖了起來。
須臾,院中傳來了一陣悠揚淒涼的笛聲。
屋裡縫製坐墊的蕭戊生動作一頓,仔細一聽,竟然和那日晚上聽到的笛聲一模一樣。原來那時蕭亭就已經來了,難怪小蕭亭那個時候怪怪的,一直不讓他救童弘毅。
原來如此啊。
蕭戊生欣慰一笑,低頭接著縫製。一針一線,無比認真仔細。
窗外的蕭亭早已紅了眼眶。她從按不住笛孔到現在的笛聲悠悠,無儘的等待終於有了結果——他聽見了。
應衫和應照時等三人一直默默地站在屋簷下,注視著這裡,眼睛裡滿是淚水。
娘親的願望成真了。
翌日,蕭亭穿著青衣坐在秋千上,蕭戊生在身後輕推著她,偶爾會問她高不高,害怕麼。蕭亭抓著繩子,說,不怕。
應衫和兩個孩子就在另一邊架起爐灶做飯並將現代的燒烤帶了過來,請他們的舅舅一起體驗品嘗。
這天天氣很好,萬裡無雲,碧空下的茫茫大地上一家人的歡聲笑語傳遍天地。天黑後,便睡到了這片養育了他們的土地上。
第三天晚上蕭亭一個人提燈去了後山。
台階兩邊的樹影婆娑,草木輕晃,手中的明燈最顯眼。它被風吹著一路搖搖晃晃,自山下而來,帶來了山下的煙火氣,停駐於山巔。
山下依舊萬家燈火,她屹立於此,像是一名虔誠的朝聖者,一個最忠誠的守護者。
星辰下的村落特彆寂靜,群山裡卻並不是那麼安靜。草叢裡偶爾會鬨出沙沙的動靜,像是一隻貓走過,一群鳥雀結伴飛過山頂朝更遠的地方飛去。一棵棵樹木像是一個個駐紮的士兵。
旭日初升,晨光照在蕭亭的軀殼上,化開了她冰冷的臉,目光有些柔和地抬起了頭。
金色日光漫過東方連綿的群山,一輪紅日躍出天際。山巔,曦光、薄霧、微風裡,一道細小輕柔的聲音:“再見了,我的故鄉。”
隨著她的聲音落下,一陣風吹過,山間的白雪突然全無,大地一片新生。遠處傳來了令她心碎的征戰聲,她仿佛透過這聲音看見了蕭戊生征戰沙場的樣子,金戈鐵馬,銀甲浸血。
一陣溫暖的風吹來,她一眨眼就到了那年快要走投無路時,對那村民立誓的懸崖邊。她看著被她親手撕碎的信像雪花一樣飄向崖底不見天日。接著便是蕭戊生臥病在床的垂死模樣。
又是一陣風,山間的綠葉一瞬間被奪走生命,紛紛揚揚地直往下落。她坐在蕭家的宅院裡與蕭戊生聊天,眼裡已經不再那麼明亮了,倒是蕭戊生依舊儒雅地朝她笑著。
轉眼大雪落下,蕭戊生已是一臉滄桑,胡子拉碴頭發也有些亂。洗淨閣死傷慘重,帳篷裡她緩緩地抬手捧起蕭戊生的臉,胡子實在是紮手,她哥從來都不是不注意形象的人,如今已經變成了這般邋遢模樣。
風雪大了起來,一瞬間把所有人都淹沒了。再一看,隻見蒼茫大地上,蕭戊生倒在血泊裡。
蕭亭拿起劍架在了自己脖子上閉上了眼。
血線橫飛,雪和血混合在一起,蕭亭頃刻間倒地。大雪持續不斷地落下來,她睜眼看著,直到再也閉不上眼睛。
一瞬間她仿佛墜入了冰冷的海水中,水聲灌入耳膜,她抱著必死的決心,身體沉重地下沉。
忽而,一陣熟悉輕快的嬉笑聲透過海水傳來,好像是幼童和男孩的聲音。
她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睛,隻見,眼前似乎出現了幾個白影。
那是她最熟悉的人,她們一家四口,她父母和蕭戊生。
她騎在父親的肩膀上,母親牽著蕭戊生跟在父親身後。他們越走越遠,蕭亭抬手駑動嘴唇無聲道:“彆走,不要丟下我。”
可是他們根本聽不到,依然往前走著。
蕭亭掙紮驚慌起來,想用力拉住那些透明的白影,但她說不出任何話,隻見那些白影最後消失在黑暗深處。
……
蕭亭自嘲一笑,緊接著,一道清晰的嗓音響起:“蕭亭。”
隻見,黑暗深處出現了一群人。那個在洗淨閣廢墟之上的幻境正在付諸行動。
他們都麵朝著她,有的在笑有的在揮手有的麵無表情。蕭戊生站在最中間穿著鎧甲佩著劍,笑看著她說:“再見。”
洗淨閣所有人:“再見。”
下一刻,他們一個個地接連消失,最後是蕭戊生。他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最後像是下了決心一樣,轉過身,背對著她揮了揮手。
蕭亭死心一般閉上了眼,身體卻還在海水中不斷下沉。她蕭亭的半生就這樣結束了。
她耗儘半生回到過去除了無法改變過去之外也並非一無所獲。她知道蕭戊生原來是和童弘毅是稱兄道弟的朋友,也知道童弘毅並非忘恩負義之人。
這一趟算是,算是值吧?
值嗎?
她有些猶豫。
隨著她的死去,童家將洗淨閣夷為平地,童弘毅在他倆死去的地方種下了一株玉蘭。
來年,玉蘭花開,芳香四溢。又在很多年以後,玉蘭因擋了官路而被拔除。
蕭亭,生於天光十六年,原京城人士,因祖上蕭氏為先帝開國將軍有功,居於洛陽。後先帝中道崩殂朱氏繼位,先祖恐朱氏追殺而逃至洗淨閣。
其父其母聶氏於天殊三年遭朱氏追殺至死,蕭亭與其兄蕭戊生流浪數年終於洗淨閣定居。又於蒼梧九年因先祖與童氏族長有仇而遭到討伐。
征戰連年,民不聊生,蕭亭曾向楊帝求助的兵十萬解洗淨閣燃眉之急。卻始終螳臂當車,洗淨閣與蒼梧二十六年覆滅。
蕭亭得如境都大弟子百裡風吟及道侶百裡策玄所救,得以苟活。又與同年結識魔尊風暮使者應衫,得應衫所助,蕭亭一夜屠儘童氏之城。後因不恰當地使用天界聖物福玉將蕭戊生製成傀儡,而懊惱,一心想找解救之法。又於蒼梧二十七年夏,生下二子。二子半人半魔,天生魔力記憶非凡,天地不容,被天帝下令追殺。
百裡風吟為其求情,借蓬萊之事蕭亭救人無數為由得天帝準許。
然,遭天帝暗中追殺,派遣廖吾取其性命。恰好被百裡風吟所見阻止,為其開辟極天海域時空得以庇佑,瞞過天帝。
千年後遇故人轉世幽蒙穀離頁回過去改命,然,一切終究徒勞。
………
於2027年卒。
回頭萬裡,故人長絕,滿座衣冠勝雪。世界微塵裡,吾寧愛與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