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荒煙蔓草的年頭,無論什麼美妙絕倫的事物都會變成灰色。
蕭亭在院中看了許久,直到夜半蕭戊生被突然來的一位病人叫走,她才回過神來,轉身跟了出去。
前堂的阿姨有事離開了,等蕭亭出去的時候,就見蕭戊生急步過去打開早已打烊彆墅的門,看清來人叫道:“這是怎麼了?”
透過人影縫隙蕭亭偏頭一看,隻見,那對麵的是一個斷了手腕靠捕捉竹鼠為生的年輕人,江海生。他的手腕朝外彎曲垂搭著,看起來就像是一粒隨風點頭的稻穀。
那人抿了一下唇,訕笑一聲,開口回答道:“從山上摔下來,斷了。”
蕭戊生將他請了進來,扶著他從蕭亭身邊走過,坐到了凳子上。
蕭亭抬腳走過來,蕭戊生去找木棍固定手腕,邊問:“大晚上的還捉竹鼠啊?這黑燈瞎火的,山路上的風燈又不亮,很容易出事,這次也算長記性了,可彆大晚上再進山了。”
江海生淳樸一笑,道:“要生活嘛。”
蕭戊生尋來了兩根短小的木棍和布條,給他小心翼翼地包上,並交代道:“晚上就最好彆去了,得不償失啊。”
江海生訕訕一笑,沒接話。
照蕭亭對他的理解,他是不會聽蕭戊生的話的。
送走江海生,蕭戊生沒有關門,反倒握著一杯茶倚靠在門上,等著看看還會不會有人來。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夜已深,朗月下的街道很明亮,行人寥寥,卻仍舊有些模糊的人語從四麵八方傳來。
蕭亭的視線注視看著蕭戊生的背影,過了片刻抬腳向前,和他並肩,抬眸望著夜空。
印象裡蕭亭其實很少和蕭戊生一起看天,大多數情況下都是蕭戊生獨自一人,端茶伴月讀書。那還是在寺廟中的時候,他經常捧著一些經書看,看不懂時常會請教那個老和尚,老和尚總是慈眉善目地與他同坐在台階上,與他細細說來。
蕭亭對那些經文不感興趣,年紀尚小的她就隻能拿著掃把清掃地麵的落葉。等她掃完,蕭戊生與老和尚的交談也剛好結束了,一個抬眸,橘黃色的夕陽照在老和尚的背上,他抬腳慢步下了台階,走幾步就連樹影也貪戀他的背。
“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這是他當時念過的一首詩。
蕭戊生說:“那是他風光無限的時候。”
風光無限?
是啊,風光無限!
蕭亭自嘲一笑,可是他們從沒有過風光無限好的時候。
明月入戊生的眼,蕭亭偏頭看他,聽他輕歎一聲,又等了半個時辰,見街道漸暗,才轉身閉門滅燈,進了後院。
小蕭亭的屋子裡還亮著一盞明燈,蕭戊生隔著緊閉的門戶喊道:“蕭亭,睡覺了。”
“哦——”
小蕭亭答應一聲,沒一會兒燈滅了。
蕭戊生回了房,蕭亭目送他離開,隨後進了小蕭亭的房子。
她知道小蕭亭不會睡。
果然,一進去就看見床上的被子鼓起一個大包,裡麵還傳來窸窸窣窣地小聲念咒語的聲音。
蕭亭一笑,走過去一把掀開了她的被子。
“啊——鬼啊!”
小蕭亭被嚇了一大跳,雙手撐床掃了一眼飛過去的被子接著兩手抱頭,俯趴在床上。
“妖魔鬼怪快離開,妖魔鬼怪快離開……”
蕭亭撲哧一笑,說:“是我。”
窸窸窣窣念咒語的聲音戛然而止。小蕭亭反應片刻,抬起頭指著她說:“你乾嘛嚇我!你跑哪裡去了?!”
蕭亭正色道:“我把他殺了,我們安全了。”
“……”小蕭亭聞言反應片刻,眼睛徒然放大,驚喜道:“真的嗎?真的死了?”
“嗯。”
“那真的太好了!”
蕭亭:“是的,他終於死了。”
小蕭亭跪坐起來,說:“這麼說的話,那我們不就可以一直平平安安的了。”
蕭亭微笑點頭。
小蕭亭又突然問:“你怎麼殺的他?用劍還是刀?一定很厲害對不對?”
蕭亭沉默片刻,說:“用刀,童家的人身體特殊,刺入心臟是不會死的,隻能破壞大腦他們才能死去。而且斷手斷腳之後他們還能像壁虎一樣重新長出來。”
“還能長,長出來?”小蕭亭覺得不可思議。
“嗯。”蕭亭說,“就算挑斷了手腳筋也依然可以像常人一樣生活。”
“你是怎麼知道的?”
蕭亭倏地沉默了。
怎麼知道的?那還用說,當然是親自驗證出來的了。
千年前的那個夜晚,她和應衫在一夜之間殺光了童氏一族,也在他們身上得到了這個不死的秘密。所以她才能知道刀子要往哪兒捅才能致命。
隻不過這代價的背後是以命換命,到現在她還記得戰場上兵器相交得如同交響樂的聲音。
冰冷而又殘忍。
見蕭亭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小蕭亭察言觀色卻並不知她內心所想。她往前挪了一步,問:“你怎麼了?”
蕭亭乍然回神,抬眸看她,道:“沒什麼,你睡吧,不要念咒了,以後就算你不是大俠武功法術也會很厲害的。”
小蕭亭嘚瑟一笑,脆生生道:“好的!”
小蕭亭裹著被子睡下了。蕭亭垂眸看著她,等她躺好後上前兩步俯身替她撚了撚涼被角,又替她放下了床帳。
紅色的羅帳緩緩落下,床邊堆砌了幾疊,帳後的人斜笑睨著她。蕭亭隔著一層薄紗看著她,麵無表情,心裡卻是百般滋味。
片刻,她開口歎息道:“睡吧。”
小蕭亭又笑了一聲,閉了眼。
夜半,蕭亭離開了房間並輕手關上了門。
院裡靜悄悄地,流水從池邊的雕刻物口中流出落入池水中作響,算是有了些彆樣的感受。抬頭仰望星空,飛鳥過朗月,庭院邊的竹葉微晃。
蕭亭腳下一動飛身而起,青色的長衣尾在夜空下飄蕩而過,落於屋簷之上,手持橫笛,視線穿過間雜的玉蘭望著格窗裡的蕭戊生,笛聲悠悠。
玉蘭枝頭的一隻鳥雀蹦跳幾下,玉蘭微晃屋簷下的橘色燈籠風吹輕搖時,隔窗裡的蕭戊生聞笛抬起了眸。
夜色濃重,他並不能看到那支橫笛,在他的視線裡隻有簷下微晃的燈籠。
蕭亭的笛聲曲調輕緩古韻味十足,潺潺流水,蝶戲花戀。蕭戊生微微愣怔了片刻,清秀的外表中有了些驚歎轉而變成欣賞。
他並沒有出去尋找這位吹笛之人,而是伴著笛聲提筆蘸墨,在一幅畫邊提筆寫道:“無關風月。”
寫罷,他撚住袖口在硯台上擱下了筆,起身來了窗前。
明月已高升,夜風吹來帶來桂花的香氣,院裡的玉蘭花倒是開得不錯,不過再過幾天也該謝了。
朱顏辭鏡花辭樹,最是人間留不住啊。
笛聲依舊,蕭戊生背手在一株玉蘭花前喃喃念了兩個字:“不錯。”
是花不錯還是笛聲不錯,隻有他自己知道了。蕭亭遠遠看著並不知這些,她隻看見蕭戊生在玉蘭前停了片刻就轉身回了房,沒一會連燈也滅了。
院中唯一的光亮也沒了,世界仿佛陷入了黑暗之中,蕭亭的橫笛也默默垂在了身側。
屋簷上的風吹起她的衣袍和發絲,她屹立於此垂眸看著蕭戊生的房間,像是一尊絕美的石像。
她在屋簷上站了很久很久,才飛身離開了蕭家宅院轉頭去看了洗淨閣的其他住戶。
劉大爺和王婆已經早早睡了,院門緊閉燭火湮滅,門前的黃狗蜷縮在狗舍裡酣睡。
在這兩家門口停留了片刻,她見街道已無人便抬腳去了白日繁華熱鬨的街市。
夜裡這裡很寂靜,蕭亭從沒有覺得這裡會如此寂靜過。眼前的街道又長又安靜,仿佛是一條沒有儘頭的路。
鞋背上堆疊的輕紗裙擺隨著抬腳輕抬起,後麵的裙擺雲一樣掃過乾淨的街道。
她一邊走一邊掃視著周遭熟悉的一切,董記酒樓依然如當年那般古樸典雅,門前的牌匾上寫著強有力的四個大字,途經糕點店門口好像還可以聞到糕點的香味,依稀聽到了白日的人聲鼎沸。
這條路卻又那麼短沒多久就走到了頭。
她貪戀。
貪戀這片養育她的故土和人。
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
心沉了下去,如死又如生般澎湃洶湧。沒多久兩行清淚流下。
她忽地停住了腳步,寬大的袖袍輕抬半遮麵劃過,微微揚首眼眸盯著夜空,下一秒,手臂微垂袖袍緩緩而下,她的視線也跟了下來,看向了地麵。
這不是她當初跳的祭祀舞,而是隨性而起的一支舞。
發絲在旋轉,片刻,袖袍抖落露出霜雪皓腕,接著一個有力的挺腰踢腿,又是唯美的舞姿。
月下無人,起舞弄清影。
此刻,她曆經千辛萬苦終於暫時遠離了廝殺動亂的江湖,回到了往日故土。殺了仇人免去了將要發生的霍亂,這種得來不易的珍惜之情難以言表。
這裡沒有憂愁沒有膽戰心驚沒有苛責,這裡的平安幸福快樂無憂,將會一直延續下去。
蕭亭留了個背影,兩手打開,偏身頭微微後仰,這個姿勢保持了很久。姿態儘顯柔美,就好像真如一個舞姬一樣。
翌日,小蕭亭早早起床偷偷趴在前堂的門前,伸著脖子看了看,發現蕭戊生正在問診於是回到院中看四下無人,手攏在嘴邊,沉聲叫道:“…”
剛張開口的她,倏地喊不出來了。
自己喊自己感覺挺彆扭奇怪的。
但她猶豫了片刻便沉聲叫道:“嘿,蕭亭你在嗎?”
說巧不巧蕭亭這時候剛從前堂離開來到這裡,見她作賊一樣攏嘴喊人,上前道:“怎麼?”
突然出聲把小蕭亭嚇了一跳,她叫了一聲,四下尋覓:“你在哪裡?”
“彆找了,有什麼事就說吧。”
小蕭亭聞聲轉過了身,毫不客氣地說:“教我劍術!”
蕭亭:“……在這兒?”
小蕭亭:“那不然還能是哪兒?”她又道:“反正哥哥在忙,無暇顧及我的,你就教教我吧。”
蕭亭歎口氣,扭頭瞥了眼前堂,見蕭戊生剛起身去了藥櫃那抓藥,過了片刻才轉頭垂眸對小蕭亭說:“那好吧,不過我們得走遠一點。”
“好啊好啊。”
小蕭亭驚喜一跳,轉身拿著自己的木劍帶著蕭亭去了後山的密林中。
夏末秋初山間的綠樹還未落,一片翠綠中小蕭亭站得筆直,看著眼前的虛無問:“可以給我一把劍嗎?”
蕭亭隔著一段距離看她,抬手化了支利劍出來,拿著劍柄扶著劍身,道:“你拿得了嗎?”
小蕭亭看到虛空中的一把劍,走過來一把拿了起來,轉身當空一劈。
地上的草叢出現了一條筆直的線,劍氣磅礴之力不遠處的一棵樹應聲而倒,大地跟著震顫。
小蕭亭保持著方才的姿勢沒動,愣怔地看著地上倒下的大樹和清晰的直線,過了足足五秒才閉上驚訝微張的嘴,不確定地問:“我,我劈的?”
蕭亭朝她身邊走了兩步,答道:“這把劍本就不普通,再加上你平時練習得當,兩者相加才能把樹劈倒。”
小蕭亭過了半晌“哦”了一聲。
“這把劍以你目前的能力完全駕馭不了,還是還給我吧,日後你會有的。”蕭亭說。
聞聲,小蕭亭“啊”了一聲,仰頭看著虛空道:“這麼快就要拿走啊?”
蕭亭:“你不會心法,用久了對身體不好。”
“好吧。”小蕭亭掃了眼漂亮的劍身劍柄,之後將劍往前一遞。
蕭亭接過,對她道:“開始吧,我怎麼說你怎麼做。”
“嗯嗯。”小蕭亭興奮地點頭。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飄散進來,如柱如鏡。林中劍氣如虹,迸射爆裂火花,花草為之震顫。
蕭亭精心指導,小蕭亭學得認真,她們本是一人此刻卻巧妙地成了短暫的師徒。
很奇妙的體驗。
她們在林中一直待到了日落之時,練到大汗淋漓兩人坐在石上。小蕭亭在腦中幻想了一下自己長大時的側臉時的笑容就如那橘紅色的夕陽含羞似醉。
林中的風不急,過林捎之時卻是沙沙作響,小蕭亭忽問:“你為什麼不笑?”
蕭亭來這麼久,小蕭亭幾乎很少聽到她笑。
蕭亭收回望天的視線,扭頭掃了眼小蕭亭。與她天真的眼神地對視,嘴巴張張合合無數次卻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為什麼不笑?
因為……她答不出來。
按理來說她殺了童弘毅應該高興的,可不知為什麼就是笑不出來。她想她的表情一定無時無刻都充滿著一股無以名狀的悲哀憂愁。
為什麼?
為什麼呢?
見她不搭話,小蕭亭又問:“你是這麼活下來的?”
“啊?”
蕭亭沒反應過來,問:“什麼怎麼活下來的?”
“你不是說最後這裡的人都會死嗎?那你是怎麼逃掉的?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你又是怎麼回來的?”小蕭亭一連串地問。
提起以前蕭亭的心臟就忍不住疼。
她永遠忘不了破城門的那一天,風裡的血腥味和周遭居民淒慘的叫聲以及蕭戊生橫死在她眼前的一幕幕。
她腦中不自覺地回放起來,片刻閉眼深呼吸一口,沉聲問:“你真的想知道?”
“說吧,反正他已經死了,我們安全了。”小蕭亭不以為意。其實她是在套話,畢竟她了解自己,彼時蕭亭的性格與她大為不同必定不是滅城這麼簡單,她想知道到底以後發生了什麼,會影響自己一生。
小蕭亭回答完,蕭亭收斂了目光視線一路看過地上的綠草,林中的飄蕩的綠葉最後到達了碧空。
她沉默了很久,雙手自然放在腿上,開口說話時嗓音沙啞帶著歎息和倦意,說:“那不是個好年頭。”
戰亂是從蒼梧九年開始的,也是風吟策玄相識的那一年,是故事最開始的年頭。那時殺害她爹娘的皇帝早就已經駕崩了,年號也從天殊改為了蒼梧,戰亂是少了些不過與之前相比並無什麼本質區彆。
她記得那年夏天在城外邊境遇到了帶著一隊兵馬的童弘毅。
他坐在馬背上,臉上被風霜吹打出來的痕跡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轉而被凍人的表情取代。
她和蕭戊生采藥回來,遠遠地就看見了他。當時蕭戊生好像還想上前和他打招呼的,蕭亭記得好像聽到過蕭戊生的笑聲,結果抬頭的時候就見他挑了挑眉,一臉驚愕。
蕭亭接著扭頭去看童弘毅,隻見遠處的他對著手下說了什麼,一個士兵回頭大喝一聲:“原地駐紮!”
她就看到聽到了這些,並不能猜出來蕭戊生為什麼會在須臾之間表情變化得如此之快。
後來他們回了家,蕭戊生心緒不寧了好久,院中的落花不見他清掃整日望著碧空,偶爾還會收幾封書信。一次,她端了些茶點進門,就見桌案後的蕭戊生神情悲涼,手中的書信已皺巴成一團,餘光瞥到她來,抬眸問:“外麵有什麼動靜嗎?”
蕭亭有些茫然,走過來放下茶點,說:“沒什麼動靜啊?誰傳來的書信?”
蕭戊生睫毛微顫,眸光斂起,垂眸掃了眼手中的信箋,說:“故人。”
蕭戊生的故人不多,那些年流浪之時交到過幾個朋友,回來洗淨閣之後曾經做生意途經此地偶然的機會下重逢便宴請了幾天,後來故人離去就再未見過,這些年逐漸斷了聯係。
蕭亭一聽猜測莫不是他們要來,不過看蕭戊生的樣子好像並不是這樣。於是她問:“這信是誰寫的?”
蕭戊生垂頭沉默著。
那個答案蕭亭直到蕭戊生灰飛煙滅也沒有得到。
再後來童氏就對他們采取了軍事行動,那時童弘毅先是殺了一名年輕人示威,並揚言說,如果蕭家子嗣不來就屠儘天下。
他們想走卻不想死,再加上洗淨閣民眾不屈服於童氏,所以隻能與之一戰披甲上陣,憑借祖上傳下來的軍略和不太強大的武力在邊境之處糾纏數年。
其實蕭亭一直不明白,洗淨閣除過軍事謀略比童氏強之外,其他處處落後於童氏,為什麼會和他們糾纏這麼多年。
不過,那一年真是戰火紛飛,荒煙蔓草,家書抵萬金。她也是在這一年臘月隆冬結識了策玄和風吟,也見到了橘貓獨宿和天神廖吾,花與鳴和百裡落。
那時策玄還沒有入如境都的山門,而是作為一個閒人和他們一道去了蓬萊。
蓬萊的情況並不比洗淨閣差多少,那裡瘟疫蔓延,空氣中浮動著漂浮的顆粒物,眼前的景朦朦朧朧,人戴著白色布巾遮掩住口鼻,弓身從眼前晃過,咳嗽和唉聲從四麵八方傳來。
目之所及都是苦難的寫照,並不輸於洗淨閣中的戰火。
那段時間蕭亭儘心儘力,整日在病人與山間奔波忙碌,極偶爾的時候會收到蕭戊生的書信慰問,信上總是寫了很多話,她一一回應去,報喜不報憂。
白色的信鴿飛遠,她遙遙相望直到信鴿變成一個白點才回頭。百裡策玄那時還隻叫策玄,他的市井氣息比較重,由於害怕背上總是背著一把劍,他在她回頭的時候,啃了一口蘋果,調侃她是長不大的小孩總和大人聯絡感情。她總會回懟:“與你何乾。”
百裡風吟也總會在一旁看戲,末了還會教訓策玄說話有失君子風度,策玄手指遠遠點著他,說,胳膊肘往外拐。風吟會替策玄向她道歉。
其實那時他們也不過是知道彼此名字認識而已,並不熟悉,但相處起來卻像是老熟人一樣,後來蕭亭問風吟既然沒認識多久為何會幫策玄說話,風吟說,覺得策玄很熟悉。
蕭亭蹙眉覺得奇怪,然而風吟靦腆一笑,說了聲:“慚愧。”
蕭亭不知他為何會這麼說。
她的藥很管用沒多久蓬萊的疫情就被遏製住了。她也是在剛遏製住不久的某一天和百裡風吟采藥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垂死的花與鳴。
當時的他倒在路邊,風塵仆仆蓬頭垢麵,衣著卻很華麗,一看就知道必定是哪個大戶人家落難的貴公子。
風吟好心將他背了回來,蕭亭看情況給他煎了服藥。他醒過來的時候,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便是:“爹。”
還是對著風吟說的。風吟當時受寵若驚,忙道:“小公子看清楚,我不是你爹。”
誰知,他依舊執拗地叫道:“爹。”
“我不是。”
“爹。”
“小公子,我真的不是…”
“爹。”
“……”
蕭亭站在床邊都替風吟感到尷尬,半晌她猜測道:“他不會是摔到了腦袋,你叫什麼名字還記得嗎?”
小公子提溜著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看向她一字一句道:“花與鳴,我沒有摔到腦袋,他和我爹長得一模一樣,我家已經沒了。”
他語調平緩,好像在說彆人的家事一樣,惹得蕭亭一陣心疼,忙走過來坐在床邊拉起花與鳴的手,柔聲道:“那你就跟著我們吧。”
花與鳴眼睛一亮脆生生道:“好!”
關於花與鳴的家事,不管他們幾個怎麼問他都不肯多說一個字。花與鳴張開閉口一直管風吟叫爹,起先策玄還笑風吟年紀輕輕就有了兒子,後來見花與鳴真心實意又太執拗,風吟就隨他去了。蕭亭總是看見花與鳴一個人穿著紅衣默默跟在風吟身後,風吟去哪他去哪兒,山巔,峽穀,流感之地。
花與鳴很黏人,蕭亭覺得大概是他家沒了太害怕,又不肯說話,隻能這樣跟著和他父親一模一樣的風吟才能讓他安心吧。
花與鳴後來漸漸和風吟策玄熟悉了一點,便向風吟偷學防身術。
風吟也總是耐心地教他。倒是百裡落在邊上強調道:“如境都功法不能外傳啊師兄,他以後萬一用咱們的功法傷了人,你可就脫不了乾係了。”
百裡風吟卻說:“不是如境都功法,我自創的,沒關係。”
百裡落仍舊有些擔心牽連師兄黑著臉看著花與鳴。策玄這時過來胳膊搭著他肩膀,拿下口中叼著的一根草,懶洋洋道:“人家都不擔心你擔心什麼,鹹吃蘿卜淡操心。”
“你!”百裡落怒目而視,礙於教養和身份他瞪著策玄半天才憋出來一句話:“你這個什麼也不懂的人,我懶得和你說!”
然後他就憤憤不平地走了。背影寫滿了倔強和生氣。
蕭亭一直在邊上看著,覺得這幾個人真是太有意思了。
後來一直未露麵的獨宿來了。他穿著橘色的衣服,進門時打開折扇,還沒看清人就笑道:“各位好久不見呐。”看到蕭亭疑惑道:“喲,這位是?”
蕭亭自我介紹但心裡對他的印象並不是太好。後來某次她出門時,獨宿側身擋在門前,一手撐著門框,垂頭故作深沉,默然片刻扭過頭,故意沉聲問她:“我帥嗎?”
當時蕭亭給了他一個白眼。
不過就算獨宿是那副樣子,蓬萊的兵亂也尚未完全解決,與他們一起在蓬萊的那段日子倒也算美妙。
蓬萊古有仙島之稱,風景宜人,景色秀麗,人也很好。紫砂煎茶,賞雪論詩,白日忙於病患,夜裡聽百裡落和策玄在後院鬥嘴,一個說一個是小混混一個說一個太古板。獨宿風流倜儻有些浪子的氣質說起詩詞倒是信手拈來,與風吟交談甚歡。
蕭亭就在一邊倒茶一邊寫信慰問遠方的蕭戊生,等這邊事情徹底解決她立馬就回。而花與鳴無比乖巧地坐在凳子上睜著大眼聽他們談話。
但凡有風吹過,窗外的風鈴丁零脆響,混著屋裡的人聲,一切都變得美妙絕倫。
不過,好景並沒有維持多久。
大雪紛飛,病情加重,死去的人更多了,死亡的氣息蔓延開來將方圓百裡的人都感染了。風吟捉到的瘧鬼說是天界所為,當時所有人都覺得他在說謊,直到後來才知道真是天界所為。
至於是怎麼知道的,這些都是後話了。
蓬萊島主推翻了天帝的神位,天帝降罪於此,又因為蕭亭等人多管閒事,所以又故意散播了更重的病症。本來一場瘟疫他們會得到更多的供奉,到最後派廖吾來拯救,凡人隻會更相信神靈。
這場瘟疫持續了很久,直到蒼梧十年夏才徹底結束。
結束後幾人打算分道揚鑣,風吟本想帶花與鳴入山,但遭到了花與鳴的拒絕,他說他還有事要做,他們攔不住,等再聽到他消息的時候,他已經是鬼界赫赫有名的新任鬼王了。
蕭亭至此騎馬連夜奔波,七天後在快到達邊境之時遭到了伏擊。
她連人帶馬一道翻了出去,好在她反應神速在快栽到地上時,及時飛越出去停在半空。下一秒,無數支箭撲麵而來,她瞳孔一縮,左右互搏將射來的劍儘數打開,翻身一越時眼疾手快徒手抓住飛越的利劍,在落地的瞬間瞅準人頭用力丟了出去。
躲在草叢中的一名射手應聲而倒,其他人都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就見方才剛落地的人眨眼間就到了他們麵前,一道亮眼的寒光閃過,血線飛揚,枯草沾染血跡,蕭亭的半邊臉上亦是。
一群射手她隻留了一個,劍架在他脖子上,蕭亭眼神如狼,一字一句道:“告訴童弘毅,讓他出來見我。”
這條回邊境的路鮮為人知,童弘毅的人竟然能在這裡守株待兔,說明其他的路也被他封堵了。
射手很快把童弘毅請了過來,他一手握著腰間的佩刀,隔著一段距離看著她,說:“好久不見蕭亭,你哥哥怎麼樣?”
蕭亭冷哼一聲,說:“他怎麼樣你不是該最清楚嗎?明知故問,讓我過去!”
童弘毅目光如鐵,道:“不…讓。”
“那就不要怪我了!”
之後便是一場大戰,蕭亭負傷累累,臉被劃了一道口子,血從傷口而出。她支劍跪在地上,艱難地支撐著,餘光瞥到漸漸而來的黑色衣擺,立即警覺起來抬眸怒目,準備了滿腔的臟話,卻聽童弘毅突然說:“你走吧。”
蕭亭蹙眉,問:“你又在耍什麼把戲?”
童弘毅淡淡掃了她一眼,說:“走吧。”
他帶著人走了。
蕭亭愣在原地遲遲未動,她撐劍站起,看著童弘毅漸行漸遠的背影,有些猶豫。
她扭頭觀察四周有沒有埋伏,可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把四周剖析了一遍都沒有翻出來個什麼。
最後她還是離開了。
她著急回去看蕭戊生,前段時間蕭戊生來信說是有些想她。
可是令蕭亭怎麼也沒想到是,她那一向溫潤如玉的哥哥臉上會有一道直達耳際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