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花 燕不歸垂在身側的手蜷縮著,他……(1 / 1)

千年三見 歎非晚 10208 字 10個月前

燕不歸垂在身側的手蜷縮著,他視線落在靠牆的那張折疊床上。過去的一個星期中他經常睡在那上麵,斷情欲睡在座椅上。有幾天的夜裡,他記得斷情欲給他蓋過被子。清醒的時候好幾次問過他,為什麼要幫他。

他說,我不想整天麵對著工作,無事可做剛好你這邊出事,作為你的朋友,哪有不幫忙的道理。

斷情欲隻是笑。

他想斷情欲應該是能看出來點什麼的吧。

不過,就算能看出來又能怎麼樣,現在他已經不想知道答案了。

他轉身下了台階,用手機給斷情欲發了條短信。

斷情欲哭完拉著了師書坐下時,兜裡的手機就響了。他拿出來看到了燕不歸的短信,愣怔了一下。

——今晚有事,就不陪你了,你睡樓道記得蓋好被子

他凝視著屏幕裡的一排字,拇指按著鍵盤回了個好。

斷情欲深呼吸了一下,覺得身體有點沉重。

燕不歸就在他身邊,他怎麼可能不知道。最初感覺到燕不歸對自己不同於普通朋友的,是那天早上。

他看見旁邊躺著燕不歸的時候就瞬間驚醒了。燕不歸卻表現得特彆自然,像是無事發生一樣。他明知道他的性向卻還和他躺在一起,怎麼樣都引人懷疑。

好在,燕不歸特彆懂得分寸。相同的牛奶麵包早餐,下館子吃飯的時候會替他說不要香菜少辣,走路的時候會讓他走在裡麵。

他的關心總是不經意間的,斷情欲根本就不會注意。但是從不過多地過問他家裡的事,討論工作的時候,和他持有不同的意見會據理力爭,從不馬虎,有的時候還會罵他。

這種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感覺,讓他摸不著頭腦。

後來事情越來越多他就不想探究了。

了師書看著斷情欲盯著牆壁發呆,問:“你在想什麼?”

斷情欲揣回手機,回神說:“剛剛大仙說業障,業障有什麼後果嗎?還有之前醫院裡莫名其妙出院的人,都是你把他們治好的?”

“身體有點重不過還好啦,他們的確是我救的,眾生皆苦,包括我,她說我入了紅塵,是半個人了,你們人所求所愛慢慢地也會成為我的一部分。”了師書說,“她還問我要不要去修仙……”

“修仙有什麼好的,不許去。”斷情欲害怕他真的一走了之。

“仙者拋棄凡塵所愛,沒有欲望還挺好。”了師書說話故意大喘氣,中間停頓了好一會兒。

看著斷情欲嘴巴張成o形,他忍不住笑道:“我不想變成那樣,我還不想離開你們。”

斷情欲端起已經涼了的飯,扒拉了一口,盯著地板莫名有點害羞。

了師書倏地想到什麼,問:“你那根找我的白線在哪裡求的?”

斷情欲邊吃邊說:“掌門廟裡啊,那個管事兒的讓我用你的頭發作引,把它綁在線的一端就行了,它會代替我找到你,把你拉回來,誰知道都被你扯斷了。”

了師書睜大眼睛,問:“我的頭發?”

“你枕頭上的。”

了師書訕笑兩聲,說:“抱歉啊,我以為是那幾個弟子來抓我了。”

“什麼弟子?”

了師書意識到說漏嘴,編了個理由糊弄過去,說:“我是妖嘛,難免有門派弟子以為我害過人,所以得搞清楚真相,就先要找到我嘛。”

斷情欲“哦”了一聲,問:“你這幾年都去了哪兒?吃飯睡覺怎麼解決?”

“我困了餓了變成玫瑰紮土裡就行了,我還去了好多地方,見到了很多人和精怪,還有一隻狐狸精。”

了師書發覺他今晚好能說,還有點小興奮,“還埋了一個男人,不知道他現在投胎轉世了沒有。”

“……埋了一個男人?”

了師書解釋說:“他被狐狸吸了精氣,已經死了,我好心挖了坑把他埋了。”

斷情欲給他豎了個大拇指,誇讚道:“優秀好市民。”

了師書笑笑。

了師書說這些遭遇的時候,斷情欲心裡五味雜陳,作為玫瑰每天睡在泥土裡是本能,但斷情欲還是覺得委屈了了師書。

四年時間裡他杳無音訊,擔心他吃飯睡覺會不會被彆人欺負。了師書扯斷了幾次他拋過去的白線,失望後他請一位大師算了算,大師說,了師書平安無事。

他這才放心。

四年裡發生了很多事,每一步都在意料之外,他原本以為他可以控製,然而事實證明他太天真了。

瑣事工作太多太忙,他沒太多的空閒去想了師書,漸漸地全身心投入到工作裡了。

每隔一星期卻還是記得去找大師算命,得到的結果都是平安無事。

現在看來,了師書不光平安無事,甚至還認識了一位大仙。

大仙……

等等。

“這個大仙你從哪兒找來的?”斷情欲轉頭問了師書。

了師書說:“如境都啊。”

斷情欲飛快地蹙了一下眉,又問:“她叫什麼名字?”

“素問。”

“素問!”斷情欲驚道,半個身子轉向了師書,“…她可是千掌門的女兒啊,傳說高冷颯爽,還和魔尊風暮有一腿!”

了師書驚訝之餘反問:“你一個人,怎麼對他們的八卦這麼清楚?”

斷情欲:“……”

半晌他訕笑兩聲,說:“八卦嘛,道聽途說的嘛,不能當真。”

病房外慢慢寂靜下來,晚上大家該換班的都換過了。飯也吃得差不多了,走道靠牆一排排的折疊床展開,人們拿了一件小毯子蓋著睡覺。

了師書不餓,斷情欲吃完飯去洗了餐盒回來時,說話的聲音不自覺地放低,下意識地說:“你先回去,我叫燕不歸過來接你。”

說完他就後悔了。

好在,了師書前幾天已經決定要討厭燕不歸,當然不希望是他來接自己,再說他也不想回去。

他掃了眼icu的大門,說:“我不回去。”

斷情欲鬆了口氣,問:“你不回去睡哪兒,折疊床可不夠兩個人睡,而且又硬。”

了師書固執地搖頭,問:“燕不歸去哪兒了?送你媽媽回去了嗎?”

斷情欲“嗯”了一聲,妥協道:“那你睡床吧,我睡座椅。”

………

斷情欲將阿嬤接回了家,第一天晚上大概九點的時候,突然睜開眼,坐了起來。

張葉手裡拿著盆,盆裡放了毛巾,走到床邊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嚇的盆都摔到了地上,濺了一地的水。

“媽?”張葉滿臉不可置信。

阿嬤卻好像從未生過病似的,掀開被子就下了床把她拉開到一邊,低頭去看她的腳。

略帶沙啞的聲音問:“燙到沒?”

張葉依然是蒙的。

她看見阿嬤蹲下去。阿嬤借著燈光看到了一片紅,於是便把她拉到衛生間去衝水。

這時,斷情欲和了師書從各自的房間裡衝出來跑到衛生間的時候,就聽阿嬤數落著張葉,說她做事總是毛手毛腳,急性子。張葉安靜地聽著,下一秒就哭著擁抱了阿嬤。

“哎,你今天吃錯藥了?”

回答她的,隻有張葉的嗚咽聲。

斷情欲也哭了。了師書看了一會兒就出去收拾殘局了。

“小斷。”阿嬤看向他,“我不是在醫院嗎?怎麼回家了?”

斷情欲說:“病好了不就回來了嗎?”

阿嬤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指著張葉的腳又交代一句:“接著用涼水衝,不然一會兒腫成豬頭。”

張葉踩著拖鞋,用盆接了些涼水站在地漏邊,將盆裡的水往腳上澆,說:“好嘞好嘞。”

其實那水不太燙,但是她就是想按照阿嬤說的做。

“彆偷懶啊。”阿嬤又說。

“知道了知道了。”

了師書把盆和毛巾撿起來,走回衛生間時阿嬤看到他,笑問:“師書也來了?”

了師書邊把盆和毛巾放好,邊說:“嗯。”

“我住院這幾天你也照顧我了對吧?”阿嬤走過來拉起他的手,下意識地瞥了眼斷情欲。

了師書說:“不是,我是昨天才剛來,一直照顧你的是哥…斷情欲和燕不歸還有張姨。”

阿嬤好像有些失望,她“哦”了一聲,問:“那你過來是常住還是暫住啊?要是沒事多陪陪我這個老婆子。”

了師書下意識地看向斷情欲。

隻聽斷情欲替他說:“可以多陪你幾天,他暫時不用上班。”

”那太好了。”

了師書試探道:“您有想去的地方或有想做的事嗎?”

阿嬤認真地想了想,說:“我這一輩子還沒去過什麼地方,老了也走不了多遠,要說最想做的事,那便是看著我外孫把孫媳婦娶回來。”

斷情欲心裡有點複雜,他的餘光瞄了眼了師書,動動嘴唇說:“這事急不來。”

阿嬤樂嗬嗬地笑,說:“老大不小的了,該操心了。”

斷情欲:“是。”

張葉放了盆子拖了地走過來把幾個人推出去,說:“彆站在廁所門口聊天啊。”

幾個人坐到了沙發上,張葉拿著拖把出去把地上的水跡拖乾淨。放回去洗了手坐回到沙發上和他們聊天。

張葉問了師書是哪兒人,還和斷情欲長得挺像。了師書說,鄉下人,家離福建不遠,長得像……大概是巧合吧。張葉又問:“之前高二的時候,小斷給我們發過照片和視頻,說要帶你來見見我們,一直也沒有機會,如今卻在這種情況下相見,也算是緣分吧。”

了師書朝張葉點了點頭。

“阿嬤,你想一下還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嗎?”斷情欲問,“我最近休假,可以帶你去。”

“……那如境都吧,我想看看你外公當年修行的地方長什麼樣子。”

當晚阿嬤睡著後,斷情欲把張葉叫到自己房間,說明了阿嬤的情況。他說是了師書請了一位大仙,讓阿嬤沒有病痛,壽命隻剩下七天了。張葉問:“那為什麼不救她呢?”

斷情欲說:“壽命長短自有定數。”

張葉慢慢地接受了。她本以為是奇跡出現,現在看來,阿嬤的壽數真的走到儘頭了。她在短短的半小時之內體驗了人的大喜大悲,心情跌宕起伏,她哭了好久,斷情欲就陪了她多久。

就這樣他們帶著阿嬤去了一趟如境都。燕不歸也來了,一輛車剛好五個人。

路上張葉都在陪阿嬤聊天,用著閩南話指著窗外的綠樹和形形色色的人,觀賞山川河流,風土人情。

閒談舊事舊夢,那個在福建小屋裡三代人的故事。下海捉蝦,上山種地。兒時一毛錢一串的麥芽糖,橋邊搖晃著的小腳丫子,油燈映照下,牆上投落的繡花鞋的老人和提筆寫字的紮著辮子的小姑娘的影子。

天亮時的公雞叫,晚上的蛙叫和狗吠,爸爸紮人的胡子。

後來她走出去帶回來一個男人,再出去的時候留了一個剛滿月的大胖小子。

這是張葉的前半部人生。後半輩子交給了大戶人家謝辭彆,那個她以為她可以托付一生的人。

當時謝辭彆和她辦理離婚的時候,阿嬤怒扇了謝辭彆一巴掌,嗬斥道:“君子坦蕩蕩,爾辜負君子二字!”

阿嬤牽著哭泣的她回到了福建。

車裡的人靜靜地聽著,燕不歸勉強可以聽懂閩南話,在心裡感歎一句:眾生皆苦

燕不歸將車裡坐的四個人挨個瞥掃了一遍,最後視線落到開車的斷情欲身上。

很巧,斷情欲抬頭看向了後視鏡。他們的視線在後視鏡裡交彙。

斷情欲眼睛裡隻有悲哀。燕不歸的眼睛卻彎了一下,好像是在安慰他吧。

下一秒,他就把視線移開,看向窗外的風景。

阿嬤好像和張葉有說不完的話,把張葉從小到大出過的糗和得過的獎都說了一遍,每個話題說完的時候總是不忘叮囑她不要太在意犯過的錯,要樂嗬嗬地活著。

這些話在其他人聽來,總有種交代後事的意思。說得多了,不免引人懷疑,張葉在後視鏡裡看了眼斷情欲,又看向阿嬤試探道:“媽,您說什麼呢?怎麼老說以後的事兒啊?”

阿嬤表情有一瞬間的凝固,幾秒回笑道:“都老大不小了,我不得多看著點,讓你們少走彎路嘛。”

“是嗎?”

“是啊。”阿嬤反將一軍,“倒是你們挺奇怪的。”

話一出,張葉立即說:“哪有哪有一點也不奇怪。”

了師書全程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隻覺得氣氛時而歡樂時而緊繃。他想氣氛緊張大概是因為談到了什麼不該談的話題吧。譬如張葉再次離婚,以後恐怕要孤獨終老,再譬如,阿嬤隻有五天的時間了。

如境都的那條小路,外人不得踏足。凡人要入山,必須走台階。考慮到阿嬤身體不好,斷情欲打算背著她,爬完這三千級的台階。

斷情欲在阿嬤身前蹲下來時,阿嬤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嗬嗬地說:“不用,在山腳看著也成,這如境都果然不同凡響,我一下車就感覺神清氣爽,人都特彆精神。”

了師書問:“真的不上去看看嗎?結界凡人是可以過去的,過了結界就是山門。”

阿嬤不問他是怎麼知道的,反倒笑著搖了搖頭,“到這兒我的心願就算是完成了。”

幾個人麵麵相覷,燕不歸說:“三千級也不是太高,我們幾個輪著來,不累的。”

“不用。”

斷情欲卻二話不說將阿嬤背了起來,一腳就跨上了台階。其他人緊隨其後跟著。阿嬤在背上說:“小斷,快把阿嬤放下來!真的不用上去!”

斷情欲卻不說話,悶著頭徑直往前走。阿嬤反複勸說卻都不管用,最後索性隨他去了,隻說:“累了就放我下來。”

斷情欲沉聲“嗯”了一聲。

燕不歸走在他旁邊,說:“累了換我來。”

斷情欲沒說話。

了師書和張葉走在他們身後,一步一腳印地往前走。忽然,斷情欲覺得阿嬤變輕了,就像是一大塊的棉花,十分輕盈。

他覺得不對勁,就回頭瞅了眼了師書。見了師書朝自己笑了一下,他就知道是他讓阿嬤變輕了。

沒再多言,接著往前。

春天樹木新生的嫩芽看著碧綠,富有生機。叢林中不時有鳥群飛過,停到枝頭。阿嬤抬頭好好地看著山間的景色。

她從小生活在福建,習慣了那裡的地勢與氣候。渝州氣候溫潤,多霧也多山,不同於福建三天兩頭就下雨。

這裡很新奇。

她像是好奇,想看看這裡的山到底有多高,樹有多高,抻著脖子一直左顧右盼。

張葉提醒她:“媽,您小心點脖子,一會兒上山了,您再看。”

“…也好也好。”

三千級的台階,斷情欲背了半個小時以後燕不歸接替了過去。阿嬤兩天時間裡已經對燕不歸有了基本的了解。知道他離家出走多年,既叛逆又有能力,是斷情欲公司的股東也是打工人。

她其實明白一點的,但不想挑明說出來。

阿嬤問他想家嗎?他說,想的,但我想等我真的有作為了再回去看他們。姐姐和哥哥會照顧他們,有什麼事也會和他講的,不會讓他擔心。

阿嬤說,不必等那麼久,就算沒有作為,也可以回去。但燕不歸偏不。

阿嬤隻道:“人生是場輪回。”

下午五點終於到達山頂。他們沒有進去,最深隻到達了山門口的石碑前。了師書留在了結界處。

阿嬤久久凝望著石碑上如境都三個血紅的大字。許久之後抬手放在了石碑上。

走到這也算是走過他走過的路了,在浩瀚的時空中,在這一刻兩道身影算是重合。

身後的幾人站在欄杆處,遠遠地注視著她,不敢上前打擾。他們麵麵相覷了一會兒,然後便看見阿嬤在石碑前蹲下來,顫抖著肩膀,說:“你個死老頭子,一走這麼多年連個信兒都沒有,丟下我們娘倆不聞不問,這麼多年你是飛升了還是死了一句話都沒有……”

張葉眼睛模糊不清,鼻子抽了一下,轉過了身。

隻聽阿嬤接著說:“小斷長大了有出息了認識了兩位非常不錯的朋友。”

“聽說如境都弟子都吃素,你還習慣嗎?”

“我還沒見過你練劍的樣子……一定很帥……”

阿嬤不知不覺中把石碑當作了那人的墓碑,滔滔不絕地說完一大堆有的沒的。當把話說完時才猛然發覺自己犯了錯,忙不迭地站起來城心向如境都賠罪,朝石碑作了個揖,說:“民女多有得罪。”

臨走時她又回頭望了眼這裡。石碑,石壁,山林,鳥鳴,似乎想要把這裡的一切都裝進腦子裡,刻在記憶裡,永遠不能忘記。

——希望來生有幸,還能有一場相遇

阿嬤轉過了頭,邁開了腳步,此生無憾。

然而事情並沒有她想得那麼順利。回到家的第二天晚上張葉突然朝斷情欲大叫:“你跟媽媽說,你是不是喜歡男的?!”

斷情欲和了師書蹙著眉,站在床邊一言不發。

張葉從沉默中得到答案,睜大了眼睛衝上去揪起斷情欲的領子,聲嘶力竭:“你真的喜歡男的!你和你爸一樣,為什麼?!為什麼要喜歡上男人?!你阿嬤還等著你給她娶孫媳婦呢!這下怎麼辦!啊!”

斷情欲低著頭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了師書第一次看到張葉發這麼大的火兒,頓時被嚇得不敢說話。剛才斷情欲親了一下他的嘴角,沒想到張葉就開門進來了。

張葉的哭喊吵到了阿嬤,她顫顫巍巍地扶著牆壁走過來,敲了敲門,命令道:“開門。”

屋裡的幾人慌張地一齊看向門口,張葉小聲對斷情欲說:“我待會兒再收拾你。”

張葉紅著眼打開門,阿嬤走了進來。

阿嬤瞥掃過斷情欲和了師書,在旁的張葉語氣柔和了些,說:“吵醒你了,我扶您回去休息。”

阿嬤卻道:“不用,我都聽到了。”

其他三人臉色一變,斷情欲和了師書對視一眼,叫道:“阿嬤。”

“媽。”張葉擔憂道。

阿嬤看著對麵站著的兩人,朝他們走過去,不確定地問:“你們是不是在一起了?”

一片死寂。

“跟阿嬤說,阿嬤替你們做主。”

“媽!還做什麼主!他和他爸爸一樣喜歡男人!喜歡男人啊!這個時代本就對他們抱有偏見,他以後怎麼辦!讓全公司的人議論嗎?!還是和他爸爸一樣被他們逼死!”

“你說什麼?”斷情欲問。

“你爸因為受不了輿論最後吃藥自儘了!”張葉說,“在你十幾歲的時候,我記得下了很大的雪,他就躺在一間破破爛爛的小屋子裡,媽求你了,你一生不結婚都可以,彆喜歡男人,後果你承擔不起啊!”

後麵其實還有一句話張葉沒說出來:媽隻剩你了。

張葉一生淒苦,第一任丈夫喜歡男人,最後吃藥自儘。第二任丈夫人到中年拋棄了她。如今親媽即將駕鶴西去,兒子又喜歡上了男人,這讓她如何能接受得了。

她大哭起來,一遍遍重複不要喜歡男人這句話。

她的哭聲讓房子裡的氣氛緊繃到了極點,阿嬤聽著張葉的哭聲,一動不動。斷情欲也哭了出來,了師書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了師書看看哭泣的張葉,又看看皺著眉的阿嬤,心裡感到難過。

“對不起,張阿姨。”

他突然地出聲沒有得到張葉的理會,倒是斷情欲和阿嬤抬眸向他看了過來。

斷情欲說:“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

阿嬤突然長長地歎了口氣,蒼老的聲音響起,像是將死之人發出的聲音,帶著疲憊和不容置疑,說:“罷了罷了,我老了經不起折騰了,小斷以後會長大,時代也會慢慢變化的,葉子,他的路就交給他自己走吧。”

“媽!人言可畏啊!”張葉依舊耿耿於懷,“我就這麼一個孩子!單憑我們怎麼去對抗悠悠眾口!”

“對抗不了就不要對抗了,那是在浪費時間,立場不同就不要說了。”阿嬤說,“人生就那麼短短幾十年,何苦逼迫自己活得那麼累呢。”

她倏地開朗地笑起來,問斷情欲和了師書:“對吧?”

這個開朗的笑容讓斷情欲熱淚盈眶。他知道方才的沉默裡,阿嬤一定做了很久的心理鬥爭,她是最期待抱重外孫的人,現在卻因為他的性向做出了妥協和支持。

他該慶幸也該抱有愧疚。

他上去哽咽地叫了一聲“阿嬤”,然後和她相擁,說:“謝謝。”

她抱著斷情欲,讓了師書和彆扭固執的張葉都過來擁抱。

張葉一開始不願意,後來哭夠了就乖乖過去了。

“張阿姨。”了師書說。

張葉掃了他一眼,說著說著就又哭了起來:“阿姨並非針對你,隻是我擔心他,還有你,你們會不會也落得和他爸爸一樣的下場,阿姨害怕。”

“我保護你。”了師書朝張葉笑笑,希望她笑起來不要有那麼大的壓力。

阿嬤還剩下三天時間。第一天斷情欲下了回廚,做了好多菜,大餐上來的時候,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於是燕不歸就厚著臉皮和他們一大家子好好吃了一頓。

飯桌上燕不歸察覺到他們幾個有點奇怪,飯後單獨去問斷情欲,斷情欲蒼白著一張臉,將事情全部都講了,包括了師書祈求大仙讓阿嬤無病痛地在世上留活七天的事。

第二天他們帶著阿嬤去了附近的公園溜達。老人下午的時候突然說想吃冰淇淋,斷情欲買了一支回來,老人坐在天井裡,看著夕陽和嬉鬨的人群,眼裡儘是慈祥。

這幾天夜裡張葉都是和阿嬤一起睡的。這天晚上張葉一夜沒睡,她害怕自己睡著之後阿嬤會偷偷地離開。

結果很慶幸,阿嬤安然無恙。

最後一天下午時,阿嬤睡在院裡的躺椅裡,陽光鋪下來,像是眷顧她一樣,溫暖地照著她。

“我好像看見你外公了,我昨晚還夢到他了。”阿嬤看著天空說。

圍坐在她周圍的斷情欲和張葉對視一眼,問:“是嗎?”

“是啊。”阿嬤帶著笑說,“他說他飛升了,現在是一個大仙了,可神氣了。”

“外公真厲害。”斷情欲說。

阿嬤笑得甜蜜,過了會兒她轉過頭看向斷情欲,說:“你從小就不愛說話,以後多交點朋友,燕不歸是個好孩子,你該好好看看他,他幫了你很多,師書也是好孩子。”

斷情欲預感到什麼,接著隻聽她對了師書說:“謝謝你,幫我請來了大仙,讓我這把老骨頭健健康康地活了七天。”

幾個人立刻震驚地看著阿嬤。

阿嬤又對張葉說:“凡事看得開一點,你呀就是想太多了太能操心了,以後啊我就不在了,再有混蛋男人欺負你,就讓小斷收拾他,也讓他倆好好的吧。”

“媽……”

“阿嬤。”

其他人撲到阿嬤身邊哭泣著。

阿嬤卻抬起手將他們三的臉挨個摸了一遍,最後停在張葉的臉頰上,含淚哽咽著說:“原來人快死的時候,真的能預知自己的死期,也真的害怕死亡,阿嬤舍不得你們,還沒有來得及好好看看你們,都是好孩子,都是孩子,但是阿嬤要走了。”

“不要……”斷情欲和張葉說不出來完整的話。

阿嬤放下手,將頭轉過去抬眸望著天,聲音輕盈,不仔細聽都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我昨晚夢到你爸穿著好看的衣服,手裡拿著一把劍,站在瀑布前揮舞,很帥的,那天在石碑說的話他一定聽到了,來我夢裡讓我圓夢……也是來帶我走的……”

阿嬤聲音越發的微弱,“我想我該隨他一起走。”

阿嬤緩緩地轉過頭,朝三個淚人笑笑,說:“他來接我了。”

“我會保佑你們,在你們以後,以後走的每條路邊,都,都,都會開滿無名的花。”

阿嬤走了。

撕心裂肺地哭喊回蕩在院子裡,斷情欲的額頭抵著阿嬤粗糙的手背,張葉還抓著阿嬤的衣角。

了師書蹲在斷情欲身邊,看著躺椅裡閉著眼睛穿著整潔的衣物的阿嬤,覺得呼吸不暢。

他第一次目睹人類的死亡過程,安靜地沒有掙紮的,好像隻是睡著了。曾經的四年裡,他看見過警察開槍當街擊斃罪犯。

“砰!”

他是妖,所以可以看見一顆子彈迅速從槍膛奔湧而出,眨眼間呼嘯穿過空氣擊中罪犯的額頭或者胸腔。罪犯會瞬間停止掙紮和暴行,停滯一瞬然後頹然倒地。

周圍的人會驚呼,會歡呼,沒人為罪犯丟失生命而感到惋惜。

了師書知道他應該得到應有的審判,但隻有死亡才是應有的審判嗎?

或許是的吧。

四周一片嘈雜,警車在雨夜裡閃著紅藍色的燈,每個人臉上變化莫測,倒在血泊裡的罪犯被蓋上白布。

罪惡藏在皮囊之下,轉身離開時,他在人群裡看見一隻鬼,它看著地上的罪犯露出了邪惡的笑容。

槍和法律是人類保護人類的武器,仙有法術用超自然的力量對抗自然和妖魔鬼怪以保護人類。

人類是多麼脆弱的生物,好像世界上任何東西都能傷害他們。

他們的靈魂半善半惡,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情是善的開始也是惡的開端。

但此時他覺得情是世界上最殘忍的東西,因為它不僅惹哭了斷情欲和張葉還弄哭了他。

然而這隻是開始,阿嬤的葬禮上張葉哭得幾度昏厥,斷情欲連續幾天臉色蒼白得難看,了師書倒還好,燕不歸讓他們好好緩一緩。

白色的紙錢滿天,聽不懂的經文,到處都是哭喊與悲傷……

那是永不腐朽的夜。

葬禮結束,他們又在機緣巧合下打開了阿嬤從福建老家搬過來的紅木箱子。

裡麵放著幾遝整齊地繡好的老虎鞋和男款女款跟近時代的毛衣。

——將來給小斷兒子穿得

——外麵老買多貴啊

——穿上我看看,不要讓它們積灰

這些雖然被箱子鎖著,可是因為年代有些久,還是積了灰。

現在想穿,卻不合身了,也不會有人說:“穿給我看看了。”

以後走的每一條路,路的兩邊都會開滿無名的花。

斷情欲希望它是鳳凰花,因為它代表著離彆和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