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空曠寂靜,學生正在各個教室裡進行本學期的第一次月考。
斷情欲和了師書一前一後地坐落於第一考場的第一座位和第二座位,靠著窗。
電鈴響起前,監考老師分發了答題卡和試卷。了師書不需要刻意去學習怎麼樣考試,因為他本來就會考試,對他來說學習課本上的知識並不難。
第一場考語文。
閱讀理解他站在客觀的角度上去評析,古詩詞機械地填寫,到詩詞鑒賞的時候,他忽而被這首詩所吸引。
“但我不過揚起古老的愚蠢:
正義,公理,和時代的紛爭――
哦!旋轉!雖然人類在毀滅……”
“現在,我錯了嗎?當暴力,混亂,罪惡,要來充塞時間的河流。一切光輝的再不能流過,就是小草,也將在你的統治下□□。”
“我錯了嗎?所有的榮譽,法律,美麗的傳統,回答我!”
古老的愚蠢是什麼?
人類在毀滅嗎?
這道題目的解答題問:如何理解人類正在毀滅這句話
了師書思考了很久,寫道:一個物種的誕生是為了毀滅,然而每個物種在滅亡之前都會為了延續而努力掙紮,在時間的河流裡留下屬於族群的印記
這道題,他的得分是三分,正確答案他遺漏了一點,是:戰爭與苦難
斷情欲得了滿分,了師書問他:“人類的滅亡也不一定就是戰爭與苦難啊?”
斷情欲掃了他一眼,一隻胳膊撐著桌子半個身子偏向他,說:“那你說說還有什麼?”
“自己啊。”了師書說,“個體的滅亡終究會迎來群體的毀滅。”
“你不懂考試。”斷情欲說。
“你不懂人類。”了師書說。他說完愣了一下,忙道:“算了,一道題罷了,我也不懂。”
斷情欲邊整理書籍,邊說:“對嘛,一道題而已,糾結那麼多乾嗎,去吃飯吧。”
了師書說:“我想吃,路邊賣的那個餅。”
“那叫煎餅果子。”
“哦。”
四月份天光暗得晚,放學的時候天還沒有冬天那麼黑,路邊小吃攤的生意一向不錯,放學後便被學生圍堵得水泄不通。
高三的學生為了衝刺高考,經常會買些快餐充饑,煎餅果子就是其中的快餐。
這家路邊攤的味道比一些開店的要好一些,小車周圍圍堵了很多學生,兩位老板忙得都快把鏟子掄得冒煙了。
斷情欲和了師書不急,就站在一邊等,一邊觀察動靜,等待時機報“菜名兒。”一邊遭受著一些人好奇的目光,他們大概是沒想到斷情欲居然會來吃路邊攤吧。
“好香啊。”了師書是真的餓了。
斷情欲偏過頭瞥了他一眼,見他踮起腳尖抻著脖子往裡瞅,眼巴巴地看著老板攤了一個大大的煎餅。
他忍不住笑了一聲,擼了他腦袋一把,說:“你要實在餓,可以先買個麵包墊墊。”
了師書搖了搖,說:“我就吃這個,它真的好香啊。”
“你沒吃過嗎?”斷情欲問。
“沒有。”
斷情欲覺得大概是他家裡人不允許他吃這些吧。他家裡人對他保護得也太好了,活了十八年錯過了多少美食。
“你在這兒先等會兒,我去去就回。”
了師書注視著老板的一舉一動,視線沒分給斷情欲,此時吃的才是最重要的,他聞著香氣看著惦記了很久的食物,興奮道:“去吧。”
斷情欲“嗯”了一聲,抬腳走向了超市。超市裡賣的東西很雜,他不確定了師書喜歡吃什麼,隻能根據他平時在班裡吃的來推算。
他拿了一袋了師書沒吃過的奶油麵包和鹽汽水,結了賬走了出去。
了師書已經站在了人堆裡,拿著十元錢遞給了老板,然後站在那裡傻等。
斷情欲飛快地皺了一下眉,他應該告訴了師書先不要給錢的。然而終究遲了一步。
他走過去撥開圍堵的人群,拍了拍了師書的肩膀,把手裡的麵包和水遞給他,然後對老板說明一下情況,就讓了師書出去等著。
了師書決定要吃這個麵包了,因為真的餓了。
他拆開包裝,咬了一口,覺得好吃就開始瘋狂吸入。等他把手裡的麵包吃完的時候,斷情欲帶著戰利品從人群中出來了。
“給我。”
斷情欲遞了一份給他,自己留了一份。兩個人離開人群回到班裡座位上就餐。了師書打開了塑料袋,熱氣騰騰地泛著金黃色的煎餅呈現在他麵前,他咬了一口。
“好吃嗎?”斷情欲問。
“好吃!”了師書含糊不清地說,他又小聲咕噥了一句:“人類做的東西真不賴。”
斷情欲沒聽清他後麵這句話,倒也沒問。他自己邊吃邊拿出考完試的卷子做訂正,用紅筆將錯因和正確答案標注在每道題的旁邊。
了師書偏過頭瞄了一眼,問:“你乾嗎不吃完再寫作業?”
“兩不耽誤。”斷情欲說,“哦,對了,你想好考哪所大學了嗎?暑假咱就是高三了要補課了。”
了師書安靜了片刻,說:“……你上那所學校我就上那所學校。”
他哪兒知道要上哪所學校,他就是來看看人類的靈魂的,其他都是浮雲。
斷情欲笑了一下,問:“你爸媽不管你啊?”
了師書咀嚼的動作放緩了,說:“……他們不管。”
“也是,你成績這麼好,家裡估計也不管吧。”斷情欲說,“那專業呢?”
了師書猜測了一下斷情欲的想法,他要離開這裡的話,一定需要錢,而且那個家不是他的家,以後一定要買房子,所以他沉默了會兒,說:“能掙錢就好。”
果然,斷情欲聽了隻點了一下頭,說:“那咱倆以後可能會被同一學校的同一所專業錄取。”
“好的。”
斷情欲又笑了一下,他突然覺得了師書特彆可愛天真。
“我想起來了,謝與折沒再為難你們吧?”了師書突然問。
斷情欲臉色變了變,訂正試卷的動作一頓,緩慢地咬著嘴裡的食物,咽下去,淡聲道:“沒怎麼,反正他也翻不出謝辭彆的手掌,隻要謝辭彆在,他不敢做太出格的事情。”
“那你沒有想過反擊嗎?”了師書又問。
“我做過最大的反抗就是在他說我媽媽的時候懟他幾句,寄人籬下,這是僅僅能做的。亙古不變的道理,我相信我一定會帶著媽媽和外婆離開那個家,謝辭彆也會和媽媽離婚的。”斷情欲像是一個把一切看淡的老人,說話慢吞吞又富含哲理。
了師書覺得人類一直在自相殘殺,比狼群恐怖得多。他有一瞬間覺得斷情欲有些無助。
了師書偏過頭,看了斷情欲一眼,就見他垂著頭接著訂正試卷了,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他的側臉上暈染了一圈金黃色的光輝。
半晌,他學著斷情欲的樣子,抬手揉了揉他的腦袋,說:“沒關係。”
斷情欲麵朝他,看著他的如湖水般平靜的眼睛,愣怔了一瞬間。講真的,他真的沒有見過像了師書這樣的人,單純,處變不驚,就好像是個人間看客。
傳說如境都掌門就是這樣的眼神,人們說他活了很久,入世許久見過的人比他吃的米還要多,經曆的事多到數不清,然而誰都沒有見過他的真麵目,隻知道他戴著一副蝴蝶麵具,穿著紫衣長衫。
他忽而想問了師書大學畢業要不要去修行,但下一瞬間就被自己否決掉了,因為他如果去修行了,他要怎麼辦。
他不可能去修行,如果去了誰來照顧外婆和張葉。
他沒問,而是朝了師書笑了一下,說:“趕緊吃,吃完寫作業。”
了師書收回手,接著啃自己的煎餅果子了。
這次的考試排名,他倆依然不分前後,全年級都覺得一班坐了倆特彆厲害的人。斷情欲依然會不時地收到情書,了師書每次都替斷情欲寫回信,斷情欲再把回信送還回去。李一安有時候會和了師書拌嘴,說他柔柔弱弱,了師書說,關你什麼事,奇怪的兩腳獸,吵到一半的時候被斷情欲打斷,並警告。
了師書不再睡在斷情欲家裡的花盆裡,因為這學期開學沒幾天後,正常的玫瑰花的花期就過了。他也終於不用每天都趕時間了。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期中考試一過,校園田徑運動會就開始了,全部的人都積極參加,連一向不愛運動的小胖墩都報名了接力賽,女生們也踴躍參加,因為這是高中生涯裡最後一場運動會。
斷情欲報了八百米和跳高,了師書盯著報名表猶猶豫豫。
他不太確定,不善運動的玫瑰花是否能和兩腳獸公平競爭。
“你不報項目嗎?”斷情欲湊過來瞄了眼報名表問。
“可以不報嗎?”了師書問。
“也可以。”
了師書想也不想地說:“那不報了。”
斷情欲:“……”
他勸道:“過了這村兒可就沒這店了,以後都得坐教室裡刷卷子。”
“這麼慘嗎?”
斷情欲點點頭。
“為什麼要天天刷卷子?”
“上大學啊,你是不是沒睡醒?”
了師書:“……”
人類對於上大學的執念好深呐。班主任和各科老師天天高考高考,一直在強調如果考不上大學就得回家種地,而同學們的反應好像都不太想回家種地。
了師書有點搞不明白,種地其實也挺好的,起碼不會餓肚子。但是吃的好像是有了,卻沒有穿的衣物和生活中的其他生活必需品,他們必須通過與所需物品相同的等價或者超過該物品的貨幣去換取。種地所得,好像不足以維持他們的生活。
人類真的好複雜。他不是人類,體會不到大學對於人類到底有多重要。
那既然他現在是個人了,那就做點人該做的事吧。
於是他在斷情欲的一通忽悠下報了一個八百米。
比賽當天的太陽很大,他不怕太陽曬,可斷情欲非得把他頭上的帽子戴在他頭上,他反手扣到了斷情欲的腦袋上,說:“我不曬,我喜歡太陽。”
斷情欲捏著帽簷,偏過頭掃了眼天上的大太陽,視線往下,看到操場上的一眾人都戴著帽子,有的躲到了樹蔭下麵乘涼。他還看見了師書鬢角出了一層薄汗,於是抬手把帽子摘了,直接扣到了了師書的頭上,語調冰冷平淡,說:“戴著。”
說完他擰開了一瓶冰水,仰起頭喝了一口。
了師書扭過頭瞥了他一眼,問:“那你怎麼辦?”
“我補鈣。”
了師書覺得斷情欲在騙他。不過如果再把帽子摘了還給他的話,就太沒有意思了,於是他就乖乖戴著,和斷情欲並肩坐在看台上。
他托著腮胳膊撐著膝蓋,一直看著賽道上的人怎麼贏得比賽,五十米和一百米的時候,好像是最先跨過白線的人算贏。
斷情欲低著頭玩弄著按鍵手機,好像是和什麼人發信息,有時候會對著操場拍一下。
聽到“哢嚓”聲,了師書扭過頭看了過去,看到了他手裡的手機,問:“你剛剛在乾嗎?”
“拍照,我在和媽媽聊天,本來她今天答應過來看比賽的,但臨時有事來不了了。”斷情欲說得平淡。
了師書覺得他有點失望,接著又聽他說:“我暑假會去鄉下看外婆,她還沒有看過我參加學校活動,拍些照片讓她看看。”
“外婆,年紀很大了嗎?”了師書問。
“七十了。”
對一朵普通的玫瑰而言一個月都算是長壽,他不能理解七十歲是什麼樣的概念。隻覺得外婆活得真久。
看他有些迷蒙的眼神,斷情欲笑問:“怎麼了?”
“七十,比一般人活得久一點,好多了。”
了師書不知道這句話該不該說,於是便在結尾加了個修飾詞,這樣聽起來不會找罵。
斷情欲短促地笑了一聲,說:“你還真會誇人。”
了師書分不清楚這句話是真是假,但從斷情欲嘴裡說出來的話,八成不是好話。他撇了撇嘴,托著腮去看比賽了。
斷情欲邊拍照片邊問:“你見過蛐蛐嗎?”
了師書聽著點頭。
夏天曠野上到處都是,它們還互相打架呢。
“蟑螂呢?”
了師書搖頭。
“住過下雨會漏雨的房子嗎?”
了師書又點了點頭。
我住的地方連屋頂都沒有,下雨的時候天天漏。
“見過真正的水稻是怎麼一步步變成大米的嗎?見過土豆開的花嗎?”
了師書越聽越不對勁,他覺得斷情欲好像在笑話他,“我沒見過土豆開的花,但我見過壞人長什麼樣。”
斷情欲又笑了,他今天已經被了師書逗笑好幾次了。他停下了拍照的動作,想了想怎麼解釋,過了半天才轉過頭對了師書說:“我沒有嘲笑你的意思,我就是想側麵表達一下我的家庭環境。”
“你家有蟑螂蛐蛐還有土豆啊?”
斷情欲嘴角抽了抽,他清了清嗓子,說:“糾正一下,是我家以前,蛐蛐都在院裡,蟑螂在屋裡,土豆在地裡。”
了師書覺得是他莽撞了,立刻道歉說:“對不起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時的斷情欲才剛剛能存留住記憶,他記得那時候的夏天,風吹過遠處的山峰,田野上的水稻,田埂邊的林梢。土壤裡鑽著各種小蟲子,以及田地邊擱置的水壺和方便麵。
天很熱,很長,中午的鋤頭不斷揮動著,他和大人們一樣,穿著背心,戴著草帽乾活兒。累了就去田裡抓蛐蛐,玩兒一會兒就扛著鋤頭接著乾活兒了,下午時分才能圍坐在一起喝水吃飯。阿嬤會在他泡的方便麵裡加根火腿腸,他年紀小,每次吃到味道不錯的火腿都會朝外婆笑一笑,說聲謝謝。
阿嬤笑著摸摸他的頭,說:“不謝。”
土豆是會開花的,開一種白色的花,在一片綠葉中間。
夜間他坐在桌子前,聽著蛙叫和蟲鳴,村子裡偶爾會傳來幾聲的狗吠,點著燈,坐看阿嬤繡花鞋。
阿嬤低垂著頭,一針一線地認真地繡著。燈火打在阿嬤臉上,跳動的火苗藏在她臉上的褶皺裡,像是調皮的孩子。
繡花鞋是給張葉做的,即使張葉已經不怎麼穿這種鞋了。阿嬤固執地說:“涼快,省錢。”
就這樣阿嬤繡了花鞋還有他們冬天要穿的毛衣棉衣棉褲等等很多衣物,阿嬤把它們碼得整整齊齊地鎖在一個大箱子裡。
斷情欲冬天的毛衣都是阿嬤繡的。班裡的很多孩子,他們身上穿的衣服是奶奶繡的,他們互相炫耀,爭辯誰穿的衣服好看,斷情欲覺得他們在浪費時間。
斷情欲小時候就不愛說話,獨來獨往,老師說他人格有問題,叫阿嬤帶他去看醫生。阿嬤有些生氣懟了老師,說:“我家孩子我看著長大,吃喝拉撒都和我在一起,我是最了解他的人,我不認為我家孩子人格有什麼問題。”
那一刻他心裡湧現出一股暖流,從頭澆到尾。阿嬤的話就像是給他穿上了一層敢於和外界對抗的鎧甲,護他周全,讓他有了底氣。
有天市集,斷情欲看中了一個口琴。他背著一籮筐的蘑菇,問老板這個怎麼買,老板說,兩塊。
太貴了。
這支口琴,最後是阿嬤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他了。不懂過生日要送禮物的阿嬤說:“祝我們小斷生日快樂!”
斷情欲拿著口琴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哽咽道:“謝謝阿嬤。”
在他記憶裡,阿嬤是全世界最好最好的人,她總是帶著笑,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慈祥和藹,笑起來的時候,和張葉一模一樣,嘴角都會有一個酒窩。
她知道他孤僻,有什麼話都憋心裡,有時候會哄騙他說出來。他咕噥地說:“爸媽什麼時候回來?”
阿嬤笑著摸他的頭,耐心道:“過年就回來了。”
那時他總是期盼著過年,期待著爸媽騎著摩托車從遠方緩緩駛進村口的場景。他會跑過去迎接他們。
每天阿嬤會牽著他送他去上學,步履緩緩,一步一腳印,踏踏實實地走。
屋頂的瓦礫遇到大風天,會被吹起刮走,他看見阿嬤踩著梯子去修屋頂。然而往往剛修好沒幾天就會遇到一場雨,屋子裡會放著幾個麵盆接漏進來的雨水,弄得家裡到處都有股潮氣,蟑螂也就多。
後來阿嬤折了很多紙風車,紮在屋頂,風一旦大起來,風車會快速地轉起來,這樣他們就知道該修屋頂了。
其實,根本不是為了修屋頂,是為了哄小孩兒開心。
他在那間屋子裡,和阿嬤度過了很多年,修修補補,春冬輪轉。
烏篷船裡,他披著蓑衣,看見阿嬤搖著船槳載著他渡江,看見平直的橋上走著一位披著蓑衣牽著牛的女人,牛後麵跟著一個挑扁擔的男人,男人後麵是一條小狗,他們的身側是霧氣蒙蒙的綠山。後來他變成了那個女人,走在最前麵牽著牛,阿嬤挑著扁擔。
下雨了。天漸漸地黑了,烏篷船裡點起了紗燈,紅色的燈籠裡,亮著黃色的燭火,一搖就是一整個童年。
斷情欲說完這些,低頭把照片發給了張葉。了師書還是覺得人類好複雜,看斷情欲和阿嬤相處,他好像很喜歡阿嬤,但是和謝與折他們相處的時候,又好像不太高興,甚至會產生帶著媽媽離開的想法。
不都是家人嗎?怎麼還區彆對待?
奇奇怪怪。
不對,是謝與折他不對在先,斷情欲沒錯。
了師書想明白這點,扭過頭對斷情欲說:“阿嬤是個很好的人。”
“是。”斷情欲說,“所以我一定要帶著她離開,到更好的地方生活,再也不用在下雨天的時候修屋頂。”
了師書笑了,“好啊,不用修屋頂就太好了,家裡就再也沒有蟑螂了。”
斷情欲說:“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你笑,虎牙挺漂亮的嘛。”
了師書這下覺得斷情欲終於在誇他了:“……謝謝。”
斷情欲捏著了師書的下巴,讓他麵向自己,哄騙道:“再笑一個?”
了師書:“…?”
“不要。”
比賽前,斷情欲將手機交給了班長,讓他幫忙拍個照。
了師書和斷情欲的八百米比賽是在一起的,從檢錄處回來後,沒過多久,他們就站在了賽道上。
了師書在第三賽道,斷情欲在第四賽道。槍聲一響,他們率先奔了出去,甩了一大群人,並列跑在第一,然而等到第二圈的時候,了師書的體力就跟不上了。
他的腿發酸,漸漸地速度就慢了下來,胸口像是被石頭壓著一樣,喘不過氣來。
斷情欲卻一直跟在他身邊,他說:“一場比賽,沒那麼重要。”
了師書說:“你不是要拍照給你阿嬤看嗎?難道不想讓她看見你奪冠的樣子?”
斷情欲:“……那我可就跑到前麵了?”
了師書張了張嘴想說那你走吧,然後還沒等他開口就眼睜睜地看著周圍有幾個人超過他和斷情欲,跑到了麵前。他不甘心,於是咬牙奮力往前跑,並提醒斷情欲,說:“快跑,要不然就輸了,我先走了。”
了師書話剛說完就加速了。
看他一口氣跑完了一個彎道,斷情欲笑了一下,拔腿追了上去。心道:沒良心
這是第二圈剛開始,現在追的話還來得及。斷情欲的爆發力比較強,沒花多少工夫就追上了超越他的選手。
了師書跑到了終點前的平道上,步子倒騰地還算快。斷情欲注視他的背影,見他紅色的號碼牌和體恤扭動著,清瘦的身影是拚搏的樣子。前麵是拉起紅線的老師,跑道邊是圍觀著加油呐喊的學生。
他忽然生出一種衝動——想和了師書一起衝過終點。
這個想法一冒頭,就沒有多餘的時間考慮其他的。於是他加快了速度,向前衝了過去,到了師書身邊牽著他的手腕,邊跑邊說:“走。”
在他牽起了師書手腕的那一刻,全場都沸騰了。隻是單純地起哄瞎鬨而已,沒有其他意思在裡麵,隻是覺得好玩兒。
了師書掃了他一眼,見他一直看著終點線,於是一鼓作氣,跟著斷情欲一起奮力前行。
當他們幾乎相差幾秒,一同跨過白線,紅色的橫幅觸碰到肚子,再滑下來的時候,身後的第三名奔跑而來,班長手裡的手機鏡頭對著他們卡了幾張照片,觀眾再次鬼叫了起來。
了師書和斷情欲離開跑道,被一班的人圍著,送水和紙巾。
“了師書,你體力還不錯嘛。”班裡有人說。
了師書接過他們其中一個人遞過來的水,喝了一口救急,不緊不慢地說:“差點兒要了我半條命。”
斷情欲含笑看了他一眼,接過班裡人送過來的水仰頭灌。隨後和班級裡的一些人坐回了看台,聽著同學們談笑風生。
男子組第二批八百米比賽的人,已經站到了各自的賽道上,一聲搶響,六個人循聲而動。
了師書戴著帽子坐在他旁邊,他垂頭打開手機相冊,看看班長剛剛拍的照片怎麼樣。相冊裡有好幾張照片,還有一段視頻。
照片有兩張拍得不錯,視頻錄了他拐過最後一個彎道衝刺過來的一段時間。他抬起胳膊遮了下太陽,點開看了一會兒。
他看見自己牽著一臉鎮靜的了師書,朝終點跑過來的時候,嘴角帶著微笑,越來越靠近終點的時候,臉上的笑容逐漸燦爛。
難怪觀眾會沸騰。
但隨即他感覺到了不對勁。片刻後,餘光睨了了師書一眼,就見他依然托著腮看著場上烏泱泱的人頭,大概是不耐煩了,嘴角抽了一下。
手機裡還響著鬼叫聲,了師書偏過頭掃了眼手機,抬眸問他:“你錄像了?”
斷情欲也不知道為什麼,短暫地沉默了,他抿了抿唇,說:“嗯,要看嗎?”
“不看。”
斷情欲遞手機的動作停在了半途。
之後的好幾天斷情欲一直沒睡好,有些想法有些東西一旦意識到有可能存在,就注定無法安生。
上課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的時候,他竟然不知道老師講了什麼,於是在座位上罰站了一節課。
他站得高,不會刻意躲避著什麼,眼尾時不時地將視線拋向認真聽課的了師書,他的心臟會不受控製地加速跳動,晚自習時偶爾會觸碰到一起的胳膊,了師書溫熱的體溫傳過來,明明是正常的體溫卻好像要把他整個人點燃,他的臉和耳朵會覆蓋上一層薄薄的紅。
了師書好奇地問:“你臉好紅啊?是不是太熱了?”
他說完會拿起做過的試卷給他扇風。
斷情欲乾笑一聲,說:“你還真是善解人意啊。”
了師書:“你是不是又在罵我?”
斷情欲恢複常態,接著做題了,平淡地說:“沒有。”
“真的嗎?”
“……真的。”
了師書看著斷情欲沒什麼表情的臉,半信半疑。
早上出門兒,因為睡過了頭到玄關換鞋的時候,謝與折走出來看到他還沒走,嘲笑道:“少爺今天怎麼這個點兒還在家呢?”
他背對著他,看都沒看他,綁好鞋帶站起來打開門就走出去了。
到院子裡的時候,他聽到了謝與折“發瘋”的聲音。還無意看到了花壇裡的玫瑰花,但他沒心情觀賞,匆匆瞥掃了眼就走了。
這天,了師書難得地上自習遲到了。
他匆匆進了門,快步走到座位坐下,就見斷情欲低著頭臉上有股怒氣,正在刷卷子,然而卷子隻寫完了選擇題,而且筆尖不知在卷子上停留了多久,暈染了一團黑色。
了師書抬眸,視線落在他的臉上,問:“你在發什麼呆?”
斷情欲回過神,視線往他臉上匆忙掃了眼,又迅速挪開,說:“……沒事兒,沒睡醒。”
了師書半信半疑地“嗯”了一聲。
“你今天怎麼遲到了?”斷情欲問。
了師書“呃”了一聲,解釋道:“睡過頭了。”
其實他是被謝與折房間裡打遊戲的聲音吵得淩晨才睡著,今天早上恢複人身的時候差點被發現。
“以後晚上早點睡。”斷情欲說。
“好。”
了師書因為遲到被班長記到了名單上,班主任讓他掃了一個星期的教室。
起初的時候,斷情欲隻是坐在座位上看著了師書工作,擦黑板,拖地,趴在走廊的欄杆上看他和同學一起去倒垃圾,再穿過熙攘的人流回到教室。
他很糾結迷茫,他想幫又不敢幫,想靠近又想遠離,都說少年的心思最難懂,現在看來就是這樣了。
斷情欲無可否認,他的確是喜歡了師書,喜歡欺負他,單純的眼神,還有和他比肩的成績。
隻是,他為什麼是個男生。晚上回家的時候,他有時候不敢麵對張葉,如果讓她知道自己像爸爸一樣喜歡男人的話,八成會瘋吧。
無奈他隻能壓抑內心的悸動,專心學習。但有些事情不是他可以控製的。
周五放學照例進行大掃除的時候,這周的值日生因為要參加省裡的足球比賽,跑了好幾個,隻留下了三個女生和了師書一個男生。
女生做一些輕活兒,了師書自然就做了一些比較臟累的活兒。班裡的同學陸陸續續離開,了師書坐在凳子上等女生們把地掃完。
斷情欲坐在垃圾桶周圍的一張桌子上玩兒魔方。
“你不回家嗎?”了師書隔著老遠問他。
“一會兒回。”
了師書又問:“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啊?”
“沒有。”
斷情欲語氣聽著冷淡,視線一直看著手裡的魔方,說話的時候都沒有把視線分給他。
他“哦”了一聲,覺得自己暫時還是不要去理他了。
女生們將教室的地掃完,垃圾掃進了垃圾桶,黑板擦乾淨,就和了師書說了再見。了師書說了聲“好”拿起拖把,彎腰開始拖地。
教室裡一下寂靜下來,旁邊的兩間教室大概還留了人,模糊的聲音隔著牆壁響在教室兩側。蟬鳴不絕於耳,金色的陽光,一半落在窗外一半落在教室裡,它們不規矩地分布著,一塊扭曲的長方形或者是幾個大小不一的幾何圖案。
有一些落到了了師書的背上,他向後移動一些,陽光被牆壁遮掩,再退一點,陽光又重新落回他的背。
走廊上走動著嬉笑打鬨的學生,他們的影子倒映在地上,地板就變成了皮影戲的白色幕布,演繹著他們之間的愛恨情仇。
從女生們離開後,斷情欲的視線就不自覺地移到了師書身上,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了師書是個很好的人。這份感情讓他覺得沉重和甜蜜。
斷情欲很輕地閉了一下眼,想把小心思扼殺在搖籃裡,但再睜眼的時候,眼裡的情緒更濃鬱了。
他終於明白,張葉說得身不由己是什麼意思了。也好像間接地理解了父親,在感情麵前或許誰都沒有罪吧。
恰到好處的溫度,好看的夕陽,吹進教室裡的微風,斷情欲坐在桌麵,輕晃著腳,忽然就見了師書轉過頭,握著拖把杆,警惕地看著他,抬手指了一下他,問:“你是不是又憋什麼壞呢?”
“沒。”
斷情欲跳下桌子,把另一隻拖把拿起走到另一條過道裡,淡聲說:“等你一起回家。”
後來的很多年裡,他無數次想起這天,黃昏暮色中,教室裡的一切。狹小的空間裡,隻有他們兩個人低著頭拿著拖把拖著地的細小響動。時間仿佛靜止,他能聽到牆上的時鐘撥動的聲響,和心跳加速的聲音。
那個傍晚既悠長又短暫,仿佛一輩子就這麼長,又短暫得好像下一秒青春就會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