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池迅速上前。彼時的離頁搞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麼,隻覺得又是冰錐又是光的。
他剛破除障礙的那一瞬間發生了太多事。
在他閉上眼睛前,隱約看到血珂跑了。千池慌張地朝他跑過來,接著是素問和應照時他們。千池在他耳邊一直喊他的名字,可他始終開不了口。
閉上眼睛的時候,腦子裡突然出現了諸多繁雜瑣碎的畫麵。
這些畫麵,都很零散。不僅模糊而且是一段一段的,完全拚接不起來。
但有一些仿佛如影隨形,不管有多麼散碎,都能把它們拚起來,湊成一段故事。
離頁做了一場可怕的夢。
夢裡的場景和今天劍閣前的景象如出一轍。
璿璣殿上方,盤旋著龐大的黑霧。黑霧中流動著不計數量的鮮血。血跡在霧氣的不斷旋轉中逐漸和它融為一體,黑霧被染紅,片刻就變成了汪洋血海。
血海蜿蜒曲折,如流雲滾動,伴隨著聲勢浩大的颶風以毀天滅地之勢,向離頁席卷而來。
風中似乎藏了無數把刀,吹到人的身上幾乎都會皮開肉綻,苦不堪言。嗚聲中,甚至帶著經文,像無數僧人念經一樣,嗓音不重不輕,卻足以讓腦袋產生炸裂般的疼痛。
在場的所有人幾乎都無法忍受,本能地施法用屏障抵禦。屏障卻在風的無形摧殘中破裂,撕毀。
離頁跪趴在地,艱難地抬頭,目光所及,所有人都痛苦地跪趴在地,極少數人拚死抵抗。
“怎麼回事兒?”離頁心道。
他臉上被劃了數刀,血順著臉頰一路往下流。
下一秒他感覺自己好像在哭。同時巨大的悲痛與難過從心底湧出來,心臟也跟著一起抽疼。像是有人故意捏著心臟的一角狠狠拉扯著。
離頁從不知難過到底是什麼滋味。他想要抬手擦掉眼淚,身體卻不受控製。
接著他淚眼滂沱,望著空中的血海,又看向諸多受苦受難的同胞,喃喃道:“不要。”
離頁心道:我是誰?
下一瞬他感知到無名指被什麼東西割了一下,“錚”地一聲。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見無名指已近在眼前了。
那個割過無名指的東西逐漸顯現出來。
原來,無名指上捆綁著一根細長的黑線。
黑線如龍浮動,時而曲曲折折時而緊繃繃的一直向天際的血海延伸過去。
不知怎麼,這根線突然從另一端極速變紅,沒多大工夫,紅色從那頭迅速蔓延過來,整根線就全變紅了。
他抬手輕輕摸了一下線絲,指尖就沾染了紅。
是血跡。下一瞬,紅線繃直,接著“嘣”的一聲,紅線就斷開了。
“……風吟!”
他嘶吼哭喊著。
接著他不顧風中的刀和頭皮炸裂般的疼痛,飛身上天。可還沒飛多遠,就被人揪著領子,拉回了地上。
“你瘋了嗎?!血海你也敢闖!”
從年輕的麵相上離頁可以看出這個人是百裡落,他心中一驚,接著這具軀殼說:“那你告訴我還有什麼辦法能救他?!”
“隻能靠他自己!”
血海自古以來便是天界懲罰有罪之人的一種手段,除非奇跡發生否則根本不可能出來,而且會承受巨大的痛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外人也強行進入不了。
他無話可說,不顧百裡落,接著向血海而去,隻是還沒能到跟前就被颶風彈飛,摔回了地上。他試了好幾次依舊靠近不了分毫。
“策玄!”
離頁一驚,這是百裡策玄!他怎麼會有百裡策玄的記憶!
百裡落叫了他一聲,接著他終於忍不住疼痛跪到了地上。
百裡策玄爬起來跪到地上,抬眼望著滾滾血海。大陣外的他們尚且如此,更何況那血海中的人。
彼時無論是風還是嗚咽哀嚎聲都比之前大了很多。
所有人身上都是血跡斑斑,衣物破損嚴重。血海轟隆巨響,好像快要裂開。
他們不堪重負地快速抱著頭,跪到了地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能在風聲中痛苦叫喊。
等風漸漸地變小,耳邊的經文慢慢不見。璿璣殿前早就血流成河!
一向乾淨無瑕的地麵上,躺著無數屍體!
血跡從屍體的胳膊,脖子、臉頰。腿彎流出緩緩彙聚起來,流成了一條河。
這些□□,在風蝕刀割中早就麵目全非,血肉模糊。
這些屍體中,有曾經和他們上課練劍的師兄弟,也有和他們發生過口角矛盾的。他們的衣物混著灰塵和血跡,臟亂不堪。本該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還有抱負理想等著去施展。
可是一場戰役,強硬地奪走了他們的生命。
勉強活下來的,已是重傷。百裡策玄強撐著身體,爬到自己好友身邊,顫抖地伸手將他的眼睛閉上。
他注視了許久昔日好友的臉,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百裡落跪到一邊,心如死灰,淚眼凝望著末日世界。
片刻,噩耗接踵而至。
百裡風吟破除血海,一身紫衣早就破爛不堪。眉間的紅色印記散發著濃濃黑氣,帶著衝天怨煞,滿身魔氣和血跡。紅著眼,神誌不清地提劍向自己師弟百裡落一步一步走去。
“……師兄?”百裡落站起,懼怕道。
彼時的百裡風吟好像完全聽不到有人叫他。
他背後的策玄驀然地睜大了眼睛,“………風吟。”
“……師兄?我是百裡落,是你師弟啊!”百裡落看他無反應,失聲大喊。
百裡風吟依然步步緊逼。流著血的長劍和地麵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
策玄從地上爬起來,朝他奔過來,“百裡風吟!你醒醒啊!你醒醒啊——”
卻被他周身包裹著的黑氣掀飛,重重摔到了地上,片刻便暈了過去。
百裡風吟的目的好像不是百裡落。百裡落被逼得步步後退,直到退無可退時,百裡風吟踏過台階,打開了璿璣殿的大門。
接著便消失不見了。
隨後,百裡策玄醒過來就看到百裡風吟,一劍刺向了元機!
***
處理了璿璣殿前的無數屍骨後,策玄在祠堂裡看著描好的靈牌對百裡落說:“我去找他。”
“我陪你去。”
“不用,如境都剛發生這麼大的事,沒人怎麼行,我找到他立即通知你。”
“……路上萬事小心。”
夢裡的離頁就是策玄。他臨走之前去了一趟藏書閣。隨後回到玄吟居,帶了些衣服和銀兩便出發了。
不知為何,策玄到結界時,扭頭望著如境都的參天林木,聽著鳥雀嘶鳴,停駐了很久很久。
好像在和師門做無聲的告彆。
夢裡的他無論走到哪裡都背著一把劍。
百裡策玄一路走過熱鬨的市集,繁榮的東京,懲奸扶弱,雲展雲舒,行俠仗義。
再往前的一些記憶有些模糊,但總有些關於百裡風吟的倒是清晰可見。
離頁潛意識裡隻知道這些畫麵,不斷的不受控製地往他腦子裡鑽,好像在逼著他不能忘記一樣。
他記得特彆清楚,因為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外麵傾盆大雨,而他因為一天的勞累早早躺在床上睡著了。
雨聲有助於睡眠,他睡得香。百裡風吟推門進來的時候,就見到了連被子都不蓋,四仰八叉的策玄。
風吟無奈一笑,將傘放下。輕手輕腳地提著禮物來到床邊坐下,把包好的禮物擱到床頭,垂眸看著策玄熟睡的臉,接著將他的腿和胳膊放好,拉過被子給他蓋上。
策玄似乎是真的累了。呼吸聲比較重,頭發散落到枕頭上,翻了個身,繼續沉睡。
風吟從床邊離開,拿了衣服去洗漱,然後披著過肩的黑發,回到了策玄對麵的那張床坐下。
兩張床之間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中間還有一張年代久遠的桌子。
夜裡的燭光並不是很明亮,跳動著的火苗,如同他此刻的心跳。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而對麵的人沒有絲毫要醒的跡象,依舊睡得很沉。
直到天空一道驚雷,策玄才從床上詐起,大叫了一聲:“媽呀!”
然後一轉頭就看到了披著頭發,穿著白色裡衣坐到床沿看著他的風吟。
“鬼啊!”
策玄驚慌中抱著被子縮到了角落裡。
風吟立即道:“是我。”
策玄這時已經緩過來了,他定了定神,一連串地說:“你大晚上的不睡覺坐床邊看著我乾嗎?”
風吟卡了一下殼,垂眸掃了眼地板,沉聲說:“今天是你生辰。”
策玄反應一下“哦”了一聲。他轉頭看到床頭的禮物,拉開被子拿起禮物,問他:“這裡麵裝的是什麼?”
風吟走過來坐到他床邊,說:“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策玄把包裝拆了。
禮物是一團黑色的線。
“這是什麼?”
風吟“嗯”了很久,才說:“和月老的姻緣線差不多作用的牽絲線。”
策玄將姻緣線三個字反複重複了三遍。
他已經風吟要說什麼了,臉突然一陣滾燙,連著心跳也跟著加速。
策玄抿了抿嘴唇,放下禮物,下床站到了窗邊。
雨夜裡的風裹挾著雨水,一股腦兒吹了進來。冰涼的雨水打到臉上,將熱度退去了些,腦袋也清醒了很多。
但心跳不會。
策玄比風吟小六歲,平生第一次遇到年少悸動,不知道如何應對。
兩人心照不宣的事,浸潤在雨夜中,恣意妄為。策玄腦中更是一片空白。
許久還是風吟開的口。
他極好聽的嗓音響在夜色中,說:“彆站太久,風大,回來吧。”
策玄木木地關了窗轉過身。
風吟拿起黑線,走到策玄身邊牽起他的左手。線絲在無名指上纏繞了幾圈,然後把線的另一端綁到了自己手上,接著這根線隱蔽起來變得透明。
風吟仍舊牽著策玄的手不放,而策玄一直垂著眼睛不敢看他。
“這根線會牽製我們,無論我們走到哪兒,都不會斷了聯係,無論你在哪兒我都會找到你。”
策玄盯著腳尖“哦”了一聲。
風吟笑了一聲,問:“有意見嗎?”
“……沒,沒有。”策玄感覺自己心跳得要炸了。
過了很久才平複心情,但開口的時候還是結結巴巴的,問:“師父,師父要是知道,你被我拐走了,不,我被你拐走了,會不會找我們麻煩呀?我可打不過他。”
“不會的。”
“你保證!”
“好,我保證。”風吟豎起了三根手指。
策玄這下才放心。
三言兩語便將兩人的心意隱晦地展露出來。他們彼此對視了很久,片刻擁抱在了一起,閉眼感受著彼此的心跳,異口同聲道:“我喜歡你。”
等兩個人分開的時候,眼眸中含著無限愛意對視了很久。片刻風吟偏頭靠了過來。
那天晚上下了一夜的雨。而屋內的兩個人,吻著對方,就著燭火,青澀纏綿。
再然後便是某年,七夕佳節,青槐古鎮,一眼沉淪,記憶猶新。
***
離頁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天後了。
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夢境曾經出現過的人漸行漸遠,慢慢變得模糊不清。
畫麵逐漸變遠,仿佛細雨綿綿。
他依稀聽到門外的爭吵聲,再然後感覺到胸口刺痛的同時也見到了玄吟居的房梁。
離頁頭疼欲裂,半晌才徹底從夢境掙脫,拖著疲勞的身體,坐了起來。
他扶著額頭,夢裡那些如影隨形仿佛親臨的經曆,好像在現實中真的發生過一樣。
悲傷籠罩著他,像有什麼東西壓著他,頓時心裡五味雜陳。他攤開自己的手,半響摸上了自己的臉,被刀劃開的傷口似乎還有刺痛,但他摸了一下什麼也沒有感覺到。
他怎麼會有策玄的記憶?
那真的隻是一場噩夢嗎?
正思索著,就聽到了一聲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
“醒了。”千池驚喜道。
離頁抬眸就見千池端著一個木盤,木盤中放著一杯熱水,還有一些藥瓶乾淨的紗布和酒精,向他走過來。
離頁嗓子乾啞難受,根本說不了話。
千池把木盤放到桌子上,將熱水拿起走到床邊坐下。
“來,先喝點水。”
離頁接過水,仰頭喝了,接著一句話都不說將水杯遞還給千池。
千池把水杯拿到手裡。
離頁的頭發是披散著的,側臉被側垂的發絲遮住。又因為背光所以看不清楚神情,但足夠的陰影,以及冷峻的臉,將他整個人都襯得有點無助。
千池飛快地蹙了一下眉,不動聲色地將他垂落的發絲彆到耳後,這才看清離頁木然的一張臉。
千池揪心道:“你怎麼了?嗯?”
離頁抬眸和他對視,乾裂的嘴唇動一下,沙啞著聲音,沉聲說:“沒事,做了一場夢。”
“什麼夢?”
“和今天差不多情景的夢。”
千池皺著眉看著他。離頁的記憶還停留在三天前,想著大概是那天的場景太過嚇人,給他留下了深刻的陰影,以至於做了噩夢罷了。
離頁本來話就不多,問完了話,就閉嘴再不說話了。
彼時木木地坐著,垂著眼眸,不知在看什麼。
千池動動手指想牽他的手的,但忍住了。抬腳走回桌拿起木盤中的藥材,準備給離頁上藥。
“這藥是照時調製的,他家世代都是神醫,千年前蓬萊瘟疫時,救了很多人的命。”千池走回床邊,看著離頁,“先上藥吧。”
離頁抬頭看了眼千池,點了點頭。
“血珂呢?”
千池道:“逃到緣息山了,等你身體好了,我們先去一趟緣息山吧。”
離頁點了一下頭。
他掀開被子,露出了紗布裹身的上身,千池將這些帶血的紗布換下,血和皮膚間撕裂般的疼,令離頁不得不蹙緊了眉。
千池瞥了眼有少量血跡流出的傷口,將換下的紗布丟到地上。然後快速熟練地把新藥換上,做好這一切之後就對離頁說:“你是繼續躺下睡會兒,還是出去走走?”
離頁雖然不明白究竟躺了多久,但他感覺後背有點疼,他這時候已經不想再待在屋子裡了。
離頁果斷道:“出去。”
千池將地上的紗布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就扶著離頁下了床。離頁胸口的傷太重,稍微動作大一點就會牽扯到,所以是千池給他穿好了衣物,讓他坐到鏡子前,然後拿起木梳,替他將黑發梳起。
離頁看著鏡子中,千池熟練的樣子,啞聲問:“你好像經常給彆人紮頭發?”
千池邊纏發圈邊說:“以前上課,策玄總是起不來床,就一邊刷牙一邊眯著眼睛讓我給他紮頭發。”
前世的我這麼殘廢嗎?
離頁心道。
“素素和雪兒的頭發也是我給紮的。”
“嗯。”
千池將頭發簡單地紮了一下,就好了。
“這個發型怎麼樣?”
隻見鏡中的離頁紮著高馬尾,乾淨清爽。額間的劉海薄厚均勻,將原本明亮眸子完全顯露出來,既不突兀也不浮誇,看過去就是一副俠氣少年郎的樣子。
可是離頁的臉毫無血色,病氣纏身,隻能牽了一下嘴角,笑了一下。
千池看著鏡中的離頁,一時無話,愁緒萬千。
方才,窗外爭吵的人是應照時和花與鳴。
劍尖抵著花與鳴脖子,花與鳴看著應照時又垂眸掃了眼映著他臉龐的寒劍。接著用兩根手指捏著劍刃,把劍挪開,抿抿嘴唇說:“君子動口不動手。”
應照時將劍收回鞘中,“一隻鬼,你是怎麼進來如境都的?”
花與鳴打著傘,嬉皮笑臉地反問:“你又是怎麼進來的?半人半魔。”
“……”應照時朝他翻了個白眼,徑直向大門口走去,片刻就消失在了玄吟居到了雙棲閣門口。
花與鳴嬉笑道:“死小孩。”
他一轉身,就見千池扶著披著紅袍的離頁站到樓梯口看著他。
花與鳴愣怔幾秒,朝他們走過去,瞥了眼離頁,問:“你身體好些了?”
離頁下意識地點了一下頭。
花與鳴道:“那就好。”接著對千池說:“我之前說的賀禮,你記得拿給他……血珂真的去了緣息山啊?”
千池道:“嗯,這邊還有些事要處理,我再等兩天,順便過去看看師父。”
花與鳴飛快地皺了下眉,又快速舒展,沉聲道:“它半傷不殘的,為什麼要去緣息山?”
千池扶離頁坐下,沉默了一下,說:“當年封印它的時候,陸嘯天也在場。”
也就是說,血珂去那裡是在等著養傷也是想要報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