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感受著手腕上她傳來的溫度,心說你這也不像是想讓我繼續讀書的樣子。
一開始確實困,但現在受了這麼一遭驚嚇,他哪裡還困,簡直精神得不行。
“不讀了。”
江行抽回手腕,問她: “睡得還好嗎?我吵醒你了,實在抱歉。”
時鳴手指蜷了蜷,繼而撐在榻邊,道: “我要是說我被你吵醒了,你就打算給我一句‘抱歉’嗎?哎,可是現在再想睡,我也睡不著了。你說怎麼辦呀?”
“糟了,”江行心想, “果然生氣了。”
他順勢把書本放回架子上,道: “好吧。那作為補償,你想做什麼,我都依你。”
“真的都依我?”
時鳴晃著一雙腿,眼睛眨了眨,顯出幾分狡黠來。
江行信誓旦旦: “真的。”
“那我要你念書給我聽,”時鳴換了一副可惜的表情, “唉,畢竟我看不見。”
想來時鳴平日裡想讀書,都是由旁人念給她聽。不就是念書,對江行來說自然不算什麼難事。他立馬就答應了,問:“你想聽什麼書?”
時鳴又打了個哈欠,懶散地倚回了榻上,道: “都可以。”
江行就從榻邊小幾取一本書來,看了看扉頁,問: “那我給你讀話本子好不好?”
四書五經太過枯燥乏味,他怕時鳴聽了覺得無聊——不,彆說時鳴了,他自己看著都無聊透頂。
還是讀些話本子更有趣。
而且看這書籍的擺放,很明顯是時鳴喜歡,又苦於看不見,隻能差玉竹讀給她聽。但江行手裡的這本扉頁嶄新,想來還沒有讀過。
正巧今日他在,就不用勞煩玉竹了。
時鳴道: “隨你。”
江行於是便讀給她聽。
平心而論,江行的聲音不算難聽。正相反,他的聲音自有一種溫和的氣質,恰似春日流水,不急不慢地流過耳邊,留下片刻的清心與愉悅。
他就這樣坐在榻邊,沒有係統的催促,隻剩下陣陣鳥鳴和融融春光,以及指尖殘留下的書香。
一頁讀罷,江行信手翻頁,卻在看到紙上所寫文字時蹙了蹙眉頭,並沒有讀,而是又翻了一頁,打算跳過。
這點動靜並沒有逃過時鳴的耳朵。她不解地“嗯”了一聲,問: “前一頁怎麼不讀?”
江行不好直說,就扯了一個富麗堂皇的謊,道: “有不認識的字。”
話本子能有什麼生僻字?不認識字當然是假的,不好讀出來才是真的。也不知時鳴平日裡都看些什麼東西,方才那張赫然就是一整頁的淫詞豔語,又怎麼能讀出來汙她耳朵?
他不禁心想: “難道平日裡玉竹給她讀的都是這些東西嗎?這可不成。”
還是以後幫忙篩選一下吧。
時鳴像是聽到了什麼有趣的事情,問他: “你居然還有不認識的字呀?”
“對,”江行昧著良心道, “我才疏學淺,讓你看笑話了。”
時鳴順勢道: “那我拿去給先生,讓他教你。”
說罷就要起身下榻,伸手去拿他手裡的書。
江行生怕被她拿了,再捅到先生麵前;連忙把話本子往高處舉,讓她怎麼也夠不著。
時鳴看不見,隻好踮著腳尖,攀著他的肩膀伸手往上夠。
他這些年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過,身上也長了些肉,看著終於不那麼營養不良了。如今幾年過去,江行總到了抽條的時候,個子一天一天地往上竄。
時鳴畢竟小一兩歲,還沒到個子瘋長的時候。仗著身高優勢,江行要是把書舉起來,她的確很難夠到。
江行身子往後仰,任由她清淺的呼吸灑在脖頸間,目光往下看到她的發頂,伸手輕推她,慌張道: “哎哎,不用勞煩先生,我自己翻書找一下就好。”
“嗯,好吧。”
時鳴蹦了幾下,怎麼也夠不著。她乾脆歇了這份心思,重新臥回榻上,聲音懶洋洋的: “繼續。”
這話本子講的是一位翰林見了一位名叫趙生的學子,心生愛慕;所以喬裝更名,同趙生一起進學,借機培養感情的故事。
裡麵寫的是龍陽之好,其質量不是很高,尤其用語不堪入目,看得江行連連皺眉,終於沒法再讀下去,忍不住發問: “你平日裡就看這種東西?”
時鳴遭了這麼一聲詰問,支著腦袋眨了眨眼,也不惱,輕聲道: “我看不見呀。”
這一句堵得江行沒脾氣了,心想她看不見,買到這樣的話本子也不能算她的錯。他按了按眉心,道: “……這個寫的不好,你不要再看了。”
“哪裡不好,”時鳴道, “你跳過去的那些嗎?”
江行語塞: “我……”
時鳴繼續問他: “既然你都跳過去了,那讀出來的部分不就說明還可以嗎?”
江行被問得心梗: “這……”
他想反駁,但目光在觸及時鳴那張狀似不解的臉時,怎麼也說不出半個字來。他頗覺糟心,終於甘拜下風,無奈道: “隨你。”
江行雖然不是什麼古板的老學究,但也沒有開放到能麵不改色地看得下這些東西——尤其當他想到時鳴才十幾歲時,就更看不下了!
這真的不是在荼毒孩子的心靈嗎?
但是大小姐好像並不想聽他的。
“算了,橫豎她看不見。”江行心想, “我給她讀什麼,怎麼讀,不都取決於我。她既然愛看,我就多找些好看的話本子就是了。”
最重要的是健康積極。像這樣的話本子,還是讓它爛在書肆裡吧。
春光融融,鬨了這麼久,江行終於能靜下心來好好看書。四書五經這種東西,他穿越前確實看過,並且看得還津津有味的;但這幾年學下來,尤其是考完府試之後,他這才意識到,興趣和考試還是不一樣的。
任何知識如果以考試為導向,那麼無論一開始多感興趣,到最後都會覺得這東西催人尿下。
不過好在這個朝代的科舉不考八股文,且重文輕武,不斬文官,士子的日子還算好過。江行苦中作樂地想,不用寫八股文就是勝利。
沒看幾行,門外就響起一道輕快的聲音: “哥哥!阿鳴!”
不用想都知道這是誰。江行再次放下書,理直氣壯地對086道: “這次真的不怪我,這次我真的在好好讀書。”
三番兩次的,086不想理他,道: “過程不重要,今天的任務沒有完成,晚上再挑燈夜戰就是了。”
江行心中流下兩行清淚,尋思鹹魚被迫當卷王也太痛苦了。
“哥哥!”江舟搖喊他, “來吃荔枝呀!我今天剛買的!”
此時人間四月天,正是嶺南荔枝成熟的時候。說來穿越到嶺南也不是全無好處,就比如各類新鮮瓜果,四時皆有,價格很低;若是到其他地方,恐怕不太容易吃上這麼一口。
江行很小的時候讀詩,總覺得荔枝是個禍水,一顆勞民傷財,怎麼都不肯吃;長大了才明白,荔枝隻是荔枝,隻不過禍水東引,好好的水果蒙了不白之冤。
想到往事,江行笑了笑,跟著湊了過去,分食荔枝。從前他得知自己身處嶺南的時候,確實動過種荔枝的心思。可惜這裡的荔枝種植與中原一帶頗為不同。這裡少數民族甚多,嶺南人以“峒人”稱之。
這些峒人出入山林,承包了大部分的荔枝種植,再經過商賈之流拿到城中賣。因為產出很多,荔枝在嶺南不算什麼稀罕物,價格同彆的瓜果沒什麼區彆。
要想種荔枝,首先就得過了峒人這關,其次還得在一眾商賈中脫穎而出。即便各個環節都順利無誤,到最後也賣不出多少錢,屬於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江行於是歇了這份心思,乖乖刻章賺錢了。
江舟搖買回來的這份荔枝似乎在井水中冰過。嶺南的四月已經很熱了,此時吃上這麼一口冰涼的水果,確實快活。
江行剝了一個要往嘴裡塞,瞧見時鳴素白的手指在桌子上輕輕摸索著;好不容易摸到一個,她將熟紅的果子捏在手裡,想剝,翻來覆去總找不到章法。
旁邊江舟搖吭哧吭哧吃著,果殼都堆了一小堆;時鳴這裡還在和這顆果子作鬥爭,麵前空空如也。
江行看不下去了,一把將時鳴手裡的那顆奪了過來,三下五除二剝了放在盤子裡遞給她,問: “你不會剝嗎?”
時鳴“哎”了一聲,端著江行遞過來的盤子,實話實說道: “不會。往常都是玉竹剝好了給我。”
江行嘴角抽了抽,想想好像還挺合理的。
時家富裕,時鳴又是個瞎的,玉竹基本上隻需要照顧時鳴的起居,其餘的自有旁人來做。精細到這種程度,也不是不可能。
今日時鳴午睡,玉竹正巧走開了一會兒,並不在身邊。
江行心說大小姐脾氣還挺好的,被吵醒了不生氣,找不到人也不生氣,反而還耐心地自己剝。要是換個脾氣壞一點的,保不齊就要發火了。
這點小事也沒必要專門去把玉竹找過來,江行乾脆道: “我給你剝。”
隻可惜他再去摸籃子裡的荔枝時,竟然摸了個空;低頭一看,一籃子的荔枝不知什麼時候見了底,就剩還滴著水的翠葉了。
江行: “……”
他哭笑不得地看著江舟搖嘴邊的汁水,問: “你全吃了?”
小兔崽子吃東西還挺快,說幾句話的工夫竟然吃了個乾淨。江舟搖嘴裡的還沒完全咽下去,口齒不清地答他: “嗯?怎麼沒了?”
吃都吃了,又不能吐出來。江行胡亂擦了一把江舟搖的嘴,道: “下次多買一點就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