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城市都有自己的顏色,這是由曆史、文化、風俗在時間的沉澱中慢慢累積起來的特有的氛圍。
對於出生在加茂家的加茂憲義來說,他認為,京都的顏色就像是他和母親住過的院子裡的那棵楓樹,是濃鬱深邃的紅色。
加茂憲義並不是加茂當代家主唯一的孩子。
傳承了千年以上的咒術世家——加茂家,即便是到了現代社會,仍然保留著不少舊時的影子。
比如,加茂當代家主除了正妻以外,還擁有不少的側室。當然,這一切都是為了生下具有加茂家傳統術式的孩子的必要之舉。數量越多,成功率越大。不管到什麼時代,這都是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
幸運的是,加茂憲義是由正室夫人所出的孩子。所以理所當然地,他擁有更多的來自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的寵愛,衣食住行自不必說,還有更多的來自父親或是家族長老們指導,甚至就連對加茂家忠心耿耿的仆人們,對加茂憲義也總是比對其他的孩子要更和顏悅色一點。
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加茂憲義,並沒有成長為一個為所欲為的人。相反,他總是秉持著母親的教導:“憲義,你可要拿出繼承人的樣子來啊。”
所以即便隻有五歲左右,憲義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討人喜歡的乖孩子。
“憲義阿,你可要爭氣一點。”母親大人總是撫摸著憲義的頭發,叮囑著他。這聲音,既溫柔,又飽含著期冀。
憲義自然知道母親所說的爭氣是什麼意思,因為他快要六歲了,這是他體內的術式快要覺醒的時間。能否繼承加茂家的傳統術式就賭在了這個時間。
“憲義啊,為了媽媽,你可要爭氣一點。可不要讓媽媽失望。”隨著六歲的不斷逼近,母親大人也越來越著急。
憲義明白,隻有自己努力了,才能讓母親大人開心一點。所以這個隻有桌角那麼高的孩子,以繼承加茂家為目標,在背後暗自努力著。
“呼——”完成了今日訓練計劃的憲義接過一旁服侍的人遞過來的手帕,擦擦身上的汗,準備回自己住的院子。
加茂家非常大,此刻已是深夜,黑洞洞的房子像是一個張開大嘴的野獸。儘管是未來的繼承人,可憲義還是有點害怕,於是他加快了步伐。
突然,一陣若有似無的啜泣聲從對麵走廊的某個角落傳來。
“是誰在那?”憲義鼓足了勇氣朝傳來聲音的黑暗角落問道。
“少爺,這應該是憲紀少爺。”旁邊的女仆看了一眼,回答道。
憲紀?憲義停住了腳步,在記憶中搜索著叫做憲紀的弟弟的樣子。
啊,是那個總是愛哭的孩子呢!
要是平時,憲義也許就走了,可最近,名為“加茂繼承人”的責任感總是無形地鞭笞著他。置之不理的話,可不像是未來家主的樣子!
打定主意後,憲義腳下一轉,循著聲音,走了過去。
“少爺?”女仆隻好跟在憲義的後麵。
穿過鋪著石板的庭院,走進一座院子,憲義看到了那個蹲在院子牆根下的小小的一團身影。
他走進去,站在了哭紅了雙眼的弟弟憲紀麵前。
“哎呀,男子漢可是不能輕易流下眼淚的。”
他用手裡的帕子擦掉弟弟的淚水,輕輕拍掉他身上的灰塵和野草。把他扶到了一旁的簷廊下。
“有什麼事情可以和哥哥講哦,好啦,不要再哭啦!”
小小的憲紀吸吸鼻子,看著眼前的憲義,他當然知道這是哥哥,正室夫人生下的哥哥。很多次,憲紀都隻能遠遠看著帶著一群仆人的哥哥穿過家裡的走廊,威風凜凜的樣子讓加茂憲紀覺得哥哥非常帥氣。
才止住的淚水又要從眼睛裡湧出來了,憲紀眨了眨眼睛,用力憋回了即將滾落下的珠子。也許是哥哥太溫柔吧,憲紀很想把心裡的委屈告訴哥哥。
“母親大人總是一個人偷偷哭泣……”
“他們……”一張嘴,眼淚又不知不覺流了下來,“他們總是欺負母親……”,“為什麼要欺負母親呢?”憲紀抬起哭的紅腫的眼睛,詢問這個他很憧憬的哥哥。
憲義看了一眼旁邊把頭垂得低低的仆人們,開口道:“那憲紀,你可要爭氣一點喲,等你長大了,就能保護她了。這樣你的母親才能再次展露笑容哦。”
“真的嗎?”
“嗯,相信哥哥的話吧,哥哥不會騙你哦。”
“嗯……”
從此,憲義的身後總是跟著一條名為憲紀的小尾巴。有時是在院子散步的時候,有時是在道場練習弓道的時候。
“我可要努力一點啊!”,憲義看著拿著手帕,顫顫巍巍向他走過來的憲紀,深吸一口氣,又抽出了箭,架在了繃緊的弦上。為了母親大人,也為了加茂家的每一個人……
——
時間是一種抓不住的無形之物,可時間也被記錄在了自然界的一切之中。院子裡的楓樹綠了又紅。一年的時間就在這有形的變化中過去了。
如今,加茂憲義已經快六歲了。正是覺醒術式的年齡。不僅母親一天三遍地問他,就連父親和長老們也會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關心這件事。
那是深秋的一天的早晨,片片楓葉染上了血一般的紅色,從樹上墜落下來。
睡夢中的憲義睜開了眼睛。有一股奇異的力量從他的腦袋向四肢湧去。儘管已經醒來了,他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即起身,而是躺在榻榻米上,任由那股力量在全身遊走……
“啊……不……為什麼……!”
“少爺?憲義少爺……”仆人們慌忙進入憲義的房間,圍在他的身邊,詢問著發生了什麼事。
加茂憲義身子立了起來,整潔的被子已經被他揉作一團。他整個人仿佛剛才水裡出來一般,冒著冷汗——加茂憲義確實在今天覺醒了術式。然而,令他失望的是——他並沒有繼承加茂家代代相傳的術式——赤血操術。
“憲義……為什麼你不爭氣一點呢?”
“憲義,為什麼你要讓媽媽這麼失望……”
“憲義,你這個孩子……為什麼,我會生下像你這樣的怪胎?”
……
如果覺醒是一場夢的話,加茂憲義希望時間快點,再快點,這個噩夢早點過去。
對於六歲的憲義來說,這個噩夢實在太可怕了,它奪走了他擁有的一切。對他寄予厚望的父親、總是溫柔的母親、和藹可親的仆人。
很長一段時間,加茂憲義都覺的他的院子特彆大特彆空曠,沒有父親大人,沒有母親大人,平時跟在他身後的女仆們也約好了一樣,消失不見了。
“都是我的錯!”
“都是我的錯……”
加茂憲義躲在屏風後,緊緊地抱著雙膝,他明白,這個噩夢產生的原因他沒有繼承加茂家代代相傳的操縱血液的術式——咒血操術的自己。
***
時光流轉,距離咒術界萬眾矚目的加茂家嫡子覺醒術式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月。
下雪了,雪花紛紛揚揚從天空落下,鋪滿了大地,潔白的雪花覆蓋了世間萬物,當然也覆蓋了人們的一切心酸、悔恨、不恥。
兩個多月,已經足夠加茂憲義振作起來。就連對他抱有最大期待的母親也接受了他並沒有繼承加茂家代代相傳的術式的這個鐵一般不可更改的事實。
“隻要其他孩子也沒有繼承赤血操術,那加茂家主的身份以後也是你的。”看著父親喜氣洋洋地又迎接了一位妾室,母親隻是這樣淡淡地對在一旁的憲義說道。
……
幾年的時間轉眼便過,加茂憲義已經九歲了。六歲以前的輕鬆快樂的時光對他來說仿佛是一場肥皂泡泡裡麵的夢,醒來後隻剩下許久不見的父親,冷淡的母親,跟隨在他身旁的寡言的女仆。唯一一個對他態度沒有變化的就是弟弟憲紀。
“這樣便足夠了……”加茂憲義望著院落裡的楓樹想著,少有人踏足和打掃的院落已經開始逐漸荒涼。楓樹旁長滿了茂盛的野草,爭搶著陽光。
這幾年,父親又在家族長老的授意下,迎娶了好幾位妾室,然而,加茂家並沒有再誕生出孩子。
“也許加茂家也被詛咒了吧。”加茂憲義常常這樣想著。
聽說同為禦三家的禪院家,已經連著兩代生出了沒有任何咒力的孩子……就連母親,也改變了主意,盼望著加茂家的孩子有人能夠覺醒傳承的術式,否則,說不定哪一天,加茂家就會徹底消失在曆史的洪流中了。
“太好了!”
“加茂家終於有繼承人了……”
這天,從道場回來的加茂憲義在回院落的路上,耳旁傳來了在家茂家許久都沒有聽到的歡呼聲,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氣洋洋的笑容。
走進院落,憔悴許久的母親今天也仿佛格外地有精神,笑容再次出現在了她的臉上。
“憲義,你知道嗎?”母親主動對麵前的男孩提起了緣由,“憲紀覺醒了赤血操術。”
“憲紀?”憲義想起總是跟在他身後的那個沉默寡言的孩子。看著露出大大的笑容的母親,不知道為什麼,高興之餘,加茂憲義突然有一種寂寥。
“憲紀……就是經常跟在你身後,總是喊你‘哥哥’的那個孩子呀!”
“憲紀!憲紀!真是一個好孩子!你們那兄弟倆一定要好好相處才行啊!”
叮囑完憲義後,母親又急匆匆走向加茂家主居住的院落的方向。
“我得快點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家主才對!哎呀!真是爭氣的兩兄弟啊……“
看著母親邁著欣喜的步伐離開,不知為何,九歲的加茂憲義覺得有點不太認識眼前的這個母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