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啊,”陽光下,少年微微低著頭,他聲音低沉清澈,麵上神情愧疚語氣帶著歉意:“那天沒去找你,對不起,是我失約了。”
“……你知道我想要的不是道歉。”江棲寒繃直了肩,雙手抱腹看著對麵的人,兩手不自覺抓緊了兩側腰間的衣料。
此時陽光斜射,照在尹煋身上,而在他對麵的江棲寒恰好背對太陽,正麵都藏在陰影中,這讓尹煋難以辨認江棲寒的麵部表情。
“我找了你很久,我以為你已經消失,我等了很久、很多天,我想,或許是你去哪了,或許哪天你就回來了,可我始終沒有等到……到最後,我開始懷疑,懷疑自己,懷疑這一切是不是隻是我的一場噫夢。”
尹煋默不作聲地聽著,印象中他從未聽過江棲寒一次性說過這麼多話,而江棲寒這樣卻是他引起的。
江棲寒仍在說,其實他並不想向任何人顯露出自己的軟弱,哪怕是當事人,眼下卻無法控製不去傾訴——他憋了太久了。
“那天下午,原本考試考得好好的,可不知怎麼回事,好像突然腦子就不清醒了,感覺什麼都記不清,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我在考場上坐了很久,總覺得忘了很重要的事……後來,鈴聲響了,大家都往外走,我也跟著出去。走到門口又下意識停住,好像答應了誰要在這見麵,可我始終想不起來是誰,也始終沒等到那個人……”
不太能說下去了。
江棲寒飛快地眨了眨眼,儘量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失控,他深呼吸了一下,小聲地清了清嗓子,然後直視著尹煋,開口:
“解釋一下吧,至少先回答我——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
陽光灼熱,露台上近乎沒有一絲風。不遠處的樹梢上,知了發出無意義的長鳴,叫聲連綿不絕。
江棲寒頭上漸漸冒汗,看著對麵神情糾結的人,感覺自己的耐心快要消失殆儘了。
今天第一天報道,雖然說是高三,不過大多數班裡都摻了一些複讀生以及轉校生,所以廬城一中對學生們今天的服飾也沒做什麼要求。
對麵那個家夥卻好好地穿了一套校服——也不知道從哪弄的衣服,陽光下看著倒是人模人樣的,一副好好學生的姿態。
無意識地暗暗觀察完,江棲寒終於等到尹煋糾結開口:
“……對不起。”
“嗬。”沒想到聽到的仍然是一句道歉,江棲寒感到一陣嘲諷。
不過荒謬的是,尹煋的這句“對不起”竟讓他想起了一年前的初見——明明場景完全不一樣,兩人之間的氛圍也是天差地彆。
★
——
“對不起。”
少年的身影若隱若現,不過以江棲寒的極佳視力,可以清晰看清那個人臉上的神情,再配合他那漫不經心的語氣,顯然,這不是真情實意的道歉。
2016年7月17日,傍晚六點多——說是傍晚,其實天還大亮著。
正值入伏時節,廬城城區跟火爐似的。太陽賴在西邊山頭不願意走,也不反思反思自己讓底下的人們都熱得汗流浹背了。
不過,此時的江棲寒卻真心實意地想要感謝太陽,並由衷地希望它能再多待一會兒。
畢竟,前方那個站在樹下的少年,以江棲寒十七年的生活經驗看來,那絕對不是一個正常人類可以擁有的形態。
透過少年的身軀,江棲寒甚至可以看見他身後的樹乾——無論怎麼想,正常人也不能是這樣透明的吧,像即將褪色的舊照片。
江棲寒不動聲色地握緊了手裡的手機,悄悄挪動了一下腳,站直了身。
一陣風吹過,樹枝輕晃,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江棲寒注意到有幾片葉子自樹上落下,被風帶著,徑直從前麵那人的身軀穿過,落在自己的腳下。
“嘖,不說話乾嘛?”那人,不,那鬼見江棲寒沉默著,不太耐煩,便直接朝江棲寒走過來,湊到跟前,見他眉頭微皺,便又開口:
“不會吧還生氣呢,我都向你道歉了,不就喊了你一聲‘病秧子’。”
“還是說,”他又拉開了與江棲寒之間的距離,低頭看一眼自己的身體,臉上掛起不懷好意的笑,“你在害怕,是在怕我嗎?不會是嚇傻了吧?哎呦,本來看著就不太機靈的樣子,這下智商不會要降到低穀了吧,還有得治嗎這。”
“……”
江棲寒本來還在想這家夥居然是一步一步走過來的,而且好像不怕太陽,又下意識去看地麵——果然沒有影子。結果這一大串話聽下來,倒是不怎麼有懼意了。
這話密的,嘴也太碎了點。
“我有幾個問題。”江棲寒看著那道身影。
“嗯?什麼?”
“為什麼叫我病秧子?你見過我?什麼時候?為什麼我能看見你,你看著不像個人,”江棲寒直白地問:“所以你是鬼嗎?”
一連串的問題拋了出來,雙方都沉默了下。
“嗯……,雖然你沒問這個問題,但我覺得吧,交流之前還是應該先互通下姓名——我是尹煋,目前應該算是個鬼。”
說完,尹煋意有所指地看向江棲寒。
“……或許你可以先回答問題。”
“嘖,行吧。”尹煋聳聳肩,“我見過你,大概幾天前。至於你為什麼能看見我——我哪知道,不是說人都看不見鬼的嗎。”
“所以,我理綜卷子上的那兩道大題,是怎麼回事?”
幾天前廬城幾所高中聯合出卷,給高二學生來了場期末聯考,老師們稱其“既是對高二學習的總結,又是對高三即將到來的迎接”。處於種種考量,卷子質量極高,題目並不簡單。
而江棲寒因為一些原因,非常不幸的在考前得了重感冒,又怕藥效會影響複習和考試,便堅持沒吃藥。
結果在理綜考試上,寫到最後兩道大題時,江棲寒發現那是未接觸過的新題型,因為身體過於難受,便準備放棄那兩道題了。
心思一懈怠,身心上的疲憊便加劇襲來——江棲寒頭一次在考場上昏睡過去。
再次清醒過來,江棲寒發覺自己已經出了考場,站在一個小涼亭裡,一看時間都過了交卷時間快半小時了。
可是他並沒有交卷和出考場這段記憶,也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走到涼亭這兒的。這次考試是分了考場的,江棲寒被分到廬城二中考試。……
一中二中這兩所學校一個在市中心附近,一個近年剛建新校區,搬到城東去了,兩所學校距離相差挺遠,江棲寒平時也不愛往城東那邊跑,這還是他第一次去二中。他完全不記得自己為什麼去涼亭,畢竟這地方挺隱蔽的,他從來不知道這個地方。
頭疼得厲害,思考半天無果,江棲寒收拾好情緒辨認路標出去了,回去吃完藥睡了一整天。
兩天後,江棲寒帶著考砸了的心情回學校。可是一推開教室門,卻被早早來了的學委曲嘉銘告知自己考了班級第一,且進了年紀前三,據曲嘉銘在各方打聽的小道消息,他在幾所學校裡也排上了不錯的名次。
可是這怎麼可能,他明明有兩道大題都沒寫,就算是新題型,但他沒見過也不代表彆人沒寫過,他分明不占任何優勢。
江棲寒感到荒誕無稽,走到座位,在桌子上看到發下來的答題卡,一看,震驚地發現答題卡背麵最後兩道題的空竟然寫滿了計算式!
……這絕對不是我寫的。江棲寒心想。
雖然字跡好像跟他的字跡沒什麼明顯的差彆,不過江棲寒仔細辨認後還是發現了端倪——寫題人在每行式子後麵都下意識打了重重的黑點,而江棲寒沒有這樣的做題習慣。
越想越不對勁,於是江棲寒趁著周日下午的空隙去了二中,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些線索。
趁放假沒人,江棲寒在考場繞了一圈又一圈,也沒發現什麼不對勁,正思索著打道回府,走出教學樓沒多遠,猝不及防聽見一聲戲謔似的話語。
“呦,這不病秧子嘛。”
其實這句話聲音不大,更像是自言自語,不過在安靜無人的校園,江棲寒聽得清清楚楚。
他下意識隨聲音轉過頭,看到樹下懶散站著的少年,驚訝的同時對上了少年的眼睛,然後發現少年也是一驚。
……
“所以,我理綜卷子上的那兩道大題,是怎麼回事?”
尹煋現在其實很興奮,他終於發現了個能看見自己的人,這是否意味著日子不再無趣了呢。聽到問話,便直接交代了:
“我幫你寫的啊,哎,我也覺得奇怪呢——這還是我第一次附身到人身上。”尹煋說著說著,不自覺在江棲寒身邊飄來飄去,“那天挺無聊的,我在學校裡逛累了,隨便進了間教室,發現正考試呢,居然有個人睡著了。”
尹煋伸出手在江棲寒身上意有所指地點了點——自然,每次都碰不上,徑直穿過去了。
“我當時就挺好奇,這題目是有多難啊,怎麼還有人不寫就直接擺爛睡覺呢,我就趴在桌子上想看看題目長什麼樣,一個不留神,不知道怎麼回事,就在你身上了。”
“好家夥給我嚇得,筆都揮出去了——還是監考老師幫撿回來的。”
“話說,你身體不太行啊,光看兩道題給我暈的,我好久沒這麼難受過,差點題都寫不出來……”
……這鬼家夥怕不是太久沒人說話,囉哩囉嗦地講個不停。
江棲寒總算知道了來龍去脈。不過心情也沒好多少。
江棲寒生硬地開口:“未經他人允許,在彆人的卷子上亂寫有點過分了吧。”
“亂寫?”尹煋挑眉,“彆得了便宜還賣乖——自己算算我幫你得了多少分吧,我敢說那兩題沒幾個人能寫出來。”
“你以為我很稀罕嗎,不是我的東西我才不需要。”江棲寒氣得一字一句道,這會怒氣上來,倒真不怕這鬼了。
“嘖嘖,做人可以坦誠點,在我一個鬼麵前還裝什麼。”
“……你們鬼都這麼討人厭的嗎?”江棲寒忍無可忍。
“嗬,你們人都這麼壞脾氣的嗎?”尹煋果斷反擊。
……太陽不知不覺已回歸地平線,餘暉映襯著天邊的晚霞,紫紅一片,好看極了。
校園裡一時安靜了,半晌響起兩道清晰的咋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