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從渡口步行至寧府,走了小半個時辰,寧熠一路問這問那,隻覺得才過了一小會。
“到了。”
直至謝熠提醒他,他才反應過來,說道:“這就到了?唉,我老跟你說話,你會不會嫌我聒噪?”
“不會。”
“你在說反話?”
“那會。”
寧熠一怔,隨意哈哈大笑,“我還是當你不會,哈哈。”
謝蘊:“……”
寧熠道:“今天是休沐,也不是在書院,輕鬆些,我好好招待你。”
謝熠道:“我將這些蔬果留下,謝過大夫人便走,跟老太太請安便走。”
寧熠一下泄氣,問道:“你有其他事?”
謝熠:“沒有,我回去溫書。”
於他而言,無論放課還是休沐,隻要有空餘的時間都在讀書,十年如一日。
寧熠知他所好便投其所好,說道:“你去我家一樣看書,我爹多少藏書你知道吧?曆年縣試、院試、府試、鄉試,甚至會試的頭卷文章我家都有。”
他一樣樣數來,這對謝蘊來說可是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一般的四書五經謝蘊手抄書院的樣本確實也能看得全本,但曆年科舉考試的頭卷可就不容易得到,實際上科舉考試的壟斷之一正來源於此,一般的考生隻有課本,難以買到“曆年真題”,隻有那些達官貴人名門之後,才有財力搜集到往年的科舉試題和答卷。
看謝蘊不語,寧熠已知他心思,便拉了一把謝蘊,說道:“走吧。”
進得府中,兩人徑直來到寧府客廳,早有丫鬟上茶伺候,不多時趙玉蓉便也來了。
謝蘊起身見禮,趙玉蓉笑言道:“二郎不必客氣,既然來了,就當自己家一樣。”
謝蘊道:“家中之事多虧夫人照拂,這份恩德謝蘊終生銘記。”
趙玉蓉道:“本就是你應得了,休怪嬸子說你家閒話,你那兄嫂也忒刻薄了些,往後若是再為難你,你隻管跟嬸嬸說,嬸嬸自會幫你料理。”
趙玉蓉也慣會做人,記得寧熠要跟謝蘊修好關係,便說道:“若是不方便,你跟熠兒說也是一樣,這回你家的事,倒是熠兒先提的。”
寧熠連連擺手道:“我隻耍耍嘴皮子。”
謝蘊卻是有條有理,轉向寧熠作揖下拜:“謝過安如兄。”
寧熠道:“咱們不講這種虛禮,實在要謝,你後麵多給我講講功課哈哈。”
趙玉蓉和荔雯、浣青等人也在陪著他笑,謝蘊板肅回道:“好。”
又將帶來的籃子交給趙玉蓉,說道:“一點心意,乞望夫人笑納。”
趙玉蓉親自接過來看,發現是時下的新筍、一捆椿芽,另外還有三根萵苣。
謝蘊道:“都是一些鄉下的時蔬,夫人莫嫌棄鄙陋。”
不待趙玉蓉回話,荔雯先說道:“哎喲,昨日夫人還念叨著要嘗嘗椿芽炒雞蛋呢,二公子這便送來了,可不是巧麼?俗話說禮輕情意重,我說送的好不如送的巧呢。”
趙玉蓉笑道:“也不怕二郎笑咱們嘴饞。”
謝蘊道:“夫人言重了。”
寧熠在旁看得通透,謝蘊源自送禮的自卑便被趙玉蓉和荔雯這對主仆春風化雨般化解。
而借著這個話題,趙玉蓉便道:“既然二郎有心讓咱們嘗鮮,我也不怕二郎取笑了,中午留在府裡吃吧,我下廚做幾個小菜。”
謝蘊忙道:“這可使不得,在下實在承受不起。”
他對趙玉蓉有種發自真心實意的敬重。
趙玉蓉望向寧熠,寧熠會意,念頭電轉開始抖機靈。
“謝兄,你要是不讓我娘做飯,那你送的東西拿回去,反正也用不上。”
謝蘊轉頭望著寧熠,一時語塞,眼神卻似在警告寧熠彆搗亂。
寧熠隻是微微發笑,佯裝不解。
趙玉蓉這時趕緊出來跟寧熠唱雙簧,說道:“熠兒這就沒道理了,哪有這樣對待客人的?”
寧熠道:“是是,兒子唐突了。”又說:“謝兄有怪莫怪。”
謝蘊:“……”
荔雯這時說:“我看也不必說什麼了,就按夫人說的辦,二公子難得來一趟,又是少爺的同窗,就這麼走了實在不是我們府裡的待客之道。”
說罷都望著謝蘊,謝蘊無奈,隻得說道:“如此便叨擾夫人了。”
趙玉蓉笑道:“不礙事。”
她做人做事滴水不漏,又說:“熠兒,你先招待二郎,帶他到處轉轉,等到了飯點我讓荔雯去叫你們。”
寧熠瞧了瞧謝蘊,笑道:“曉得了。”
他起身做勢,“謝兄這邊請。”
謝蘊無奈跟他起身,向趙玉蓉和荔雯、浣青等人行禮暫辭,跟著寧熠出了正廳。
寧熠仍是麵帶笑意,謝蘊卻說:“你若想我做些什麼,大可直言相告,不必讓夫人為難,夫人是……”
寧熠:“是什麼?”
謝蘊:“極心善之人。”
寧熠若有所悟,應允道:“好好,唉,其實我娘也是看人下藥,他和荔雯那一唱一和是怕傷了你的心。”
謝蘊道:“我知道。”
寧熠:“知道你還不吃飯?”
謝蘊再次噎住,寧熠道:“不說這個了,我帶你去看我爹的藏書。”
謝蘊卻道:“既然來了,方便去給老太太請安麼?”
他性情疏淡歸疏淡,這些禮數卻也是周到的。
寧熠道:“好啊,我們到祖母院中走一趟。”
老太太平時都是一群媳婦妯娌來看望,這次寧熠帶來了謝蘊來,謝家跟寧府又有那樣的淵源,老太太自然高興,讓丫鬟那水果點心招呼謝蘊吃,問這問那的,又說起謝蘊父母那一輩的事,謝蘊倒不表現煩躁,而是耐心傾聽。
寧熠作為旁觀者,他今日又發現謝蘊一個特點,謝蘊是素來性情疏淡,不喜與人交際,可一旦他主動與人相近,他便奉以誠心,至少維持著表麵的禮數。
對趙玉蓉如此,對老太太也是如此。
對寧熠或許也如此。
從老太太院中出來,寧熠按照約定帶謝蘊去看了寧紹元的藏書,謝蘊到了書房便不消說是如魚得水,寧紹元收集的那些狀元卷,曆年科舉鄉試、會試題目文章,對謝蘊來說便是如獲至寶,他瞧見便邁不動步子。
寧熠見他如此癡迷,便不打擾,他也學謝蘊那般看書看題,隻是他不像謝蘊投入,時不時觀察謝蘊,心想:
“謝容予啊謝容予,後世都說你是大奸臣,卻不知你這個大奸臣也是寒窗十年,一步步走上去的,你在學問上花的功夫不比任何人少……不,你不是大奸臣,至少你現在一點都不像大奸臣……”
寧熠胡思亂想起來,今天早上起得太早到渡口去等謝熠,這一趟下來他便有些困倦,不知不覺趴在書桌上睡著了。
全神貫注的謝蘊正要換一個姿勢,卻發現寧熠的側臉壓住了他的衣袖,他見寧熠睡得如此香甜,便不叫醒,仍維持原本的姿勢繼續看書,任由寧熠壓著他的袖子。
在寧府後院的書房裡,春三月的一枝嫩芽伸到屋簷下,俯瞰下去,透過小軒窗,空氣濕潤,春日昭昭,寧熠就那麼壓著謝蘊的袖子,睡得天昏地暗。
後來是趙玉蓉那邊做好了午飯,讓荔雯過來叫他們,寧熠才醒了。
謝蘊迷上了寧紹元那些科考資料,勉強吃過一頓飯,又拉著寧熠回書房。
這一看又是大半個下午。
寧熠最後說道:“你喜歡哪本就拿回去,我爹看不過來的。”
“我借一些回去,摘抄之後還你。”
“不用,送你。”
“不可。”
“那行,你挑吧。”
謝蘊便不客氣,挑了整整一大摞,這一來一回就差不多到了傍晚,趙玉蓉那邊又要留飯,寧熠甚至福至心靈讓謝蘊在府裡留宿,謝蘊看了天色,說道:“得抓緊回家,還有些路程。”
趙玉蓉知他家和城裡的路途,晚了確實不好過江,便不強留,寧熠本想跟著去,他一直都想去謝蘊家裡看一看,卻被趙玉蓉留下了,春日碧遊江漲水,前些日他又有溺水那檔子事,趙玉蓉說什麼都不放他過江去。
寧熠無法,直送謝蘊到渡口,相約明日書院再見。
謝蘊走了,寧熠覺得空落落的,回到寧府,當晚他在《謝蘊行止錄》記下今日之事,額外多加了一句。
“謝蘊好讀書,不為外物所擾……要是每天都能看他讀書就好了。”
他寫完也覺得自己莫名其妙,本想塗掉,畢竟這是他留給自己或者後人的研究謝蘊的一手資料,可又想這是他自己發乎內心的話,是一種真情流露,他這個“作者”不應該塗抹“本我”的真實,便將那句話留下來,作為本我的對謝蘊的一種情感紀錄。
當天晚上,春雨飄灑,寧熠聽聞了昭平六年的第一聲春雷。
嘩啦啦——
春雨越來越大。
“還好謝蘊已經過江了。”
寧熠如此想,放下紙筆,浣青跑進來關門窗,說道:“這麼大的雨,少爺睡個好覺罷,明日不去書院了。”
寧熠道:“怎麼不去……”
他忽然想到古地理誌上的一句話。
“綾州春日多雨,春汛多急。”
寧熠忽而警醒,碧遊江春汛漲水,洪水說來便來,謝蘊該怎麼過江上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