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Z大曆史係人才輩出,但研二在讀就有曆史著作付梓出版,發行之後更是引起不小轟動,甚至從小眾做到出圈,這放在全國也不多見,更遑論寧熠今年才二十二歲。
今天是寧熠《昭平九年春》出版以來的第一個讀者見麵會。
平心而論,寧熠並不願如此大張旗鼓,畢竟他向來不喜這種人潮攢動的場合,最主要是他自認才不配位。
這是他的第一本書,數次易稿仍覺稚嫩,奈何導師看完初稿大為讚賞,說他這本書是“年輕的曆史學者帶來更為年輕的思想”,當即幫他聯係出版社,出版社老總與寧熠的導師是多年故友,誌趣相投,看完書稿和導師一拍即合,表示“要在紙質出版書江河日下的今天,通過這本《昭平九年春》激起標新立異的浪花。”
寧熠從未想過自己的責任竟然這麼大。
他也不認為自己書中所述是新思想,隻不過是他從浩如煙海的史料裡,越過那些波瀾壯闊的、足以影響皇權更迭、曆史進程的大事件,捕捉一些不為常人所關注的日常瑣碎,一些靈動的光點,用他的言語串聯起來成為篇章,從史實推導出事實罷了。
出版社的工作人員已經和寧熠對過見麵會的流程,並不複雜,先是由Z大曆史係主任和出版社領導開場致辭,然後寧熠發表講話,接著幾家媒體輪流采訪,讀者提問,最後現場簽售五百本書就算完成。
主持人介紹完畢,寧熠在掌聲雷動中起身向前方微微鞠躬,感謝人家遠道而來,這是應有的禮儀。
講話無非是禮節客套,寧熠實在提不起勁頭,卻沒想到媒體采訪竟然出人意料有些尖銳。
“寧老師,拜讀完您的大作,我產生了和許多讀者同樣的疑惑,您在書中關於對謝蘊這個人物的評價,到底是標新立異還是嘩眾取寵?”
就算在學術界,為博出位而故放厥詞也是常見之事。
此言一出全場訝然,有人尋找提問的記者,更多目光落在寧熠身上,看他如何應答。
寧熠波瀾不驚,倒不是強作鎮定,而是這個問題他已經問了自己無數遍,他早已有了答案。
“我做曆史研究的宗旨是以手寫心,我筆下的觀點如果與事實相悖,那是我功底欠缺有失偏頗,而關於您的疑惑,我想我已經足夠嚴謹,我寫的就是我想的。”
他的回答可圈可點,旁邊的領導、台下的讀者都默默頷首,記者卻是不依不饒。
“我個人對嚴老師的治學品格沒有任何懷疑,但謝蘊的奸臣之名早已蓋棺定論,這是公認的事實,而您的作品……”
記者停頓了一下,看了看台下堆疊著的五百本《昭平九年春》,繼續說道: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您的書名就跟謝蘊息息相關,在您筆下甚至能看到諸多對謝蘊的溢美之詞,您是要替謝蘊翻案嗎?”
寧熠不假思索回道:“我欣賞謝蘊。”
他確實欣賞謝蘊,這也是他寫《昭平九年春》這本書的初衷。
在史學界或是民間的口耳相傳,謝蘊是一個奸臣、佞臣,史書上對他的評判,諸如“疏離骨肉,罔顧人倫”,“起於微末,位極奸臣”等等的標簽在所多有,而在寧熠的筆下,謝蘊變成了直臣、孤臣,每個標簽都事出有因。
在寧熠的筆下,謝蘊自幼失怙,目無雙親,在兄嫂的尖酸刻薄中浸溺煎熬,這是“疏離骨肉,罔顧人倫”的因由,“起於微末,位極奸臣”則是謝蘊投身科場,連中六元,一朝成名天下知,二十出翰林,三十入內閣,不到四十成為大盛開國以來最為年輕的首輔,古往今來獨一人。
寧熠選擇昭平九年春作為書名和開篇節點,正因為謝蘊的仕途就從昭平九年的春闈開始。
……
昭平六年春,大盛朝,綾州府,興寧縣。
昨夜春雨如織,今朝天地如洗,碧遊江南北兩岸的桑田一夜間泛了綠意,新抽的嫩芽肥胖飽滿,預兆豐年。
按照興寧當地的傳統,這樣的日子家家戶戶都該慶賀入春肇始,祈求豐登,然而縣城上一赫赫有名的鐘鼎之家卻是沉重壓抑,闔府上下沒有半分喜慶氣息。
起因是府上的二少爺不慎落水,撈上來有出氣沒進氣,一直高熱不退,不省人事已足足兩日,縣裡的大夫都束手無策。
此時寧府東廂房的暖閣裡擠滿了人頭,最裡邊的是寧府的老太太與一眾女眷,將昏死在床上的二少爺圍得水泄不通,這裡邊有人哭紅了眼,有人焦急如焚,也有人暗自竊喜。
一位約莫四十上下,留著短須的中年男子從外堂進來,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道。
男子到了床邊,向老太太恭敬道:“母親,大夫剛才開了方子,兒子已命人去煎藥,這不孝子喝下去便好,他哪裡來的福分,勞苦母親守他一夜。”
老太太瞪他一眼,厲聲道:“熠兒命苦,他老子不心疼,我這個做祖母的不能不心疼,你彆想用渾話來糊弄我,不親眼瞧著熠兒醒過來,我哪兒都不去。”
男子賠笑道:“母親這樣說折煞兒子了,兒子也不是不管他,城裡有名有姓的大夫都請了。”
老太太:“我不管你請什麼大夫,我告訴你,隻要能把熠兒治好,京城裡的禦醫也得請來,沒有錢,把我的棺材本散出去。”
話到這個份上,男子怔住不知言語,隻得望向老太太身旁兩位婦人。
較年長些的一位婦人心領神會,矮下身子跟老太太勸說道:“熠兒現在還沒醒,母親這樣說讓他怎麼是好呢?”
這話說得巧,抓住老太太的心,話裡話外提醒老太太這麼說是損了大孫子的福運。
老太太果然醒悟,忙說道:“是我糊塗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婦人趁機說道:“母親也有一夜沒合眼了,俗話說物極必反,母親的誠心那是滿天神佛都知道了的,再熬下去,那些仙官該責備熠兒不孝順了。”
旁邊另一位胖婦人察言觀色,也說道:“大嫂說得在理,若是老祖宗眼睛熬出了毛病,反倒是熠兒不是了。”
其他各房女眷聽聞,也跟著勸說,老太太信奉神佛,最吃這一套,望了望躺在病床上的寶貝孫子,轉向年長的婦人吩咐道:
“玉蓉,熠兒這孩子命苦,三歲上生母就去了,他叫了你十來年娘,不是親生骨肉也有母子的情分,你向來細心,熠兒就交給你,彆讓他出半點差錯。”
叫玉蓉的婦人順勢將老太太扶起來,回道:“兒媳省得,這些話不消多說的,母親隻管去歇著,這裡兒媳來料理,有什麼消息隨時差人報給您。”
老太太微微點頭,幫大孫子掖了掖被角,依依不舍起身,留下自己貼身的婆子丫鬟,這才由眾人簇擁著去了。
將老太太送走,那中年男人臉上笑意驟然收斂,變得十分凝肅,冷著臉道:“哼!平日裡叫你們多管教,你們總是縱容,老太太那一套,我這邊又一套,如今落得這個下場是這逆子咎由自取!也怪我寧紹元不修福德,生了這麼個孽障!”
玉蓉麵露難色,不敢回話,倒是旁邊的胖婦人接過話茬,說道:“大哥,這次真不是熠兒胡鬨,我差人問過了,是書院裡的孩子犯渾,就是那個謝家的老二,是他將熠兒推下水的。”
寧紹元眼神更冷,怒不可遏道:“當我昏聵了?還敢跟我提書院,要不是看在我的麵子,書院那邊早將他掃地出門,隻有他禍害人,何曾見過彆人觸犯他?”
胖婦人正要分辨,卻聽聞外頭傳來一陣嘈雜聲,一個小廝從外頭急匆匆跑進來,不小心碰到茶幾,茶壺杯子一陣叮當響,寧紹元本就在氣頭上,此時便怒斥:“好奴才!招呼一頓打再攆出府去!”
小廝趕緊討饒:“老爺息怒老爺息怒,實在是外麵出了怪事,縣衙裡來了人!”
聽聞是公差上門,寧紹元瞬間收了怒意,問道:“何事?”
小廝道:“謝家老大綁了謝家老二到府上請罪,說是要當著老爺的麵大義滅親,將老二交給官差。”
寧紹元蹙眉,不悅道:“什麼老大老二,什麼大義滅親,跟我寧家有什麼關係?”
旁邊的胖婦人似早知道消息,插話道:“大哥,就是將熠兒推下水的謝家老二!”
寧紹元眉心稍展,卻另有煩愁湧上心頭,說道:“母親剛回去歇息,這事誰也不準傳到她那裡,我這邊自有計較,你們在這看管好,誰敢叨擾老太太,休怪我不講情麵!”
眾人皆頷首聽命,寧紹元理了理衣袖領袍,徑直往堂屋大廳那邊去了。
……
頭昏腦漲,神智混沌,寧熠好不容易從一片混沌中逐漸找回意識。
恍惚中,他聽聞一些陌生又熟悉的聲音,有人在對他“熠兒熠兒”地呼喊,有人在說什麼“謝家老二”,霎時間,大量的記憶如潮水湧入他的腦中,一個個抽象的名詞變成實實在在的畫麵,大盛朝、綾州府、興寧縣、寧家府邸……就好像他的自主意識“奪舍”了另外一個人,而這個人也叫寧熠!
一個生活在大盛昭平年間的寧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