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來得很突然,砸落在土地上,濺起一片泥水,星星點點地灑在早已臟汙的黑袍上,有人踉踉蹌蹌地捂著左肩前行,跌倒又勉力爬起,這人的麵目已看不大清,隻能借著稀疏的月光從隱隱漏出的皮膚中看出是一個少年人。
一個膚色白皙,眼神溫和,卻滿臉血跡的少年人。
上天並沒有眷顧他,最終,林子裡響起一聲沉重的悶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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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支洲。紅霜節。
“紅霜節下大雪,紅轎裡坐新嫁娘,郎君守在大門口,手握紅綢盼新娘…”
這童謠我倒是頭一回聽。
“這唱的是什麼?”我懶洋洋地微微偏著頭,去問隨行的仆從,那人一直低著頭跟在我身後,不知我喚的是誰,等到被重折拿腳踢了一下,才大夢初醒般往前走了兩步,垂著頭十分恭敬地說:“回主君的話,這是焉支嫁女兒的歌,孩子們從小就聽,今日當是這附近有喜宴。”
重折是我身邊頂頂會看眼色的狗腿子,聞言分外高興:“有喜事?主君,您來得真是時候,剛來就有人結婚,多喜慶,好兆頭啊!”
我沒理他,心裡有點想去看看的意思:聽聞焉支洲嫁女兒是承襲了神族的風俗,我還沒有去過白玉京,對那裡的一切很是好奇。
隨從好像被我的提議嚇到了,回想起他迎上我的那一刻起,簡直如臨大敵,一舉一動如履薄冰,看著都有點惹人憐愛。
我笑眯眯地說:“去吧,從帶來的東西裡挑點合適的,抬一箱給人送過去。”
我可真是太懂禮數了。
重折咳了兩聲,在我身側小聲說道:“殿下,咱們帶的都是刀槍棍棒,都是打架用的,人家大喜之日,不太合適……吧?”
“怎麼不合適?”我皺了皺眉,白了他一眼,“人家現在用不上不代表以後用不上,沒準哪天打起來了,總能用上。”
重折沒幾句就被我說服。倒是那個隨從快撇嘴了,來之前焉支洲那群早被神族收為麾下的叛徒應該交代了他立刻將我帶回蓮汀吧。
我偏要耽擱。
重折改了路線,一群人跟著那幾個孩童往北走,約莫到村口的時候,我挑了兩個看著順眼的扛著禮,加上重折隨我前去。
隨從還要跟,我扔過去一個眼神,重折會意道:“你留下,這裡你熟,留下看著這些東西。”
隨從急道:“主君對這裡的習俗陌生,屬下擔心焉支人招待不周,衝撞了主君…還請主君準屬下跟隨在您身邊。”
“焉支五百年前乃我魔族轄地,本殿愛民如子,”我不那麼真心地笑著說,“你也不要太以小人之心度大人之腹。”
“…是君子。”重折弱弱地說。
被我狠狠瞪了一眼之後就老實了。
隨從不敢忤逆,被我們甩在身後遠遠望著,重折快步走到我身邊:“殿下,我們什麼時候給他們個下馬威?”
“啊?”我納悶道,“剛剛那個下馬威不明顯嗎?”
重折無言地看了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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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讓進?!”
重折叫起來,作勢要跟看門記賬的大爺理論,“為什麼不讓進?憑什麼不讓進?”
我心中暗歎,重折這家夥,來之前說好要穩重點,叉著個腰要跟人吵起來算什麼樣子。
“沒有請柬就是不能進,這是村長的喜宴,你們少在這裡鬨事,我可告訴你,今天就是天王老子來了,按規矩也不能進!”
本來不想仗勢欺人的,我推開重折,上前微微一笑道:“天王老子沒來,焉支洲主君倒是來了。能進否?”
那老頭愣在了原地,瞪圓了眼睛看著我,好像還沒明白我的意思。過了一會兒,他抬手抖了起來,我知道他這是聽明白了,自覺頗為和善道:“低調低調,彆跟彆人說。”
老頭“呸”了一聲,指著我:“無恥小兒,信口雌黃,竟拿我焉支王座開玩笑,你們給我滾!”他罵就算了,還作勢還要拿拐棍打我。
我下意識就往一邊躲,重折攔在我麵前大喊:“殿下,你先進,這裡交給我!你放心好了!”
交給你?我內心分外猶豫,忍不住道:“交給你我更不放心,就沒有你辦不砸的事。”
重折很受傷地看著我,用蠻力鉗住了看門大爺的兩隻手。來之前說好不動用法力以免被人跟蹤,如今倒是一直在為難自己人。不過時間緊迫,我順手將桌上的汗巾團了團塞進大爺嘴裡,給了重折一個讚賞的眼神,迅速溜了進去。
這喜宴與我想象得不大一樣,一個大院子裡擠滿了人,村民圍坐在磨盤大的圓桌邊七嘴八舌地說著什麼,我剛一露麵,就因為與眾不同的衣服吸引了好多人的注意。
突然,我靈機一動,露出一個招長輩喜愛的笑容就往大媽們待的地方跑過去,很是天真地說:“姐姐們好,今天我姐姐出嫁,我第一次出遠門來看她,真為她高興!”
有個穿黃衣服的大媽上下掃了我一眼,“你是新娘子那邊的?”
我笑眯眯地說:“對呀,我和我姐姐長得難道不像嗎?”
“倒是像的…水生家的,你看看,像不像?”
這裡隻有水生家的來送雞蛋的時候見過新娘子,陳勝武可把他那個娘子寶貝得不得了。
水生家的聞言就撐著桌子湊過來,似乎是在辨認著什麼,我心裡頗為忐忑,難不成第一次撒謊就要被人戳穿了?
“像。”水生家的扁著嘴重重點點頭,那人問她哪裡像,水生家的不樂意了,“就我一個見過新娘子,我說像你還不信?你見過新娘子?”
大媽見她講話夾槍帶棒,知道是問生氣了,連忙笑著打了圓場。
我總算是湊上桌了,好樣的。第一步已經成功了。
被鑼鼓震得腦瓜子有點嗡嗡的,我問旁邊嗑瓜子的大娘:“這席什麼時候開啊?”
“你也衝著吃席來的?”大娘一邊問我,一邊撥了一小半瓜子推到我麵前。
我笑眯眯地拿起一個嘗了嘗:“對呀對呀。”
大娘的眼神有些憐愛:“估摸著還要一會呢,你先去後院裡看看你姐吧,哎喲那紅嫁衣,老陳家的可是下了血本呢。”
剛剛說新娘像我,我倒是想看看有多像,想到這裡,我立刻拍了拍手起身,“我這就去,找…我姐姐。”
柴房邊就是新娘的房間,門口貼了一張大紅色的喜字,寫得歪七扭八,很有我魔族的風采。
簡單欣賞了一下,我二話不說就推門進去,吱呀一聲顯得分外刺耳,新娘呢?
新娘房間裡沒有新娘,這叫什麼事兒?
我環視了一周,終於在一個舊木櫃邊捕捉到了一小塊紅色的布料。
躲什麼?知道本魔頭要來?不至於吧,消息這麼靈通?
我不緊不慢地踱步過去,在離櫃子兩步遠的地方站定,很是溫柔地說:“你就是今天的新娘?”
等了一會兒也不見有人回答,我剛要發作就想起丘桜曾說過對待普通人要平心靜氣,為了防止九節乘意鞭再被他以造殺業為由要回去,我止住手心的魔氣,心平氣和地往前走了兩步,道:“我沒惡意的…”
木櫃後赫然倚著一個早已陷入昏迷的姑娘,手裡還緊緊攥著塊玻璃,鮮血仍在無知無覺地外滲,看著有點瘮得慌。
我為難地左看看右看看,下意識抬手掀開遮住她半張臉的蓋頭。
救!
這個人我一定要救!
背著人出去的時候我在心裡給自己撐腰:絕對不是因為見色起意,完全隻是因為想做點好事。
隻是這新娘有點重,得找個人幫我背,翻牆出去的時候我先沒忍住用了術法,傳音給重折讓他快點跑,回去的路上重折不停問我背的是誰,嗑瓜子就算了,怎麼還連吃帶拿。
要不是看他後背有傷,要不是我手空不出來,我真想給他一拳。
我是一個好上司。不動粗。默念三遍之後,我和藹地引導他:“你看她穿的是什麼?”
“衣服啊。”重折說。
我咬牙:“什麼衣服呢?這衣服叫什麼呢?”
重折:“紅衣服啊。”
我笑了笑:“滾遠點。”
剛到蓮汀我就迫不及待地吩咐人把姑娘帶去好生照料包紮一下,重折期期艾艾地看著我,讓我很難忽視,於是我隻好說:“有屁快放。”
“殿下,這是人家的老婆,你給帶走了,是不是不合適啊?”
我眯著眼:“你沒看到她手裡握著凶器嗎?她肯定是不願意嫁,反抗呢,我這是做了一件積德的大好事。”
重折又被我說服了:“可是殿下,我們才剛來,就搶人家老婆,是不是應該換種方式,比如,額,徐徐圖之呢?”
“什麼噓噓兔子,少跟我來這套,我這叫嫉惡如仇,丘桜教的,”我說,“再說了,沒拜堂呢,叫什麼老婆。”
來之前我對焉支洲是一個爛攤子這件事已經心裡有數,隻是沒想到這是一個巨大的爛攤子,等到我有喘息的時間想起隨手帶走的新娘,已經是兩個多月後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