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架離京的馬車兩天後終於駛離京道,進入鄉間小路。
初春的空氣微微濕潤,馬蹄下鬆軟的泥土,輕而易舉地被留下了腳印,幾株青蔥鮮嫩的小草在路道中央長著,被馬蹄踩過,被馬車木輪壓過,一股清新又帶著泥土氣息的味道便沾到了馬蹄和車輪上。
偶爾聽到一陣清脆的鳥鳴,在耳邊徘徊喧嚷。
李青石掀開車窗上的薄薄幕布,見綠樹連連,野花漫漫,路上有時看見幾個路人。
她看見一個青衣婦人背著個背篼在樹林間采著什麼草,正在想會是什麼東西,便聽見林子裡還有個剛開始沒有看到的頭上圍著藍色葛布的婦人高興對前麵那個婦人說,“林禾家婆姨,你看今年這艾草可長得真好,前幾年,這林子裡被吃的禿得哦,讓人看著就心慌。”兩個婦人說說笑笑,在林間專供路人休息的石頭上坐著,說的笑的不過是山野間的小事和一些村中的笑話。
窗外很快就看不見她們了。說笑聲卻似乎跟著馬車一同行進般,在李青石耳畔回還。
......
從離京時黎明時分起的清霧看到如今又傍晚灼燒天邊的雲霞,馬兒有些乏了,人也是。李青石下了馬車,在馬夫燃起的火堆旁昏昏欲睡。四天後,她將要回到她最開始存在的地方,她生命最先到達的地點,她魂牽夢繞了多年的家鄉。
李青石枕著雙臂陷入了沉睡。
出來之前,她已自廢了自己的帝位,留下退位給燕玉成為帝的旨意,沒有告訴任何人,就自己帶著一個不大的行囊和身邊最信得過的暗衛出了宮。在李青石抵達家鄉此後大概一個周後,燕玉成就將即位。
略略潮濕的木頭燃燒後帶起一股濕濕的腐味,火堆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音。
......
碧藍如洗的天空下,她和阿弟一人手中一個談不上多麼精致漂亮、但足夠獨特的風箏——它們是阿爹在做完農活後夜裡背著她和阿弟做的,他想給他們一個驚喜——當他們看到風箏時,她和阿弟一起快活地叫了起來,她攀上父親的肩,快樂地抱住阿爹,阿弟因為太矮太小,隻能抱住阿爹的腿。
兩隻風箏快活地飛著,一會飛的很高很高,好像要撞上了蓬鬆白軟的雲朵,一會掉下來,在低處徘徊。但無論如何,兩隻風箏是自在的快樂的。
她和阿弟追著風箏,邊追邊發出肆意的笑聲,他們的眼睛緊追著風箏。她看著風箏在雲裡穿梭,像是小船在雲霧籠罩的湖泊慢慢行駛,倏而展露原貌,倏而又什麼都看不到。她好像變成了風箏,在雲裡霧裡行走,身邊的一切都無法看清。
她漸漸的看不到阿弟的身影,看不到不遠處站著看著他們玩鬨的阿娘和阿爹,她看不清楚他們的臉,她用儘力氣的大喊,隻能聽到自己的回聲響蕩在四周。她不知道為什麼和他們走散了。
一切都蒙在雲裡霧裡。
......
黎明至,安靜的樹林又活了過來。李青石的臉龐兩旁帶著幾線未乾的水痕,她起來去到山林小河邊洗了臉,河水仍然帶著一種冬天的寒意,冷的感覺攀上脖頸。
......
幾天後,他們終於抵達了李家村。
李青石在村外下了馬車,告彆了暗衛,獨自一人走進了村莊。差不多一周後,燕玉成就將收到她讓暗衛帶走的信。他將來收她已無聲息的軀體,他將告訴天下人一代帝王僅僅是因為女兒身份如何被世族逼迫至死。
李青石向裡走,她走了很久,也沒有看見一戶人家,所見儘是殘壁斷垣,顯著煙熏火燎的痕跡。荒廢了的田土上長著的大叢大叢的野草在風裡招展,野雞飛到坍倒的牆壁上發出像孩童哭泣一般的聲音。一座破房旁埋了一座大墳,墳裡的人不知是誰,不知有幾個。
她為將之後曾著人打聽父母的消息,才知父母和阿弟已死在來搶劫村莊的一群土匪的刀下,土匪搶劫完後,便一把火燒了李家村。現在,她腳下踩的泥土裡也許就有阿爹阿娘阿弟的血,看過的野草野花裡也許還有李家村村民用血液滋養起的花朵。而那群土匪也死在了她為帝後派遣的軍隊手中,鮮血同樣流入了這座山中的泥土。
她閉上眼,竟已記不起她那所長長久久念著的人的英容笑貌。阿弟愛吃山上采的酸甜的李子;阿娘會用草編蚱蜢和蛐蛐哄他們開心,過年時會給她做好吃的紅燒肉;阿爹的肩膀很寬,兩邊可以分彆坐下她和阿弟,會帶他們去山上玩。鄰居王大嬸最擅長刺繡納鞋,過年時會送漂亮的新鞋給她和阿弟,阿娘會在做完好吃後送去一份給他們嘗嘗,他的兒子在孩子的眼裡像座大山,他是打獵的好手......她慢慢的想,想起了很多東西,但更多的蒙在霧裡,更詳細的更清晰的,她想不起來了。
恍如隔世。
她靜默地站在雜草叢生的廢墟前,她記不起她家的屋子在哪裡了。於是,她索性就地在空曠處坐下,放下行囊。她從行囊裡拿出青石,“你還記著你最早出現的地方嗎?你想回去了嗎?”她問。
無聲應答。“我們去看看吧。”她說。
沿路春花似錦,米白色、藍紫色、緋粉色的野花一群一群的開在地上,她不時用手拂開幽綠、青翠的野草,綠樹成陰,綠海在風裡飄蕩。
她來到高崖之上,將青石放置在崖邊,“我送你回來了。”
“那麼,現在我要回去了。”她笑著說。碎金光幕下,她摘下頭上的青玉簪,萬千青絲隨風飄揚。她出來時仍作的是男子打扮,兩袖寬袍在風裡蕩。
......
明紅欲燃的花朵開在了她的身體上,擋住了她,它一路向上攀爬,肆意開放,攀上高崖,簇簇如火焰如胭脂。
崖上的我聽到了花綻放的聲音,我聽見了許多許多花瓣張開的聲音。
它以勢如破竹的姿態攀著高崖,用那迅速生長的生命力啊,在橘色晚霞鋪滿天邊時,來到了高崖之上。我終於看見了它,仍是憑著“感受”看到。
從那一天開始,崖上紅花為我作伴。
從那一天開始,我看花開了很多年。
可我好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