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妝篇(四) “阿是,你還……(1 / 1)

揭妝劍 橘色有彆 4329 字 2024-05-01

孟是妝覺得自己被劈成了兩半。

一半用儘所有力氣在心裡無能地發怒,仿佛三魂六魄都在這場怒火裡灰飛煙滅,留下軀體麻木地流淚;一半冷靜地操縱雙腿走回可居。

今夜就把劍偷出來。

孟是妝想。

何必抱著素劍投爐?

孟是妝的念頭瘋狂起來:他應該用這把劍,在這山上能捅死幾個算幾個。

他越走越快,麵前的景象逐漸模糊,染上一片紅影。紅影在他的視野裡久久不散去,他以為自己的眼睛被這場滾燙的心火燒壞了,渾渾噩噩停在這道紅影身前。

“孟是妝。”

對方用尖柔的聲音叫了他的名字。

孟是妝的理智慢慢從激烈的情緒裡抽離。他抬起頭,對方一身紅袍,兩手隨意攏在袖裡,細長的眉眼裡寫滿了興味和陰沉的算計。

如今正笑著看他。

孟是妝豎起所有防備。

察覺到孟是妝的警惕,羅舜道:“你不必緊張,我來這裡是有些話要和你說。”

羅舜身後,“可居”的牌子歪歪地掛著。

孟是妝半點沒放鬆。

他知道羅舜,記得這道總在遠處注視自己的紅影子。雖從沒和羅舜單獨麵對麵見過,但一葉知秋,他明白這裡最恨他和老居的人,應當就是羅舜。

想到老居還在裡麵,孟是妝渾身都繃住了,即刻就想衝進去。

羅舜知道孟是妝心中所想,“善解人意”道:“我還沒進去見過老居。”

他臉上還端著笑,好像在和熟人講話,頗為耐心地重複:“我今天是來見你的。”

孟是妝猜不出他來的目的,沉默地與他對峙著。

羅舜半點兒不在意孟是妝的態度,“我猜,依老居的性格,他不會和你說當年的事。你應該到現在也不知道你的父母是什麼人,山上的局麵又為何是現在這樣。”

他說著,卻也沒有要對孟是妝娓娓道來的意思,隻講自己想講的那部分:“十三年前,你剛剛出生。就在這個地方——”

羅舜指了指腳下:“好像就是如今我們倆站的位置,老居抱著你,站在我麵前。”

孟是妝垂在身側的手在這一瞬間攥緊了。

他確定自己在羅舜的眼裡看見了不懷好意,但是他沒辦法挪動腳尖,隻能靜靜地等羅舜的話落下。

羅舜細細打量孟是妝鋪滿陰鬱的眉眼,仿佛看見十幾年前的自己。他的視線往下,描摹著那下半張同早死多年的仇敵相像的臉,心裡又快意徒增。

頓了一口氣,他繼續:“我和老居說,隻要他肯放棄你,他就可以繼續做忠義堂的堂主,繼續做素劍山的一把手。”

他知道自己的話對孟是妝是多大的驚雷。

果然,孟是妝立馬牢牢地盯著他。

羅舜:“你應該知道,老扈在山上的地位、山下的名號有多響。三十多年前他剛入山,教他拿劍的人就是老居。”

孟是妝腦子都轉不動。

他耳邊又響起老居撕心裂肺的咳嗽,還有布滿傷痕的雙臂。

“我同你父輩有仇怨,老居也是他們那一派的,但他救過我,我給他選擇的機會。”

羅舜坦然又一筆帶過“仇怨”二字。

“選擇”這個詞輕飄飄砸進孟是妝心裡。

“可他不肯,一定要帶著你。”

羅舜發出一聲可惜的歎息:“他再厲害,雙拳難敵四手,還要護著你。”

他故作思索,帶著毒刺般的笑替孟是妝把十三年前的畫麵勾勒出來:“他要帶你下山那天下著雨,我沒動手,在山門前的亭子坐著,就在那個地方,嗅到的雨水都是血腥味。”

孟是妝抱著劍整日在山裡走,他曾經試探性走到過山門處。離山門最近的亭子都要百步。

他的心鮮血淋漓地痛起來。

孟是妝望著這張一下變得可憎百倍的臉,好像在唾棄自己,又好像在警告羅舜:“你該直接殺了我。”

羅舜毫不在意。

“我同你血親間的仇,可不是一個無辜稚兒死去就可以放下的。”

說著,他臉上的笑容變幻了一下。

在這個笑裡,孟是妝敏銳地感覺到今日自己將會踏進一個避無可避的陷阱。

羅舜:“不過十幾年過去,我也厭倦了。”

“十三年前,我讓老居選;現在,我讓你選。”

孟是妝等著他的話。

羅舜與他四目相對:“我知道老扈一直在教你練劍。”

“半個月後,有一場弟子間的比試,隻要你能用素劍贏過柯從周,我就放你和老居一起下山。”

孟是妝來不及思考他話裡的深意,隻問:“隻要贏過柯從周?”

羅舜點頭:“是,隻要贏過他,你可以帶老居走。”

聽見羅舜的回答,孟是妝的呼吸都停住了。

他的心跳隨呼吸一起停了一瞬,有股勁從他的脊背後一路沸騰遍全身。這時他尚不知道,這股他從沒體會過的勁叫做意氣和勇氣,但已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探究後果。

“如果我輸了呢?”

羅舜眯眼笑著:“你若輸了,便在自己和老居裡選一個先死。”

孟是妝雙肩繃出一個尖銳的弧度。

羅舜:“當然,你也可以不選。但我方才說了,我已經厭倦了這種取樂的方法,所以往後,你們就要換一種活法了。”

他的笑扯出一個殘忍的意味:“你一個人抱著劍不夠,往後便把老居也拖出來,如何?”

孟是妝真想現在手上就握著劍,走兩步能把麵前的人捅個對穿。

羅舜見孟是妝的臉色更沉,眼中怨憤湧動,看著孟是妝的眼睛,如他自己在照鏡子一樣。於是心情就萬分暢意,放聲大笑著走了,悠悠留下一句:“想好了,你可以來素山堂找我。”

日光逐漸烈起來,蒼翠的林葉遮擋了大半灼燙的光,落下幾道光斑在孟是妝的肩頭上。他的心緒翻湧,想著老扈的話,想著羅舜給他的這場突如其來的選擇。

可他彆無選擇。

孟是妝穿過可居的小院走進內室。

內室開了半扇窗,老居就坐在床旁。

他沒注意到孟是妝進來了,正拎著孟是妝昨日被劃破的衣裳,要動針縫補,時不時發出兩聲悶咳。

孟是妝一直沒出聲。

可能是因為太熟悉了,他從沒像現在這樣認真看過老居。

老居的臉龐消瘦,下頷和臉側的線條連出堅毅又沉穩的輪廓。他鼻尖有一顆痣,再往上,是雙如潭水的眼眸。同頭發一般已然半灰的眉毛斜入鬢間,能窺見幾分年輕時的風采。

無端的,孟是妝想起了老扈。

聽羅舜說的話,老居可能還比老扈大幾歲。

老扈的發卻全白了,眉間總是緊皺著,有數道深深思慮而留下的痕跡。因這些痕跡,他看起來比住在可居多年的老居還要蒼老。

而他的人也如這些臉上的痕跡,威嚴得叫人生懼。

但和老扈的疾言厲色不同,老居的話很少。

孟是妝越大,他的話便越少。

不論是那些久遠的往事,還是孟是妝素未謀麵的父母,老居都不曾和孟是妝說清楚過。

孟是妝問起,他也隻有一句“已死之人,說的太多,隻能惹得你傷心”。

或許是老居的方法奏效了。孟是妝不管怎麼想象自己的父母,他們是好是壞、如何死去,他都沒法感覺到難過。

他的人生裡隻有老居。還有偶爾“造訪”的老扈。

孟是妝的眸色越發沉。

這時,老居終於發現他:“怎麼在那站著?”

老居瞥見孟是妝心緒沉沉的眼底,補好最後一針的同時,問他:“在想什麼?”

內室因外頭的光而略顯明亮,孟是妝和老居相對,他看著老居平靜的臉,還有半邊籠罩在暖光下的身軀,心也奇異地平靜下來,像落進柔軟的水潭。

孟是妝如實道:“我想,帶你下山。”

老居先是一愣,然後把手裡的衣裳放在一邊,衝孟是妝招了招手。

孟是妝走過去,被他拉著身子盤腿坐下。

老居捂著嘴喘了兩下,才伸手去解孟是妝束起的頭發。掌心裡攏著的頭發不多,微微發著黃,也並不柔順。他梳理得很耐心,一絲不苟地用舊發帶纏緊。

感覺到老居停下動作,孟是妝去摸自己腦後的發。

他半側著臉,瘦弱的左肩被老居的手掌按住。

老居低著頭。

“阿是,你還小,你不會永遠留在山上的。”

他看著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孩子,掌下的身體瘦得叫人心頭發酸。愧疚和無力感如潮水般淹沒了他,他兩臂上的舊傷又開始作痛。

老居又不自覺去看牆上那幅字。

孟是妝沒注意到老居的神色。

他仰著頭,眼底的光亮得驚人。

“你也不會。”

老居露出一個笑。

孟是妝又找了個借口匆匆出了可居。

他難得有在山上暢通無阻的時候,一路上沒見到幾個人,就到了素山堂。

素山堂中的院子裡栽著大片白色的花,在風和日光下懶洋洋地舒展著。

孟是妝無心觀賞,提步就要走進正廳。守在門口的弟子目不斜視,顯然也是早被吩咐過的。

羅舜背對著他,正對著堂中的畫像發呆。

聽見動靜,他轉過身:“這樣快就想好了?還不到一盞茶的時間。”

他雖這麼說,但臉上卻帶著意料之中的神色。

隨他轉身的動作,畫像露出全貌,從孟是妝的角度看去,他就似同畫像裡的人並肩站著。

孟是妝的眼神不自覺被畫像吸引過去。

畫像裡的男人看上去約摸三十來歲,五官清秀、氣質溫和,唇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穿著乾淨的白衣,被亮堂堂地掛在牆正中。而畫旁的羅舜與此中人像兩個極端,宛若個紅衣鬼差,陰森森地杵著。

素山堂都仿佛被這兩種氣場影響,堂中一半明亮一半晦暗。

孟是妝把看見這一幕的違和感往心裡壓。

“你說的比試,還有什麼條件?”

羅舜一下就明白了孟是妝的意思,他揚起眉想了想:“沒有條件,隻要你能贏——用素劍。”

他隨口拋出幾個可能:“不管是你斷手斷腳,還是柯從周斷手斷腳。如果你有本事,你在比武台上殺了他也可以。”

說著,他想象了這些場麵,居然覺得歡暢:“隻要你能贏,你就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