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孟是妝輕輕翻了個身。
他雙手抱胸,掌心貼在自己根根分明的肋上。
微弱的月光鋪了半室,木床對麵擺著老居從前用的雙刀,雙刀上方還裱著一幅字。
孟是妝閉上眼,腦子裡又是老扈的話。
他心煩意亂,正欲再翻個身。身旁的老居咳了兩聲,他支起身,借著月光觀察老居的麵色,老居眉頭皺著,但仍在熟睡。
孟是妝鬆了口氣,從木床上起來。
他走出內室,邊找出自己收起的短刀,邊用力勒住鬆垮的褲腰。
今夜天色不算太好,月隻露了半輪,剩下藏在雲裡,像是要下雨的樣子。
孟是妝左手握住短刀,然後如往常那樣向上一翹刀柄,刀與鞘相撞的聲音響起,他才反應過來,手上這把不是素劍。
他垂著眼,許久,伸出手掌比劃著短刀的長度。
周遭很靜,孟是妝耳邊是自己練招引起的風聲。
這把短刀使起來比素劍順手。素劍對他來說太長、也太重,他根本不能利落地亮劍。
但來來回回抽刀幾次,孟是妝還是托著刀,用劃開刀鞘的方式出刃。他慢慢沉下氣,閉著眼,方才在木床上揮之不去的老扈的痛斥已消散。
卻還是老扈的聲音。
“劍鋒朝前,才能傷人。你是使劍的人,心和眼該與劍合一,而非念頭裡全是對手或者招式,這樣一套舞下來,連你自己都不清楚劍鋒在哪個方向。”
孟是妝沒睜開眼,在心裡繪著劍影。可居荒敗的前院裡,短刀被揮起的殘影幾要構成實質的波浪,刀風銳不可當地朝前,最後沒進地磚裡,留下幾道深痕。
他握刀的姿勢不變,睜眼後眼神落在刀刃上,與自己描繪的是一個方向。
孟是妝平複呼吸,撿起落在地上的刀鞘。
他合上刀,要再來一次時,不遠處傳來一陣喧鬨。
而後是一聲又長又尖銳的哨響。
接著,斷斷續續燃起的火把照亮了整個山頭。
那哨聲是巡邏的弟子察覺到敵襲發出的警告。
多年前,素劍山第一任掌門人在此處建立門派,同時,附近的幾座山也接連被其他勢力占領,扯旗稱俠。這些“門派”都揚言自己才是正統俠士,彆家全是落草的土匪,於是三天兩頭就要打一場來鞏固地位。
到如今,世道愈發艱難。各方“俠士”十天半月才能在山腳下捉到落單的行人,搶點不夠塞牙的錢糧,便把目光放到了“左右鄰山”上。
今夜已是本月第十三次敵襲。
這樣“守衛門派”的事向來輪不到孟是妝參與,他返回內室,看見老居略有些艱難地從床上坐起。
老居見到他,心裡安定了點,叮囑道:“彆亂走了。”
說著,在暗淡的月光下注意到孟是妝手裡的短刀,“也彆叫人知道你在練武。”
孟是妝習慣了他的叮囑,點頭應是,等他再睡下後,才又出了內室。
這時,山上大多人已集結在山門處。
孟是妝記憶裡從沒下過山,他隻聽老居說過素劍山的山門有一套極其精巧的機關,負責每個部分的弟子亦僅僅會操縱此部分的機關,這套機關每隔幾個月會重新布置。
是由精通機關術的牽機堂主設計而成。
隻不過此人兩年前離世了,在這之後,山門的機關便再沒變過了。
孟是妝走到可居外院一處雜草叢生的牆角,用刀鞘撥開一人高的雜草,露出斑駁的院牆,牆上除了年歲已久而落下的痕跡,還有許多人為留下的劃痕。
孟是妝站在牆邊等著。
直到第一聲能夠震動半個山頭的樞紐聲響起,他劃開刀鞘舞出了第一個招式。
這一招舞的時間不長,刀行到一半便生生止住。
孟是妝對著牆,眼神在其中兩道劃痕巡視著。
第二道樞紐聲響起,他立時拔刀,拋開樞紐聲舞著刀。
就在他收刀的同時,樞紐聲也沉沉落下。
一連十二道樞紐聲,皆與他比劃招式的時間吻合。
然後,是山門大開的聲音。
孟是妝壓下劇烈跳動的心臟,仔細扶起半倒的雜草,把牆麵遮好。
第二日一早,天色尚未明亮。
孟是妝立在破敗的窗邊為老居熬藥。近來天氣漸暖,老居咳得倒沒冬日厲害,隻是夜間發作得狠,睡下去要折騰許久。
他將藥汁倒進碗裡,又裝了半碗小米粥,便一手一隻碗進了內室。
老居見他進來,挪了半邊床給他:“你吃過了嗎?”
孟是妝沒坐下,端著藥碗等他先把粥喝完。
“吃過了。”
其實他今日是沒吃的。
他們二人在山上的吃食沒有人管,也不能下山,隻能偶爾靠人接濟,要不就是他去後廚或偷或求。
他餓慣了,一日兩日裡吃一頓,現在也不覺得難熬。
老居點頭,又接過他手上的藥一口飲儘,隨後若無其事地開口:“今日記得去把劍要回來。”
孟是妝拿碗的手頓住,垂眸盯著老居。
老居說這話時並不看孟是妝,而是抬頭將目光放在牆上的那幅字上。
熟悉的沉默又蔓延開。
孟是妝平靜了一晚上的心火又燒起來。
他和老居總是這樣,因為那把劍有過許多難堪的爭吵和沉默。
苦澀的藥味尚在鼻尖,孟是妝喉頭發緊並不想說話,隻好順著老居的目光一道去看牆上的字。
他不識字。
老居常對著這幅字發呆,但也從沒告訴他這幅字怎麼念、有什麼意思。
孟是妝偷聽山上的老人說話,說世人多愛掛在牆上的東西,若非價值連城、各花入各眼,便是有段塵封的往事;而這段往事,對主人來說,不是過去的警言,就是將來的答案。
他沒什麼見識,也看的出這幅字破爛不值錢;老居要他抱著素劍繞山時,除了咳嗽,也會看著這幅字。
所以孟是妝猜測,這幅字不論是答案還是警言,應也狗屁不通。
見孟是妝久久不應話,老居又低聲把話重複了一遍。
孟是妝站在老居身側,垂頭時能看見他滿鬢霜白,還有紋路深深的眉頭。他心裡時時燒起的火帶著麻木和憤恨,出口的話一點兒力氣也沒有。
“我還要裝作女子、抱著劍任人欺辱到什麼時候?”
老居垂在床側的手攥緊:“等你能帶我下山的時候。”
“我們在山上身份尷尬,隻能這樣。”
孟是妝與老居爭辯不起來那些要自己做的事有多少不合情理,他收起碗,滿心的火化作一聲冷硬的“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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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剛迎過敵襲,山中弟子此刻都甚惰怠,唯有忠義堂裡的人還在上早課。老扈指點完弟子,一看天色,便吩咐都散了。
眾弟子散去後,他一個人坐在門前的木椅上,飲了茶,開始擦拭自己的佩劍。
柯從周為他打了一盆水:“師父,弟子來吧。”
老扈搖頭,也讓他下去,不必跟隨。
其實要計較起輩分,老扈收柯從周為徒是不妥的。
柯從周的父親是他的大弟子,他應該算是師公輩的。但柯從周的父親已死,羅舜不願收柯從周為徒,也沒耐心去教柯從周,便隻好扔到老扈這裡。
柯從周目露失落,彎腰放下水就要退下。
在他這一個動作間,老扈靜靜打量著,發現十三歲的小孩已經抽條,身姿挺拔又有力氣,側著臉時下頜的弧度同他父親有七分相像。
老扈一向不太會主動親近他。
他當年犯過錯,如今對著柯從周信任又孺慕的眼神,老扈總想起大弟子,因此心裡懷了幾分愧疚,不敢讓柯從周真把他當值得尊敬的長輩對待。
可這個年紀的孩子藏心思還藏不好,老扈察覺到他的黯然,正要說什麼,餘光裡走進一個人,他眼神一變,眉頭立馬皺起來:“來這裡做什麼!”
柯從周一愣,轉身向後看。
孟是妝臉上還帶著淤青,走到老扈麵前的階下,一點兒注意力也沒分給柯從周。
老扈居高臨下地看著孟是妝,瞥見柯從周如鬆竹般立在那,周身氣質沉穩,而孟是妝稍低著頭,脖頸微縮,雙肩高高頂起,頭發鬆鬆垮垮地綁在腦後,襯得那雙眉眼陰鬱又不精神。
老扈提起聲音:“站直了!駝著背像什麼樣子?”
孟是妝下意識心裡一緊,想要照他說的做,卻還是忍住了,從嗓子裡放出略略發抖的聲音。
“把劍還給我。”
老扈看了一旁的柯從周一眼,直白回絕:“沒有。”
孟是妝對老扈還是害怕居多,來要劍也不真奢望自己能要到。
他心想,不給正好,反正他也不稀罕那把劍。等老居再問起,就說老扈不肯給,他有什麼辦法?
孟是妝打定主意,轉身就要走。
就這一個轉身的功夫,他又想起老居咳得撕心裂肺的聲音,不由頓住步子。
一麵是老扈不滿又威嚴地皺眉,一麵是老居的咳嗽和催促。孟是妝身子定在原地。他心裡還沒決定好怎麼做,眼睛已經開始四下打量著忠義堂的環境。
乾脆把劍偷出來。
好歹被老扈訓斥的時候還能給老居交差。
老扈不知道孟是妝心中所想,叫住他:“等等。”
孟是妝脊背一僵,以為自己打量的動作太放肆了。
老扈道:“往後,你不必抱著劍滿山亂走了。”
孟是妝抬頭對上他的眼睛:“什麼?”
老扈又把話說了一遍,還道:“你若是想要劍,就在我這裡挑一把走。”
說著,他的目光落到孟是妝胸前,看見那地方不倫不類地鼓出來兩團,不由眉頭皺得更深:“這些把戲也全摘了,行走在外,衣冠要正。”
孟是妝愕然地看著老扈。
老扈第一句話在他耳邊草草飛過,徒留下第二句的驚駭。
他知道自己的女子扮相並不出彩,但山上物資匱乏,男女不分衣裙,他與山上那些同樣瘦弱的女孩並沒有什麼突出的區彆。這些年也從沒遇見過性彆會被拆穿的時候。
孟是妝不情願過,也隻質問過老居。
問他自己這樣拙劣的打扮如何不會引起彆人懷疑,還要大搖大擺每日繞山三圈。
老居卻回他:“沒人會懷疑。”
一個荒唐的想法在他心中成形,他渾身血液都凝起來,燒起的心火一路蔓延到臉上,燒得他雙眼都紅起來,燒得他雙肩滾燙幾乎要冒汗。
他終於明白過來。
究竟是沒人會懷疑他是不是女孩,還是他滑稽的偽裝早是這個山上心照不宣的笑柄?
老扈看著孟是妝臉色變化,卻什麼也沒再說。
柯從周不明所以,見孟是妝一言不發地離開,還朝前追了兩步:“孟師姐,可要我帶您去挑一把劍……”
孟是妝回過頭,這個和他一般年歲的少年沐浴在疏風燦陽裡,臉上的笑意從容又大方,老扈站在他身後仿若一座可靠的山,靜靜地看著自己。
他牙齒都咬得痛了。
老扈這些年對他的幫助和指點在這一刻陡然湮滅。
他隻覺得對方假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