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完 第八章七月……(1 / 1)

黃河謠 孫王二毛 20616 字 2024-05-01

第八章七月初七連陰雨

喜鵲捧著爹娘和穀穗的物件埋墳立碑,期望魂歸故裡。墳碑就立在黃土坡頂上,一棵大槐樹低下,這棵槐樹和老家的槐樹長得非常一樣。樹頂上也有一個老鴉窩。想念老家的時候,就看看滾滾西去的黃河水。

黃土坡上此時開滿了一種幽藍色的花,小時候喜鵲就見過這種花,因為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喜鵲就給它取名“幽藍花”。有許多次,娘背著穀穗,爹背著她,去坡上采蟬殼。蟬殼是一種藥材。常常是一邊玩鬨一邊采蟬殼,回來的路上,爹會用馬蓮草給姊妹倆一人編一個螞蚱玩。這中間的空檔,娘會帶著喜鵲和穀穗去采那種幽藍花,采大大的三捧。

回到家,用盛鹽水的瓶子罐子把幽藍花插起來,把爹編的馬蓮草螞蚱放在葉子上。擺在正堂的大桌上,兩邊的窗台上。記憶中的家裡總是彌漫著幽藍花的香氣。等花枯萎了,就把花做成香包,掛在牆上,床頭,腰上。

如今,幽藍花又盛開了滿山坡,爹娘和穀穗的魂靈卻長睡在這幽藍花下。喜鵲把采來的幽藍花種在墳周圍,對家人而言,這不是幽藍色,不是大槐樹,是家。

總有一天,她要把爹娘和穀穗的魂靈帶回洪洞大槐樹去。

想著想著,晉穀雨不知何時已站在身後,頭上纏著白布。而喜鵲則是披麻戴孝,跪在墓碑前。她要多陪陪爹娘和穀穗,她真想他們啊。那些流逝在舊時光裡的片段,一個一個春草一樣突突的冒出來,活靈活現,就像昨日才發生。喜鵲的心口千刀萬剮一般,身體裡每一個細胞都在哭泣,所有的眼淚都在往心裡流,而心,快要死掉。

看到喜鵲這樣絕望又寒冷的眼神,晉穀雨真心疼啊,他多希望,喜鵲所有的疼,都由他來替她挨。

不需要多說什麼,晉穀雨知道,說什麼也是無用的。喜鵲已經好幾天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痛到極至隻剩下沉默。他蹲下來,給了喜鵲一個肩膀,把單薄的喜鵲抱過來,讓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天黑了,回家吧。”晉穀雨低聲呢喃。

喜鵲跪的久了,膝蓋和腿麻木了,站起來整個人又滑溜下去。喜鵲扶住墓碑,就像爹娘和妹妹拉了她一把。

晉穀雨二話不說,直接把喜鵲背起來,喜鵲就軟柿子一樣擱在晉穀雨的背上。喜鵲一時產生了錯覺,想起三年前那場夏天的大雨裡,豐收就是這樣背著她,她在他背上竟睡著了。那種安心,那種踏實......和現在的感覺好像。

心尖上的一根線,現在已經斷了,還剩下一根。

就是懷著這樣的牽掛,喜鵲撐著自己。還有兩年,五年之約就到期了,豐收會回來嗎?豐收一定會回來的。喜鵲篤信,因為她相信,上天不會這樣絕情,把她連番往地獄裡打。上天總會留一點希望給她的。

“豐收有信兒了嗎?”這是幾天來,喜鵲第一回開口,可是第一回開口就問那個亡命徒,晉穀雨怪難過的。難道喜鵲的心裡滿滿都是那個亡命徒,就沒他一丁點位置嗎?“哥,豐收有信兒了,第一個告訴我。”

哥?喜鵲喊他哥。

喜鵲現在是真把他當哥了嗎?

晉穀雨心裡許多疑問冒出來,一陣一陣撕扯痛疼。

窗口,喜鵲正在給二丫辮頭,把最後一股頭發辮進去,纏上草綠頭繩。小時候,娘就是這樣給她梳頭的。

“姐姐,天上真的有牛郎和織女嗎?他們今天真的在喜鵲搭的橋上見麵嗎?這雨真的是織女在哭嗎?”二丫問了一大堆問題,就像小時候,喜鵲這樣側著頭問娘。“帶上三孩,去葡萄架下聽牛郎和織女說悄悄話去吧,去吧。”喜鵲又把兩件坎肩給兩個孩子穿上。

“好喲好喲——”三孩歡喜的叫著。

晉穀雨把油布傘撐開,遞給老女仆,“麻煩旺嬸,你陪他們一起去吧。”

旺嬸帶著二丫三孩穿過廳堂,往後院走。

雨從初一下到初七了,淅淅瀝瀝,不大卻黏糊,沒有要停的意思。好像一下子就蹦到了冬天,寒冷潮濕。早上起來,喜鵲耳鳴眼跳,總覺得有事要發生。她和晉穀雨說,晉穀雨看看她的眼皮,說她是受了涼,進自己屋拿了件披風,給喜鵲披在身上。又去煮了碗紅棗薑湯,說喜鵲的氣色差,得補補。

晌午邊上,雨突然猛了一陣,街上一個頭戴草帽身披鬥篷的人直奔晉穀雨家,雨打在油布鬥篷上劈裡啪啦響。

“豐收有信兒了。”是鄰村製醋賣醋的和家老大和春陽捎回來的信兒。和春陽的醋作坊是鄉裡最大的醋作坊。說起來,晉穀雨和和春陽還算遠房親戚,和春陽老舅媽的兄弟媳婦的妹夫家的姐姐,就是晉穀雨的娘。這其中連扯的親戚關係,晉穀雨老是捋不清。

一聽是豐收的信兒,喜鵲心就活了過來,現在,她就是需要這樣的一劑救心針。“豐收他現在人在哪裡?你見到他了嗎?他有捎什麼話回來嗎?”喜鵲眼巴巴的看著和春陽,這樣清澈期盼的眼神,真是令和春陽心碎。美而令人心碎的喜鵲,誰不愛?可是她已完全忘記了,他們其實是見過麵的。在夏天的那個雨後出晴的早上,他曾趕著驢車把喜鵲和豐收馱回家。那天,他也是戴著一頂這樣的草帽,救了狼狽不堪的她和昏死過去的豐收。

和春陽不知道該怎樣把噩耗告訴喜鵲。他知道她的心剛剛受到重創。但是,又不得不坦誠相告。他慢慢從懷裡拿出一隻繡著並蒂蓮的鞋墊,交給喜鵲,“豐收他們的鏢局在包頭的黑土崖子遇到土匪報仇,沒留下一個活口,全都死了,這是我店裡的夥計在那裡撿到的一隻鞋墊。”

死了?豐收死了?豐收怎麼會死?豐收怎麼可以死?還有兩年,他們的五年之約就到了呀......

“不,豐收不會死的。”

“豐收死了。”

“我不信,豐收不會死的。”

“豐收已經死了。”

“我不信我不信,豐收說過,五年後他會回來娶我,豐收怎麼會死?”

“鵲兒,豐收真的死了,他死了。”

“......不,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喜鵲把那隻並蒂蓮鞋墊摟在懷裡,瘋了一樣,一頭衝進雨裡,衝出院門,連滾帶爬一口氣跑上黃土坡頂。看著雨霧中翻騰的黃河,喜鵲心裡也有一條黃河在翻江倒海的奔湧。她恨,恨這命運,天下黃河幾十幾道彎,命運就要捉弄她幾十幾回嗎?小時候,有一回在街上大槐樹底下算卦,算卦先生說,厄運百轉千回,然後才枯樹逢春。當時年少懵懂,她不明白算卦先生說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就是覺得算卦先生的兩撇胡子好玩。

心尖上的兩根線都斷了,喜鵲的心沒有了,成了無底的空洞。雨下得很猛,把喜鵲的渾身都澆透了,雨是涼的,喜鵲的心也是涼的,渾身的血液也是涼的。喜鵲真想一頭栽進黃河裡,跟隨爹娘穀穗和豐收黃泉相會。喜鵲的腳一點一點往前挪,她好像在黃河河麵的霧氣中,看到爹娘穀穗和豐收伸開雙臂在等她走過去。

“爹、娘、穀穗、豐收,我來了,你們等等我......”喜鵲的一隻腳眼看著踩在半空,另一隻腳下黃泥一滑,她從黃土坡滾了下去,滾啊滾啊,整個人和黃泥混為一體。隻有半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著黃河水,水霧中有爹娘穀穗和豐收的影子,他們在等她呢。她就是爬,也要爬過去和他們團聚。

“爹、娘、穀穗、豐收,我來了,我來了.....”喜鵲在黃泥中往前爬著。石頭磕破了喜鵲的額頭,血冒出來,被雨稀釋,又冒出來,又被雨稀釋。

喜鵲幸福的笑著,心尖上的人在等著她團聚呢,怎麼能不幸福?眼睛通紅,眼睛裡的不知道是淚水還是雨水。

“喜鵲——喜鵲——喜鵲——不要做傻事啊喜鵲——喜鵲——快回來——快回來呀——”晉穀雨一邊叫喊,一邊不管不顧從黃土高坡頂上滾下來,把喜鵲從黃泥裡抱起來,死死扣在懷裡,任喜鵲在他的身上推搡踢打,“我爹娘妹妹豐收在等我,他們在那裡等我,你讓我去,你放開我,你讓我去和他們團聚——”

“喜鵲,你醒醒啊,他們都死了,死了......”

喜鵲不掙紮了,嚎啕大哭起來,哭累了,暈死過去,醒來又哭,晉穀雨把喜鵲背回家。

半個月後,喜鵲才起來梳洗。她告訴她姨,她娘前半夜給她托了個夢,讓她替他們全家好好活著,開枝散葉,把趙家血脈延續下去。以後嫁人有個條件,生的第一個男娃,得姓趙姓。這樣,他們也就死而瞑目了。後半夜夢見豐收,豐收什麼也沒說,來看了看她,就消失不見了。喜鵲捂在被子裡大哭了一場,決定走出這間濕冷的屋子,去見見太陽,打開窗,讓清新的空氣吹進來。

第九章花椒熟了

這半個月,晉穀雨每天都親自給喜鵲熬藥、熬粥、擀麵條、端洗臉洗腳水,誰也不讓插手。至於喜鵲愛吃什麼,都是姨告訴晉穀雨的,也是姨教晉穀雨做的。晉穀雨對喜鵲的好,姨是看在眼裡,喜在心頭。晉穀雨三年來始終對喜鵲疼惜有加,如果要把喜鵲的一輩子交給一個男人,姨覺得非晉穀雨莫屬了。喜鵲之前心裡惦記著豐收的五年之約,現在,豐收已經不在了,可喜鵲的日子還要過下去,喜鵲的人生還長。

要一時半會兒勸喜鵲嫁給晉穀雨也是不現實的,隻能等,等喜鵲彆過心裡那股勁。至於要等多久,誰都不知道,但晉穀雨向繼母表了決心,他非喜鵲不娶,願意等到喜鵲同意嫁給他的那一天。

黃土坡下了第一場雪,這個冬天來得蠻早的,黃河還沒上凍,像一群活潑的黃河女人在扭秧歌。晉家來了一個客人,是晉穀雨帶著喜鵲進山挖草藥的時候認識的,他是遊曆山川的旅行家,磕破了膝蓋,在醫館住了七八天。姨、喜鵲和旺嫂包扁食給他吃。他把遊曆南方的見聞和晉家和黃土坡的人分享。這也是黃土坡的人頭一回見到旅行家,頭一回聽說那麼多趣事。

旅行家剛走沒幾天,晉家又來了客人。

新客是晉連翹早年販藥在呂梁結識的,晉連翹當時身染咳疾,又加風寒,昏死在王家鋪一戶人家院門外,王家獨子王金生救了晉連翹,並和他結拜為異性兄弟。二十多年未見,王金生妻子幾年前暴病身亡,家裡鬨饑荒,走投無路,他便攜女兒王淑月來投奔義弟晉連翹。

王金生天生的能說會道,他的女兒王淑月也遺傳了他這一特質,嘴巴甜的像蜜糖。王淑月的娘是王金生在戲班子認識的花旦,戲班子解散以後,便跟著他回到王家鋪,結婚生女。小時候,王淑月娘就教她唱戲,用戲文哄她睡覺。現在,她隨口就能來一段戲,下後腰、一字腿,樣樣不含糊,一看就是打小練出的功。

王淑月一見晉穀雨,就覺得,他就是戲裡麵跟她相配的小生。她和晉穀雨是天生一對。她搶著給晉穀雨洗衣裳,搶著給晉穀雨盛飯,搶著給晉穀雨搗藥材,搶著給晉穀雨做鞋。每天打早起來,去給晉穀雨收拾炕,打洗臉水。晚上燒好洗腳水,試好水溫,給端到晉穀雨的炕前。晉穀雨換下冬襖,給他拆洗冬棉被、冬棉衣棉褲,做春鞋,縫薄褂子。沒一件事不上心的。

這麼一來,晉家上上下下全都明白王淑月的心思了,她是看上晉穀雨了。

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晉穀雨躲也躲不開,又害怕喜鵲誤會他。

春分一日前晌,王金生就來和晉連翹正式說親了,要把王淑月許配給晉穀雨。恰好,晉連翹也有這樣的意思。兩個父親一拍即合,晉連翹立刻把晉穀雨從醫館叫回內院,要給晉穀雨和王淑月定親。晉穀雨和喜鵲碰見,喜鵲告訴他他爹要給他定親了,說的時候是歡喜的表情。晉穀雨問喜鵲,我定親你就這麼開心?這麼些年了,你就不明白我的心在誰身上?在你喜鵲身上!我晉穀雨這輩子非你喜鵲不娶!你要不願意嫁給我,我寧願打一輩子光棍!豐收已經不在了,讓彆人照顧你一輩子我晉穀雨不放心,隻有我,才能照顧你一輩子,喜鵲,嫁給我,讓我替那些所有愛你的人,繼續愛你一輩子,好不好?答應我!

他抓起喜鵲的手,不顧喜鵲的掙紮,二人來到正堂,晉穀雨說,這麼多年,他心裡的人是喜鵲,他非喜鵲不娶,求爹成全。

喜鵲和晉穀雨定親之後,王淑月一哭二鬨三上吊都沒管上用,她也就是做做樣子,嚇嚇晉連翹和晉穀雨,想挽回晉穀雨。可是晉穀雨簡直心如磐石,對喜鵲是死心塌地。

王淑月記恨在心,麵上不得不接受了這個事實。

洞房夜,王金生喝多了酒,砸了酒壇子,大罵晉家看不起他們父女,大罵喜鵲是個不正經的,勾引自己的“哥哥”,“兄妹”倆早就不乾不淨。還說喜鵲的麵相天生克男人,先是克走親爹,然後克走姨夫、大外甥,早晚也克走晉穀雨。罵完撲通醉暈在桌子底下。

第二天,王金生上晉連翹屋請罪,說自己說的全是醉話,晉連翹是個寬宏大量的人,再說這件事,確實是有負於王金生父女,他就原諒了他。王金生父女倆表現的很安分很勤謹,王金生幫著旺嬸做些粗活,然後就到醫館去搗藥,王淑月則在醫館邊學抓藥邊做些力所能及的營生。

花椒熟了,後院的花椒樹一粒一粒飽滿的像紅“孕婦”待產黑“孩子”。但首先要把它們摘下來,晾曬在陽光下。

小時候,每到這個時節,喜鵲就跟著娘去摘花椒。有時候喜鵲紮破手,有時候娘紮破手。反正每次摘完花椒,手都要紮幾個洞的。兩隻手沾染的花椒味道,也要好久才能消散。有時候,喜鵲就要忘了手麻,風沙迷了眼睛,伸手就揉,然後麻出眼淚,眼疼的哭起來,娘就用事先準備好的手絹給喜鵲擦乾眼淚。

這個後晌,喜鵲站在碾盤上夠著摘花椒,又忘記手麻,伸手就揉眼睛,眼睛麻出了眼淚。一下子又想起了娘。現在,給她擦眼淚的不是娘了,是晉穀雨。晉穀雨從裡襯褂子上撕下一塊布,給喜鵲擦乾眼淚。喜鵲一想起娘,就連帶著想起爹和妹妹穀穗,還有豐收。當時,天還熱,妹妹穀穗隔一會兒會送熱水出來。爹也從花椒樹上跳下來,一家人坐在花椒樹下喝著水,聊著玉茭比往年都長得好。喜鵲的淚止不住的流,晉穀雨還以為是花椒麻味還沒過,喜鵲的肩膀顫抖起來,才知道是哭了。

恰好,王淑月給二人送水,看見晉穀雨抱著喜鵲,心裡壓抑的妒氣一股腦衝上頭頂。王淑月咳咳兩聲,晉穀雨和喜鵲才分開,王淑月忙倒了一碗水給晉穀雨遞過去,晉穀雨把水吹了吹,遞給了喜鵲。王淑月又給晉穀雨倒了一碗,眼角狠狠斜睨了一下喜鵲。喜鵲喝完水,踩著碾盤要踩到凳子上去摘高枝上的花椒,王淑月假裝腳下一拌,把水桶扔到凳子上,喜鵲一個沒站穩,從凳子上掉下來。

說時遲那時快啊,晉穀雨兩個大跨步飛奔上去,不遲不早,穩穩接住了喜鵲。這才長舒口氣,把凳子扶起來。

“喂,晉穀雨,你怎麼不來扶我起來啊?”王淑月撅著嘴怒火衝衝。

“你是故意的吧。”晉穀雨上前把她扶起來,低聲說,水桶已經摔成三瓣。“把彆人摔傷也會把自己摔傷,何苦?”

“我爹先找你爹說親的,憑什麼她成了你老婆?我就看不慣她那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我樣樣都比她好,她憑啥搶走我待見的人?我氣不過!”王淑月肚裡壓製的不滿和怨氣爆發出來。

“因為我先遇見喜鵲,先愛上喜鵲的,就是這麼簡單,你是我義父的女兒,你可以把我晉穀雨當成你大哥,那喜鵲就是你的嫂子了,以後懂事一點,不可以對嫂子不敬知道嗎?”王淑月不是第一回故意整治喜鵲,晉穀雨早就看不下去了。礙著爹和王淑月爹的那層結拜兄弟的關係,晉穀雨一直都不想對王淑月說什麼重話,能忍則忍。但是,如果再不說,王淑月真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整治起人來沒輕沒重的。早晚弄出人命。

有其父必有其女。

王金生表麵上是一個誠懇勤謹的笑麵虎,嘴巴說的天花亂墜,心裡卻有另外的一套說辭,心裡的王金生是一個惡麵虎。他打聽到晉連翹在鄉裡經營著一個醫館,販賣藥材,生意做得那是熱火朝天。正好家裡的房子、地都賭光了,得病的老婆也鬱鬱而死。他就帶著女兒王淑月投奔晉連翹。王淑月找王金生哭鬨,王金生把王淑月拉到後院外的樹林裡,告訴她說,這晉家的一切,遲早是他們父女倆的囊中之物,連同晉穀雨,也遲早是王淑月的男人。

這樣歹毒的心思,王金生一開始就揣上了。

幾日後,晉穀雨進山裡去采藥材,臨走的時候,喜鵲給他拾掇的整齊乾淨。頭發是喜鵲親手剃的,胡子也是喜鵲親手刮的。衣裳外麵的坎肩是喜鵲新做的,還在領口繡了祥雲的花樣。新鞋的鞋幫做高了些,害怕灌土,鞋底有兩層,防止硌腳。渾身上下,從裡到外,都是喜鵲親手裁剪出,一針一線縫製的。

原本說隻走六七天的,可十天頭上還沒回來,喜鵲擔心出事,要進山去找,晉連翹說晉穀雨一向閒雲野鶴慣了。可姨卻說,以前晉穀雨沒媳婦,現在是有媳婦暖炕的人,心有掛念,怎麼還會沒個準頭?不要真是出了什麼事。

一家人一分析,晉連翹就找了幾個鄰家、本家親戚進山去找,喜鵲把醋葫蘆灌滿,也跟上。

是在崖底發現晉穀雨的屍體的,當場晉連翹就氣得中風,成了半身不遂,一句囫圇話也說不出來。

第十章可愛的驢

晉家兩個頂梁柱轟然倒下,辦完晉穀雨的喪事,晉家也暗流湧動,揣著心思的人揣不住了。

王金生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草藥,一勺一勺小心翼翼喂晉連翹喝,王淑月拿著手絹站在旁邊,爹喂一勺,她就給晉連翹擦擦嘴。喜鵲和姨想插手都插不上手。喜鵲姨想給晉連翹喂粥,王淑月惡狠狠從她手裡奪過碗,還故意漾出飯湯燙傷她的手。緊接著又道歉,說她是不小心的,她作為義女,現在義父病倒了,正好是她表孝心的時候。還說她看姨一直病怏怏的,叫姨細心養著自己個兒身子,伺候病人的事,就叫她王淑月來做吧。喜鵲打早起來給公公晉連翹熬草藥,王金生故意打翻她的藥砂鍋,滾燙的藥湯火辣辣澆在她的腿上和腳上。王金生說他爹是赤腳醫生,他以前也學過一些,懂些醫術,這是他爹傳授給他治療半身不遂的秘方,現在正好派上用場,以後晉連翹的藥,就讓他來熬。還說晉連翹是他的義兄,患難見真情,鬨饑荒的時候,晉連翹救了他們父女的命,他現在一定會治好義兄的病,讓他重新站起來。

吃飯的時候,姨和旺嫂看著喜鵲吃不下飯,乾嘔的厲害。旺嫂說,會不會是懷上了?旺嬸給喜鵲一把脈,果然是喜脈。旺嬸本名叫孟巧魚,打十三歲起就在晉家做仆,後來嫁給晉家男仆阿旺,耳濡目染,也懂些平常的醫理。是不是喜脈,她還是把得準的。

但是,晉家如今變成這個樣子,醫館沒人照料,也關了,晉連翹癱瘓在炕,晉穀雨也死了,這個孩子要不要生下來?

生。

當然要生,為什麼不生,這是我的骨肉,就是沒爹我也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養大。喜鵲斬釘截鐵的告訴姨。好歹公公還活著,公公一定會好起來,隻要公公好起來,晉家的天就不會塌。有公公在,晉家的醫館就能開下去,等公公好了,她也要跟著公公學醫,永遠把晉氏醫館開下去。

恐怕有人對晉家圖謀不軌啊。不止對晉家,對她這個晉家的新女主人恐怕也心存歹意。

已經不止一次了,王金生沒事找事的對他的這位義嫂獻殷勤。摘個桃送給義嫂,說是專門挑了最大最紅的,義嫂接的時候他卻故意放手,義嫂去接的同時他也伸手,不小心捧住義嫂的手。要不就是從地上撿一片樹葉,抓在手裡,然後指著義嫂的頭發,說有片樹葉,故意靠近,給她拿下來。有一次在台階邊,王金生故意推了一把義嫂,義嫂腳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他馬上上前“英雄救美”,不是拉住手、胳膊,而是直接從後麵抱住義嫂的腰。

這些事情,喜鵲姨都悄悄告訴過喜鵲,喜鵲都悄悄告訴了晉穀雨,晉穀雨旁敲側擊的提醒過他爹,要小心王金生。可是晉連翹是個重情義的人,他十二分信任他那個義弟,是絕不會懷疑他的。還告訴晉穀雨,誰都不要無事生非,擠兌王金生父女,也不要嫌他們住在晉宅,誰不是走投無路,才會寄人籬下的。他身為義兄,能幫一把就幫一把。誰也不許挑撥他們結拜兄弟的關係。晉家全家上下,必須像對待他一樣對待王金生。

為此,晉連翹還和喜鵲姨之間生了嫌隙。

現在,晉穀雨不在了,晉連翹又癱瘓在炕,這天擦黑,王金生父女新找了幾個仆人,幾乎把晉連翹控製在他那屋,喜鵲和姨都沒辦法靠近。隻要地契、房契、藏銀子的地方,王金生還沒從晉連翹的嘴裡撬出來,晉連翹就還沒生命危險。一定要小心王金生那個大混蛋,喜鵲說,等她明天打早起來去找找和春陽,想想辦法。

喜鵲和姨躺在炕上,你一句我一句悄聲說著話,突然,有人輕輕敲門。誰呀?喜鵲問。門外是個女仆,她說旺嫂突然病倒了,想請喜鵲過去看看。

誰知,喜鵲到了旺嫂的屋,旺嫂已經人去屋空了,門也從外麵上了鎖,喜鵲被鎖在裡麵,窗戶也被釘牢了,緊接著,隱隱約約聽見幾聲慘叫,是姨,是姨……

喜鵲錘門錘得手出了血,叫喊的嗓子也啞了,院裡,一團人提著燈籠走過來走過去,姨那個屋也沒什麼動靜了。過一會兒,喜鵲從門縫看見兩個人抬著一卷草席往後院柴房走,草席一端,露出一雙腳,腳上的鞋就是姨穿著的,鞋尖上的桃花是喜鵲親手給姨繡的。

再一會兒,聽見王淑月扯著嗓子嚎著:“乾爹呀,你怎麼就去了呀,乾爹呀——乾爹呀——乾娘晚上掉進水塘裡淹死了,乾爹你怎麼也跟著乾娘去了呀——”

去了?看來公公被他們害死了,姨也被他們害死了……

這還不算,王金生父女跟外麵的人說,是喜鵲這個兒媳想勾引外麵的野男人霸占晉家家產,把公公和姨害死的,她肚子裡懷著的,不知是哪個野男人的野種。第二天,晉連翹和姨出殯。第三天晚上,喜鵲和二丫、三孩就被趕出了晉家大門,趕出了村子。晉家的房產、地契,都改成了王姓。

兩天兩夜米水未進,喜鵲帶著二丫、三孩摸黑找到墳地,給姨和晉連翹磕了三個響頭。喜鵲發下毒誓,一定會給姨和晉連翹洗雪伸冤的!

二丫和三孩哭得厲害,喜鵲卻連嚎的力氣都沒有了,淚也流乾了。

在這世上,她的親人隻剩下身邊這兩個小可憐,和她肚子裡的孩子了。喜鵲在姨墳前保證,不管吃多少苦,她一定會好好活下去,把二丫、三孩和肚子裡的孩子都好好的養大。將來不論誰娶她,都要連她肚子裡的孩子和二丫、三孩一起娶過去,她和三個小親人的命從現在起,就牢牢的拴在一起了。隻要她活著,就不會讓三個小親人受欺負。她喝玉茭麵糊糊,就不給她們喝野菜湯。如果有誰敢欺負她的三個小親人,她就和誰拚命。

秋風刀子一樣,嗖嗖的刮著他們的臉。喜鵲背著三孩在風裡步履蹣跚的走著,手裡牽著二丫,現在還有誰能投奔,隻有和春陽了。和春陽幫過她,至少在喜鵲的印象裡,和春陽是個正直的好人。

和家村在四十裡地外的山坳裡,喜鵲沒去過和家村,隻能是一路走一路打聽。

走了一夜一天,喜鵲的兩條腿又麻又疼,實在走不動了,可看看二丫、三孩和肚子,又有了力氣。坐在路邊歇口氣,再起來繼續趕路。被趕出來的,醋葫蘆也沒帶,要是有醋葫蘆,她喝上一口,渾身就有勁了。實在走不動了,喜鵲就把三孩放下來,左手牽著二丫,右手牽著三孩。

前麵有個茶水鋪,二丫、三孩實在渴的不行了,就掙開喜鵲的手,跑去一個客人的桌邊,搶過客人手裡的碗,咕咚咕咚仰頭就灌。那兩個客人一臉凶相,看穿衣打扮像是縣衙裡的雜役,就算雜役也狂得很。一個瘦客人掀翻桌子,另一個胖的一手抓起二丫一手抓起三孩,嘴裡罵罵咧咧,舉起來就要摔死。二丫、三孩一齊哇哇的嚎起來。喜鵲趕緊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去,跪下,抱住那個胖子的腿,用啞嗓子求著胖子放了二丫和三孩。胖子低頭看看喜鵲,再看看瘦子,好像胖子要聽瘦子的。

喜鵲放開胖子,去求瘦子。

瘦子低頭看著喜鵲,這女人雖然邋裡邋遢的,臉餓得發白,可卻水靈,天生的美人模子。瘦子被迷住了,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胖子舉二丫、三孩的手困了,問瘦子到底是摔還是不摔啊?瘦子問胖子想不想讓他大哥多個暖炕頭的人?胖子呆呆看著瘦子,不知道什麼意思。瘦子下巴頦指指喜鵲,又說,你大嫂她自己送上門來的。胖子憨憨傻笑兩聲,又問,可這女人是個拖油瓶子,怎麼辦?瘦子說,拖油瓶子丟到亂墳崗喂狼吃了,他可不想養兩個彆人的野種。胖子剛把二丫、三孩放到地上,喜鵲就抓起兩個孩子的手撒開腿沒命的狂奔出去。

茶水鋪的老頭老太知道胖子瘦子是縣衙的人,也不敢上去管。

前麵路邊大核桃樹下停著一輛驢車,趕車的人坐在石頭上乘涼,用草帽扇著風,他摘下腰裡的葫蘆,喝了一口。雖然隔著半公裡的樣子,可那酸味遠遠就飄了過來,這醋香,一聞就是和家醋坊釀出來的,這十裡八鄉,乃至整個縣,和家醋坊都鼎鼎有名。和家醋坊的老大,和春陽,不僅醋釀的好,人品好,腿腳勤謹,還親自外出到各醋店送自家的醋。就是模樣不好,一邊臉上都是凹地,是小時候出水痘留下的疤。個子也剛到六寸,比身材出挑的喜鵲矮三分之一個頭。眼神敦厚。

“和大哥救命啊——和大哥救命啊——”喜鵲用最後的力氣喊著,兩條腿已經跑不動了,眼看著後麵的胖子瘦子就要追上來了。喜鵲被石頭絆倒,栽倒在地,落地刹那喜鵲趕緊滾個身,用手護住肚子。胖子追上來夾起二丫、三孩,瘦子一腳踩在喜鵲手上,大聲罵咧起來,比地痞流氓罵得還難以入耳。

突然,一頭驢撒著歡衝上來,和春陽一邊打著得兒得兒的口令,一邊往這邊跑。驢在和春陽的口令下,踢了瘦子踢胖子,踢了胖子踢瘦子,四隻蹄子忙得不可開交,還呲著牙噴他們口水。

和春陽這頭驢個頭大,吃得壯。又加上和春陽鞭子“伺候”。胖子瘦子都被嚇跑了。驢看著瘦子胖子屁滾尿流的熊樣,還“嘎嘎嘎嘎”蹬著蹄子樂起來。

第十一章十裡醋香

喜鵲連餓帶累,這是為了二丫、三孩和肚子裡的孩子才強撐了這麼久。那天她在黃土坡上,看著黃河水,對自己說,黃河水有多頑強,她喜鵲的命就有多頑強,風霜雨雪儘管來吧。所以,她要拚命活著,隻有活著,一切才有希望。二丫、三孩才能不淪為小乞丐,有人疼有人愛,才不會孤苦伶仃。肚子裡的孩子才能平安出生,這孩子是她的骨肉,是趙家生命的延續,是爹娘的願望。

驢車在土路上慢慢顛著,和春陽嘚兒嘚兒的控製著驢行進的節奏,二丫、三孩坐在平車上一邊抱著兩張韭菜煎餅啃著,就著醋。喜鵲躺在平車另一邊微微閉著眼睛,腰酸的要命,她感覺有熱乎乎黏糊糊的東西從身體裡流出來,她爬起身,抓著和春陽的胳膊搖著,“停車,停車,孩子,我的孩子……”

二丫指著喜鵲身下大叫起來,“姐,有血,好多血啊……”

和春陽回頭看看喜鵲,喜鵲的臉沒有血色,比梨花還白,滿頭滿臉的汗突突的冒。他趕緊拉繩,讓驢停下,把驢車拴到路邊的槐樹上。這裡離和家村已經不遠了,大概還有二裡地的樣子。但喜鵲的情況非常不好,不能再在平車裡顛著了。和春陽把喜鵲抱下平車,喜鵲眼睛飄飄平車上的二丫、三孩,和春陽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讓二丫、三孩下車跟著他走,不能把兩個孩子丟在平車上。和春陽直接把喜鵲抱到了和家村的赤腳醫生三全家炕上。赤腳醫生三全看了看喜鵲,說是動了胎氣。不過好好調養調養就沒事了。還說喜鵲身體底子好,孩子能保住。

赤腳醫生三全說了這句話,喜鵲心裡的石頭就放下了,和春陽也長呼了一口氣。

和春陽是個老好人,實在人,和春陽的弟弟和秋陽就不是個善茬,為人奸猾,好惹事。和秋陽的老婆也是個乾架挑事的能手。和秋陽在老婆馬雲仙麵前,就像瘟貓,大氣不敢出,不順馬雲仙的話不敢說。和秋陽體格瘦小,有一回因為迷戀來唱大戲的小丫鬟演員,被馬雲仙甩出了二尺遠,腰疼了半個月,從此就再也不敢跟馬雲仙乾架了。有一回馬雲仙偷了鄰家雞蛋,東窗事發了,她把鄰家夫妻倆的臉都撓成了大花臉。十裡八鄉,馬雲仙絕對是個“人物”。馬雲仙不僅想掌握自家的小權,還想把和家醋坊的收入全都裝在自己錢袋裡。和春陽在她馬雲仙眼睛裡,就是個釀醋的夥計,她才不會把窩囊的和春陽當和家的家長看。和春陽原配會死,和馬雲仙脫不了乾係。

冷不丁的,突然帶回家個美若天仙的喜鵲來,和老大這是唱的哪出戲啊?要獨霸醋坊?要分家?要把和秋陽和她馬雲仙趕出和家?和老大一般不討女人歡心,太死板硬套。這突然交了大大一朵桃花運,還真是讓和家村炸開了鍋。和家村的男人們嫉妒六寸悶驢的和春陽帶回家個美人。和家村的女人們嫉妒喜鵲長得和畫師畫出來的一樣水靈。

讓和家村的男人女人心裡稍微平衡點的,是這個女人是個拖油瓶。

可是,生過兩個孩子的女人還長得那麼嬌嫩,這就太不像話了。和家村家家都彌漫著一股醋味,這醋不是和家老大釀的醋,是男人女人拌嘴有比較的了。女人比較和家老大多會疼女人,男人比較和家老大帶回家的女人又溫柔勤謹,又嬌嫩水靈。

身子補起來之後,喜鵲拾柴、擔水、打掃、洗衣裳,在醋坊幫和春陽用磨石磨高粱,翻曲坯,拌料,翻醋。頭上包一個麥綠色的頭巾,自己還做了一個麥綠色的掛脖圍裙,忙得熱火朝天,基本話少乾活多,根本就不給馬雲仙吵嘴乾架的機會。

在大的身上找不到機會,就在小的身上找機會啊,她馬雲仙是啥人,她能在雞蛋裡麵挑出骨頭來,這可是一項技術活,可是她馬雲仙就專好這項技術活。

這天,馬雲仙盤腿坐在院裡樹蔭下磕著葵花籽,看著喜鵲挺著半個南瓜大的肚子,一圈一圈推著石磨磨高粱。喜鵲聽姨說過,孕婦多乾活,生的時候好生。和春陽說高粱要磨成八瓣兒碎,喜鵲掐得很準,一顆高粱七八瓣兒。二丫和三孩在石磨邊上的大石頭上,撕樹葉過家家,把樹葉撕成碎的,用小石頭壘口小石頭鍋,學喜鵲做飯的樣子在裡麵炒菜。不知道從哪兒冒出隻磕頭蟲,三孩就抓著磕頭蟲,摁住蟲背,看蟲磕頭。兩個孩子玩得嘻嘻哈哈,歡聲笑語。喜鵲看看二丫和三孩,再低頭看看肚子冒出的尖尖,嘴巴就忍不住翹成個彎。這三個孩子是她的命根子,他們好,她才能好。

這女人到底和和春陽的什麼關係啊?這女人肚子裡的孩子是不是和老大的啊?這和老大難道真的想和這拖油瓶續弦?直接當後爹?白養著這個女人和她那三個“瓶子”?和春陽一有了家口,就得花錢,這家這醋坊早晚他和春陽得獨占,那還有她馬雲仙的活頭?

馬雲仙磕一個葵花籽,一個問號冒出來,磕一地,一堆問號冒出來,一前晌越想心裡越不得勁。

後晌,喜鵲背著醋簍去隔壁村裡賣醋,她自己編了個順口溜叫賣,她叫不動了,二丫、三孩就走在前,齊聲唱念起來,“和家有醋匠,釀醋十裡香,無醋不成味,有醋滿口香……”這樣一唱念,東家一瓢,西家一瓢,背上的醋簍子一會兒就成了空的。

領著二丫、三孩走在回和家村的路上,太陽慢慢落進黃河裡,喜鵲望著從太陽裡流出來的黃河水,摸摸腰上的錢袋和隆起的肚子,左手拉著二丫,右手牽著三孩,三個人玩起順腿走。二丫脆拉拉的嗓子喊著左右左右,三孩總是左右不分,兩條腿忙不過來。二丫笑得肚皮疼,笑岔了氣,扯著三孩教他認左右。喜鵲腳有些水腫,坐在一棵楊樹低下揉腳,看著二丫、三孩這兩個沒娘的孩子,心想,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替晉家老爺和姨討回公道?她咽不下這口氣,不能讓晉家老爺和姨白白被害死,不能讓惡人不受到懲罰。她打聽過,縣衙老爺是個見錢眼開的大貪官,家裡光小妾就有十四房,最小的小妾十四歲,最大的也才二十出頭,這樣的縣老爺怎麼能替她主持公道呢?

但,總有一天的。喜鵲堅信不移。

青天明月,壞人總要得到報應。

喜鵲聽娘說過,所以,人一定要多做善事,少做缺德事,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老天是長眼的。

“得兒,得兒……”楊樹林裡傳出趕驢的聲音,是和春陽來接他們娘仨來了,不對,是娘四,肚子裡還有一個小不點兒呢。

二丫和三孩特待見這位和大叔,和大叔不僅給他們做木馬騎,給他們拴秋千,給他們馴了頭小毛驢陪他們玩,還從外麵給他們買吃的、穿的、新鮮的玩意兒回來。二丫和三孩就被和大叔給“賄賂”的一邊倒了。他們是一塊出來的,然後分兵兩路,和春陽去了二十裡地外的一個莊上,喜鵲來了近一點的隔壁村。和春陽怕喜鵲累壞身子,早早收了攤子,趕車回來,來接喜鵲娘四。

見和大叔得兒得兒趕著驢車來了,二丫、三孩飛奔過去,蹦起來看車裡買了啥好玩意兒回來。和春陽把驢車拴結實,把二丫、三孩抱上平車,平車上有兩個糖人,還有兩個彩風車,兩個孩子拿著兩個糖人,你舔一下我的,我舔一下你的。另一隻手舉著彩風車,風車呼啦啦啦轉著,兩個孩子嘴和手都占住了。一會兒,又跳下平車,一手吃著糖人,一手跑著轉風車,一會兒去摸摸驢的牙和耳朵。

小孩子的快樂總是簡單的。

和春陽看喜鵲辛苦,又不敢上前幫她揉腳,聽著喜鵲喜滋滋彙報著今天的收入,卻發愁不敢跟喜鵲開口提續弦的事。和春陽想娶喜鵲,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事,喜鵲不可能不知道,可是,喜鵲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呢?和春陽也不敢問。正發愁著,喜鵲伸過手絹替他擦擦頭上的汗,“和大哥,看你累的。”

和大哥?喜鵲是把他當大哥看待的,他們倆年齡相差十幾歲,他又糙又醜,而她是一朵天上的花,他和喜鵲簡直就是天上地下,雲泥之彆。根本就不般配。他娶了喜鵲,不是糟蹋了喜鵲?可是,他是打心眼裡的待見喜鵲,現在喜鵲無依無靠,懷著孕,還帶著兩個孩子,他就是無怨無悔的想照顧她。

那個夏天的早晨,他見到喜鵲背著豐收走在鮮紅的陽光裡,那麼有生命力,那麼熾熱,那麼堅強,心裡就惦記上了這個女人。後來,遇到那麼多難事,受了那麼多罪,喜鵲算是死了一回,可喜鵲還是站起來了,站起來還是這樣孩子一樣清澈的眼神,一點都不汙濁,什麼都汙染不了她,還比以前更清透了。看見喜鵲,就像看到了生活的奔頭,一切都是那麼美好,什麼都不怕。

她就像黃河,溫柔的腸子幾十幾道彎彎,要強的脊梁撐起自己的天。

在和春陽的眼睛裡,喜鵲就是那種嫁給誰都幸福的女人。

這種女人誰不想娶?

“喜鵲……”

“哎,和大哥?”

“我,我想問你個事……”

“和大哥,啥事你說?”

“你……你肚子裡的娃幾個月了?要是累就多歇歇,醋坊的活我一個人就行,家裡的重活你也不要乾,我乾,啊?”和春陽憋了憋勁,還是把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和大哥,我也有件事想跟你說,我想跟你結拜異姓兄妹,這段時間,你一直待我就像待親妹子一樣,所以,我想跟你結拜成異姓兄妹。”

第十二章和春喜醋坊

異姓兄妹?喜鵲的話更把和春陽沒出口的話死死的堵在了肚子裡,是啊,喜鵲天仙一般的人兒,怎麼可能會嫁給他這個矮糙老的人?有一回,二人一起去八裡地外的村子賣醋,一群大嬸還把他和喜鵲當成了父女倆。話裡話外是說,沒想到你這老漢長這粗皮樣,卻生出這麼個嬌美的女兒來,到底是不是親生的啊?但是和春陽也不生氣,說喜鵲美,他臉上有光,他乾嘛要生氣呢?他現在是喜鵲的依靠、親人。可是現在,他明白了,喜鵲原來是這個心思。明知道自己跟喜鵲不相配,可他聽喜鵲親口說要跟他結拜異性兄妹,心還是怪痛的。這樣失魂落魄的感覺,他和春陽還是頭一回深切體會。長得醜也可以愛仙女一般的人物,長得醜也會心痛,長得醜也會失魂落魄。可是長得醜,他就沒底氣告訴喜鵲,他想娶她當老婆。

楊樹林後麵是翻滾的黃河水。喜鵲帶和春陽來到黃河前,二人一人點了三炷香,插進香爐裡。喜鵲把身上的醋葫蘆解下來,和春陽照著做。二人交換醋葫蘆,一人仰頭喝一大口醋,往黃河灑一口醋。然後,二人向黃河跪下:

“黃河見證,今日,我喜鵲願與和春陽結拜成異姓兄妹,有難同當,有福同享,願做一世兄妹,互敬互愛。”

“黃河見證,今日,我和春陽願與喜鵲結拜成異姓兄妹,有難同當,有福同享,願做一世兄妹,互敬互愛。”

說完,一齊磕了三個響頭,禮成。

為了讓平車顛簸的輕點,和春陽牽著驢走在前頭,遇到石頭、坑就繞開,喜鵲和二丫、三孩坐在平車上,歡聲笑語的,和春陽的心卻比腳下落了一地的楊樹葉還淒楚。一世兄妹,互敬互愛,既然是異姓兄妹,他還怎麼舔著臉再提娶喜鵲當老婆的事啊。但,他就是沒辦法不對喜鵲好,他就是沒辦法不待見喜鵲,他覺得,他對喜鵲的心思,就是一條奔騰不息的黃河水,永遠都不會枯竭。

但,這一切難道就止於異性兄妹了嗎?一想到這,和春陽的心就冷颼颼的。

一到家,二丫、三孩就跑去喂小毛驢吃鮮草,可是小毛驢已經倒在了槽低下,身體都已經僵硬了。三孩蹲下去,摸著小毛驢,“小毛驢,你哥哥姐姐回來啦,快起來吃鮮草。”小毛驢一動不動。二丫上去衝著驢耳朵喊它,小毛驢還是不動。二丫讓三孩趕緊去叫和大叔過來看看,和春陽過來一看,小毛驢已經死了。小毛驢怎麼會死呢?二丫、三孩看著他們的小毛驢哇哇嚎起來。

馬雲仙磕著瓜子大步嗒嗒跑到驢圈來,靠在圈門口,二郎腿一擺,渾身抖起來,“嚎啥呀嚎?嚎喪呀!不就一頭小畜生呀,白吃白喝,早就該蹬腿啦。”她這是指桑罵槐。這是個吵嘴乾架的厲害角色,啥話不敢說?

二丫嗓子尖,嚎的把鄰家小丫頭驚動來了,小丫頭沒事就愛來找二丫、三孩玩捉迷藏。小丫頭叫綠翠,她嗓子粗,像男娃嗓子,“是她把小毛驢毒死的,我在籬笆上都看見了,就是她,就是她。”綠翠指著馬雲仙一嚷,二丫和三孩都猴子一樣躥到馬雲仙兩條腿上,又是踢又是打的,嘴裡還罵她是惡婆子。

惡婆子蹦起來,揪住三孩扯起屁股。二丫抱著馬雲仙的胳膊就下口咬。馬雲仙尖叫一聲,放開三孩,捉住二丫,在二丫身上東擰一下西掐一把。和春陽攔都攔不下。馬雲仙膘肥體壯,一把就把和春陽甩出去老遠。

這倆孩子是喜鵲的命根子,喜鵲怎麼能許彆人這樣欺負?

喜鵲掄起鐮刀,“放開倆孩,不放開我跟你拚命!”

“喲喲喲,你算啥玩意兒啊你,你看清楚,這是我家,你帶著倆拖油瓶白吃白喝,害得我家銀子都分少了,你還有臉皮撒野?你算哪門子的野寡婦啊,你還賴上我家了你?你就瞧和老大腦袋缺根弦,你就想霸了醋坊啊你?想得太美了!醋坊是老的留下來的,有他和老大一半,還有我家和老二一半哩,我不放話,這事你就彆指望。再說了,你又不是和老大續房,你有啥身份也分銀子啊你?賤坯子!”馬雲仙開罵了。

“雲仙,你彆瞎咧咧,彆的不說,喜鵲跟我們家還是遠房親戚哩!”和春陽說。

“啥?哼哼,遠房親戚?十八杆子打不到邊兒!你就是有賊心沒賊膽,不過人就算再寡婦,再拖幾個瓶子,都不會看上你,除非眼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個兒,就是瞧你還有幾個碎銀,能炸你一點是一點,要不咋養活那仨野種呀。”馬雲仙鼻孔朝天,狠狠剜一眼喜鵲。

“你嘴巴放乾淨點!”

馬雲仙食指尖在二丫腦門上狠狠一彈,在三孩臉上狠狠一擰,“我就罵了,還打了,你能咋?騷狐子!野雜種!”

打小,喜鵲就是替妹妹穀穗獨當一麵的,架不知道打了多少回,再說,她比馬雲仙個子高,從小就乾活,身子骨早就煉出來了。姨已經屈死了,二丫、三孩現在沒爹沒娘的孩,就她這一個親人,她咋能任由個潑婦這樣欺負?這個潑婦看來壓根就不知道講道理這回事。因為她從來就不講道理。

以前,豐收在家的時候,每天打早起來要練兩下棍棒,喜鵲陪著豐收一起練,自己也學了兩下子。雖然就是耍耍樣子,但詐唬一下這個潑婦,想來還是綽綽有餘的吧。但是鐮刀不行,喜鵲看到和春陽身後有根木棍,扔掉鐮刀,換上那根木棍,挺了挺肚子,悠了悠勁兒,呼呼的木棍就有模有樣的耍了起來,直朝馬雲仙劈了過去……村裡趕來看熱鬨的人都深吸了一口氣,心想,這下馬雲仙是沒惹對人呀,這喜鵲可不是個簡單的女人,還會耍棍弄棒,說不定還是亡命徒。馬雲仙那張缺德嘴,沒想到報應終於來了。該!叫她誰都敢惹!

頭頂的頭發絲兒一溜的往兩邊飛,眼看木棍朝頭劈來,馬雲仙兩條腿一打軟,捂著頭茲啦茲啦叫喚著老鼠一樣躥走了。

事實上,是喜鵲棍子舉起來,腰就吃不上勁了。二丫、三孩躲在姨背後,和春陽趕緊上前扶住喜鵲,看熱鬨的人鳥獸散。和春陽扶喜鵲在草垛上坐下,二丫給喜鵲順了順背,喜鵲舒服了許多。這個時候,馬雲仙又回來了,“哈哈,看來也就是個紙糊的老虎嘛,中看不中用,你耍呀?你倒是耍呀?你劈我呀?來,照著我的天靈蓋來!哼哼!”

喜鵲的肚子絞著疼,往下墜,水深火熱輪番折騰,她的臉煞白煞白的。二丫說會不會她肚子裡的小妹妹要出來了?她待見小妹妹,所以一直說喜鵲肚子裡的是個小妹妹。可是才五個多月啊。那就是剛才太大力了。

“雲仙,你彆瞎鬨了。”和春陽擺起大哥的口氣。

“哎喲,你不知道我為啥鬨呀,還不是因為你不公道,你看看你這個月才給我家分了幾個銀子呀?大哥,你可不能拿咱家的錢,白養活這個啥都不是的野寡婦和倆野雜種呀,以前我家可不是分這點碎銀的。你賺多少碎銀子我們是不知道,每回都分不勻,我們每回都吃你啞巴虧。這醋坊可是老的丟給你跟我家和老二的,你不能獨占大的。”

和秋陽用指甲剔著牙縫裡的蔥走過來,扯開馬雲仙,在馬雲仙耳邊輕聲說:“還指著他們賺銀子給咱們花呢,你閉嘴吧。”馬雲仙剜一眼喜鵲,跟著和秋陽往前院走。

歇了兩天,喜鵲又恢複了力氣,又開始掛起草綠圍裙,包上草綠頭巾,去磨房磨高粱碎。喜鵲端著一籮高粱碎往醋坊走,在房屋拐角的道上,馬雲仙從門洞裡伸出腳一拌,喜鵲撲倒在地,高粱碎紅色的雪一樣飛揚滿天。喜鵲的身下一片濃紅濃紅的血河,好像夕陽下赤色燃燒的黃河,紅的紮眼……

立冬這天,和春陽、和秋陽兩兄弟終於分家了。

和春陽幾乎是淨身出戶,就要了驢和平車,灌了五簍簍醋,拉著喜鵲和二丫、三孩北上,在晉西北一個叫白魚村的地方落下腳。用積蓄置辦了一串破落院子,院子分前後院。和春陽把後院拾掇出來,半個月下來就把醋坊辦起來了。

醋坊取名“和春喜”。

一年半後,第一批老陳醋要出甕了,“和春喜”釀的醋,和彆家醋坊的醋不一樣,和原來在和家村釀的醋也不一樣。太原府的醋坊大大小小也有幾十家,老牌子的也有好幾家,但“和春喜”是後起之秀。“和春喜”釀的醋之所以特彆,是因為它有兩道獨門秘技,這兩道獨門秘技,是喜鵲啟發的。

喜鵲打小就嗜醋如命,哪裡產的醋,醋的原料有哪些,隻要一經她的鼻子,就能一說一個準兒。

剛到白魚村的時候,喜鵲收拾出前院,又幫著和春陽置起後院醋坊,屋裡屋外忙成個陀螺,上火加上一股感冒瘟疫,再者,喜鵲小月子之後身子沒養起來,很快病倒了。喜鵲害怕把瘟疫傳染給二丫、三孩,就把醋倒在鍋裡熏烤,喜鵲之前在晉家的時候,見晉連翹就是這樣做的,說是能驅除瘟疫,不至傳染給家人。那時候沒留心,現在坐在鍋台邊,聞著熏烤後的醋有一股更濃烈的熏香味,是不是醋醅經過爐火熏烤後,醋味會更香呢?喜鵲把這個啟發告訴和春陽,兩個人在醋醅發酵好後,就用爐火熏烤,讓醋醅糖化成焦糖色,然後再引淋,焦糖色就變成醬色。釀醋技藝改良後,釀出來的醋色澤、口感更有一番風味。

露天的陳釀房裡擺滿了醋缸,這些做醋缸的瓦缸,都是喜鵲在集市上親自選的。和春陽對喜鵲親自挑選的物件就會特彆愛惜,每碎一件,都跟碎了他的心一樣。夏日炎炎,醋缸跟著太陽走,數九寒天,和春陽怕把醋缸凍破,天天從醋缸裡撈冰。一開始醋賣不出去,喜鵲就提議,何不釀的時間更長些?來年就發現,曆經夏伏曬、凍撈冰的隔年醋,更具一番風味。這隔年醋,就是“老陳醋”。

尾聲同心辮

白魚村方圓幾裡地內,醋香飄飄。打白魚村村口過,事不引人,醋引人。“和春喜老陳醋”的牌子,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傳到了太原府。

盛夏的一個清晨,和幾年前那個夏天死裡逃生的清晨一樣,夜雨後的泥土味和花草香彌漫在空氣中。院裡的大梨樹上,兩隻喜鵲你嘰嘰兩句我喳喳兩聲,把窗裡的喜鵲吵醒了。

喜鵲起來把窗推開,在窗口梳頭,二丫、三孩在院裡蹦著追蜻蜓,三孩追不上哇哇嚎起來,和春陽讓三孩騎在他脖子上,繼續追。二丫又拉下臉跟在和春陽屁股後麵怨起來,和大叔怎麼偏心?輪到我騎你脖子上追蜻蜓了,輪到我了,三孩你快下來!喜鵲一時有點恍惚,把陽光璀璨下那個歡聲笑語的男人,看成了豐收……

喜鵲在太原府救下一對乞討的母子。母親叫金蘭,是個三十多歲的歪脖子女人,但身段精乾,乾活利索,老實人。兒子叫李蠻牛,是個十六歲的聾啞者,小時候也聰明伶俐,但發了一次高燒,就燒壞了。喜鵲想起來,她救回豐收、豐登姐弟倆的時候,豐收就是十六歲。

據母親說,孩爹是去參加什麼農民起義軍去了,這幾年不斷有小股農民起義軍鬨,現在孩爹生死未卜。他們老家遭災,是實在沒辦法了,才從河南沿路北上乞討度日。

平日裡,金蘭掌管家務雜事,蠻牛就和醋坊的幫工一起釀醋。

喜鵲有撮合和大哥和金蘭的意思,金蘭也有那個意思,但和春陽不接這個茬。雖然他和喜鵲結拜為異姓兄妹了,但他的心在誰那裡,喜鵲能不知?和春陽深心裡還有點怨喜鵲。喜鵲也怨和大哥,怎麼跟頭倔牛一樣,該成家就要成家,身邊有個女人照顧總好過光棍光景。那和春陽反問喜鵲為什麼不成家?這話把喜鵲問住了。和春陽說,喜鵲不成家他這個大哥就不成家。和春陽無數次想說,喜鵲,彆等了,豐收永遠都不會回來了,你嫁給我吧。可和春陽不敢,他怕說出來,兩個會尷尬,這樣好的兄妹也做不成。

所以這次去陝西西安,喜鵲就女扮男裝,起了個打早,帶著三個夥計,拉著三車醋簍,出發了。

也是為了給和春陽和金蘭提供單獨在家接觸的機會。

小車隊路過一個山梁樹林的時候,七八個灰頭土臉的瘦漢子,穿著打補丁的臟衣裳,頭上係個朱紅色的布條。把喜鵲和兩個夥計,蒙上黑布,抓上了山裡的義寨。義寨是乾啥的,喜鵲也不知道?義寨頭子是個五大三粗的大漢,他問喜鵲願不願意加入義軍,打朱老兒的江山?喜鵲覺得這和她釀醋沒啥關係,也不願意打打殺殺的,打殺就要死人,她不能死,她還有二丫、三孩要照顧。他們都沒識破喜鵲的女兒身,把喜鵲和兩個夥計關在義寨的暗牢裡,以防他們為五百兩黃金的懸賞到官府告狀,三天後要把他們處置了。

在暗牢裡的頭一夜三更,台階上骨碌碌兩個看牢人滾下來,喜鵲迷迷糊糊的,聽見牢門鐵鎖被打開的聲音,“喜鵲……喜鵲……快醒醒啊……”

喜鵲半睜開眼睛,眼前出現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從高小窗投下來的月光,正好撒在這個人的臉上……這肯定又是一場春夢,豐收在夢裡來和她赴那五年之約,這幾年,喜鵲不知道已經做過多少回這樣的夢了。豐收古銅色的臉膛略顯滄桑,卻長成個男人的模樣了。汗臭味混著熟悉的體味徐徐傳進喜鵲的鼻腔,喜鵲的鼻腔叫醒了喜鵲的聽覺和視覺,喜鵲打了個激靈,愕然清醒。這哪裡是夢哪?眼前的人明明就是她的豐收啊。

還是那雙牛犢眼,從前是半睜著,現在大睜著,喜鵲從他這雙牛犢眼裡,看著自己這張愕然的臟不拉幾的臉,和男人的裝束。喜鵲心下一驚,哎呀,自己咋就這個樣子見豐收了呢?好歹容她拾掇拾掇、梳洗梳洗,換上一身漂亮的女兒裝,再見豐收啊?這時候,喜鵲完全已經忘記自己身在何處。

豐收把脖子上掛著的繩子摘下來,放在喜鵲手心裡,繩子下麵拴著一個灰色的布袋,布袋裡麵,是當年喜鵲親手將二人的兩縷頭發辮的辮子,紅頭繩係著死結。這麼多年,生生死死,走南闖北,豐收始終把這個同心辮掛在脖子上。

“喜鵲,快,一切都準備好了,驢車在後山低下已經拴好了,快,你們快跟我走。”

喜鵲被豐收這句話拉回現實,想起自己還被關在義軍的暗牢,豐收是來救自己的。可是豐收咋知道自己被義軍給抓了?豐收咋沒死?豐收咋知道自己被關在哪兒的?豐收咋混進義軍的?喜鵲一肚子的問號,也是一群人逃出去,走在西安的道上,豐收才慢慢把這幾年的遭遇講給喜鵲聽。

原來,豐收他們的鏢局在黑土崖遇到劫匪後,豐收被兩把箭射中,隻剩一口氣,他的武藝、義氣和硬骨頭被黑土崖的土匪頭子欣賞,土匪頭子也知道豐收是個逃亡天涯的殺人犯,就拉他一起加入義軍,打朱的江山。豐收在關外養了一年傷,傷好之後,隨義軍征戰。義軍敗了逃,逃到另外一個地方再組建,再打,打敗了再逃。就這樣,一路逃到了這裡,收攏流民,伺機再攻。豐收不願意殺人,就晃病,做了後麵的武藝師傅。

豐收也回去找過喜鵲,一直找到晉家,可晉家已經改名換姓,喜鵲帶著兩個孩子被趕出了村子。後來好不容易打聽到和家村去,和家兩兄弟分家後,喜鵲就和和春陽不知去向。隻聽說,走的時候,喜鵲剛血崩丟了肚裡的孩子,生死不明……

本來以為,這輩子就見不著了,沒想到,白天在操練場,豐收一眼就穿過一層層人和景,看到了喜鵲。雖然喜鵲女扮男裝,但豐收還是一眼就能認出她的眉眼和氣息,那就是他的喜鵲啊。

豐收突然回來,和春陽對喜鵲的心思就徹底死了。因為他知道,這麼多年,喜鵲的心思也隻在豐收一個人身上。

為此,和春陽病了一場,金蘭悉心照顧他,和春陽病好了以後,對金蘭說,他們都是孤零零的苦命人,兩個人搭夥,總比一個人生活強。

豐收現在不叫豐收了,改名叫黃河。

兩雙人的喜事辦得紅紅火火,和春陽身為異姓大哥,又為喜鵲和黃河置了一串院子,兩個院子隔著一堵牆,後院打通,把“和春喜醋坊”擴大了一半規模。黃河為喜鵲在新房院子裡移種了一棵大槐樹,和黃土坡頂喜鵲爹娘妹妹墳頭的那棵大槐樹差不多模樣。家裡做了新箱櫃,鮮紅的雙喜字貼上去。石頭盤起兩口大鐵鍋,兩合麵手擀麵條下了鍋。兩個醋壇放鍋旁,直徑二尺,深□□寸,滿滿當當盛滿醋,來賀喜的人,一人一碗手擀麵加一勺醋。

新房的門口也放兩口七尺大醋缸,像二位喜滋滋的門神,迎麵貼上喜鵲親手剪的並蒂蓮、鴛鴦戲水。這是這裡的新婚習俗。意思是,兩口子婚後可不要做“醋缸”。

也是不久後,喜鵲和黃河去太原府街頭賣醋的時候,聽說了義寨被朝廷派去的精兵剿了個精光。又一天,縣衙老爺派人來命喜鵲送去十八簍“和春喜老陳醋”。這是縣太爺也待見上吃“和春喜”釀的老陳醋了?一買就買十八大簍?原來是去剿義軍的欽差路過縣衙,偶然間喝了“和春喜老陳醋”,連連稱好,縣太爺就獻了十八大簍“和春喜老陳醋”給欽差,拍欽差的馬屁。

十八大簍“和春喜老陳醋”進了皇宮,皇帝賜宴欽差時,群臣都說這醋前古未有,許久不開胃的皇後聞了這醋香胃口大開,皇上即興寫下“皇宮禦醋”四個大字,和一道聖旨,快馬送到縣衙。“和春喜老陳醋”從此名聲大震。

喜鵲想,是時候給姨和晉連翹洗雪伸冤了。

她咬破指頭,用血書寫下狀紙,到縣衙門口擊鼓鳴冤。王金生、王淑月父女被抓到縣衙來的時候,王金生已經殘廢了。王淑月嫁了個戲班子的老班主,過了不到半年,就被休了。晉家留下的那點家當也給他們爺倆敗光了。王今生欠賭債還不上,被打個下半身殘廢,現在靠王淑月在煙月樓賣身養活著。王金生秋後問斬,王淑月下了大牢。枉死的姨和晉連翹,想必也能魂靈安息,轉世投個好人家。

幾年後的一個黃昏,夕陽下黃河如血,黃土坡上開滿了幽藍花,黃河陪大肚子的喜鵲,回去給爹娘、穀穗上墳。跪了一會兒,喜鵲剛要起身,羊水突然破了,就在墳後的大槐樹下,笨手笨腳的黃河為喜鵲接生,喜鵲平安生下一對龍鳳胎。

到家的時候是個淩晨,想起多年前也是這樣一個夏日的淩晨,喜鵲背著半死的黃河,走在回家的路上。

黃河用馬車拉著喜鵲娘仨,門口的大槐樹上落滿了喜鵲,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唱得歡。門裡迎出六個人,喜鵲驚得張大嘴巴,半天合不上。她掐了掐自己大腿上的肉,火燎燎的疼。

那六個人竟然是——爹、娘、穀穗、穀穗的丈夫和兩個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