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七章 第一章洪洞大槐……(1 / 1)

黃河謠 孫王二毛 22850 字 2024-05-01

第一章洪洞大槐樹

明代洪武初年,中原各地經戰亂、災荒,生民百遺一,千裡無雞鳴。皇帝朱元璋為恢複中原生機,下旨,由山西向中原移民。人丁興旺的晉南人口大縣——洪洞縣成為首遷之地。官府貼出誘遷告示:凡自願遷籍的農民,可到廣濟寺內辦理手續,領取川資;凡不願者,可到寺左側大槐樹下等待裁定。誰知,農民都擠到大槐樹下。

官府當即下令,大槐樹下所有人,全遷,否則,滅九族。

趙家,就是其中一戶。趙家雖不是大槐樹村的流金富戶,卻也是年年有餘的豐裕人家。趙家十六年前添了一對雙生花,大姐喜鵲,小妹穀穗。而今,喜鵲正在晉西北探親,還不知家逢滅頂之禍,恰好這幾天就該回來了。趙爹慌忙托本家侄兒快馬加鞭給喜鵲遞信,截住喜鵲,不準她回家。

夜半三更,一匹用布裹著蹄的黑馬奔出了大槐樹村,鑽進夜色裡,悶聲悶氣的馬蹄聲消失在十八盤山路深處。官府下了禁行令,被發現,也要滅九族。

喜鵲背著姨家的小妹,走在黃土高坡的小路上。刮過的風裡夾著一聲聲呐喊:“嘿喲,一聲的號子,一身的汗!嘿喲,一聲的號子,一身的膽!嘿喲,三聲號子又一灘!嘿喲喲,嘿喲……”

“這是哪裡傳來的呐喊呀?”喜鵲抬眼一望,趕緊閉上眼,直跺腳,“哎呀,這些纖夫怎麼不穿衣裳呀,真是的。”喜鵲的臉吃了辣椒一樣火燎燎的,忙背過身去。黃河纖夫的號子聲漸漸遠了,喜鵲睜開眼睛,望著滾滾黃河水,和逆流而上的船影,輕輕歎了口氣。也不知是為何歎氣?就是替纖夫苦。

喜鵲扶扶背上睡著的小妹,繼續趕路。農曆六月六,鄉裡廟會唱三天大戲,一天兩場,喜鵲一天跑一趟鄉裡。今天唱的是《穆桂英掛帥》,喜鵲最喜歡的就是這場戲。一個女人能掛帥出征遼兵,真是了不起,喜鵲暗自佩服。突然,喜鵲邁不動腳了,草蒿裡伸出一隻枯柴樣的黑手,死死抓住了喜鵲的腳腕。喜鵲嚇壞了,一下蹦起來,頭皮發麻,撒腿就跑。心想,今天不該圖近,抄小道。小道偏僻,草蒿深,墳地多……喜鵲不敢往下想了,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

剛跑幾步,隱約聽到有人喊救命,喊的人好像好幾天沒吃飯了,喉嚨乾澀沙啞,用儘全身力氣,把喜鵲當救命稻草一樣纏上了。喜鵲仔細一聽,不像是耳鳴聽岔了。她站下,回頭看了一眼,一個灰頭土臉的少年從草蒿裡爬出來,正衝喜鵲招手,“救命——救命啊——救命啊——”說完,就趴下不動了。

喜鵲退回去,用棍子遠遠的杵了杵,是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娘說過,要是臟東西,一杵就化為一縷黑煙了。這人骨瘦如柴,衣服又舊又破,臉臟的都快認不清五官了。看樣子,年紀和自己差不多大。喜鵲舒了口氣,蹲下來,扶起他,“你是誰啊?你怎麼了?你醒醒啊!你醒醒啊!”少年耷拉著腦袋,長頭發像枯草,眼眶黑的發紫,臉上死灰死灰的。

少年抬了抬牛犢子眼皮,乾咽了一口唾沫,有氣無力的吐出一個字,“水......”

水?喜鵲四下看看,哪有水啊,隻有腰裡的醋葫蘆還有點醋,喜鵲忙摘下來,擰開,送到少年嘴邊,“這是醋,你將就著喝一口救救急吧。”喝了兩口醋,少年有點緩過來了,半睜著牛犢子大眼,皺著眉頭,“好酸啊,不過還是謝謝你,我,我還有……”話說一半,又昏過去了。難道是回光返照,所以才精神了片刻時光?喜鵲記得,爺奶臨死前,就是這樣。喜鵲伸食指到少年鼻下探了探,還有氣。

喜鵲把少年背起來,牽起小妹的手,翻過兩個坡,拐過幾道彎,終於到姨家了。喜鵲小心把少年放在炕上,姨拔眼看了看,說是餓的,還有救。喂了一碗小米湯,少年慢慢把牛犢眼睜了一條縫,把剩下的半句話說完。原來他叫豐收,他還有個姐姐叫豐登,現在還在幾裡外的破廟裡,身染風寒,快餓死了。喜鵲聽完,忙把蓖上的饅頭都倒出來,用布包好,把水壺裝滿小米湯,要跟豐收一起去救人命。

這時,院門外響起馬蹄聲,來人破門而入,來不及喘氣,趴在水甕上猛灌了幾瓢水,才說:“喜鵲妹子,喜鵲妹子,快,咱們洪洞縣出大事了,你爹娘急信,你快看看吧。”說著,從懷裡掏出一個信封,交給喜鵲。

“我姐和我姐夫咋了?啊?”姨上前問來人。來人將官府大移民的通告,來龍去脈,講了一遍。

喜鵲握信紙的手一直在抖,看完信,下了決心,“小姨,我要回去,我立馬就走,我得借匹快馬。”“你爹娘不讓你回,你這?”姨要攔,可憑喜鵲的牛性子,哪攔得住?“小姨,我得回去,生生死死,我都要跟我爹我娘我妹妹在一起。”姨長舒口氣,跑出去,過會兒,遷來了村長家的馬,“快走吧,不然趕不及了。”

臨走,喜鵲把脖子上的長命鎖摘下來,交給豐收,“我身上沒碎銀,這個給你,你自己買點藥去救你姐姐命吧。”

說完,策馬揚鞭而去。

日夜兼程,四天後的深夜,兩匹馬悄悄穿過核桃林、棗林、楊樹林,進了大槐樹村。

雷雨劈裡啪啦的敲打著趙家房頂,快把經年日久的瓦片敲碎了。放佛剛從泥地裡打過滾的喜鵲,跪在爹娘跟前,爹壓低聲音怒吼著:“你這頭不聽話的犟牛,大老遠叫人送信不讓你回來,你還乾啥回來?我們就指望著,留你這個根脈在山西呀,不聽話啊,你咋就這麼不聽話呢你,氣死個人啦。”

喜鵲跪著向前幾步,哭著哀求道:“爹,娘,你們去哪裡,喜鵲就跟你們去哪裡,彆把喜鵲一個人丟下呀,生死喜鵲都要跟你們在一起,我們一家人生死都不分開。”

穀穗也哀求:“是啊爹娘,就讓姐姐跟咱們一起走吧,不要把姐姐一個人扔下呀。”

“鵲兒,不是爹娘狠心,我跟你爹你妹妹這次一走,山高路遠,生死未卜,吉凶不知,萬一我們有個好歹,咱家還有你這個根脈在山西呢。你聽話,咱家已經跟官府報了,你早就過繼給你小姨了,咱家得留個根脈在祖宗的土地上呀,你聽話,啊?……”喜鵲娘抽咽起來,說不下去。

喜鵲爹被汗煙嗆到了,咳了兩聲,沙啞著嗓子說:“閨女,如果我們平安無事,等安頓下來,就給你捎信,一家人什麼時候都是一家人,你在你姨家好好的活,咱祖宗先人在這裡,咱根在這裡,你得守著。以後咱找機會,再遷回來。”這話說的輕巧,願望總是美好的,這一彆,月難再圓。

雞打六遍鳴了,厚雲遮滿了天,黑陰陰的。官府卒子以家為單位,用麻繩將人串綁,用刀子在每人的無名腳趾上砍一刀作為記號。浩浩蕩蕩,烏泱泱、黑壓壓的遷民隊伍,走滿了十八盤山路。喜鵲坐在高高的大槐樹上,看著爹娘妹妹的影兒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後變成幾個黑點......頭頂的老鴉窩飛回隻母烏鴉,窩裡的小烏鴉長著大嘴接過烏鴉嘴裡的蟲,歡喜的喳喳著。喜鵲卻心頭一酸,酸到鼻頭,眼睛酸脹的生疼。淚,昨夜就流乾了,她隻覺現在流的不是淚。心肝肺都碎了,化成液體從眼睛裡流出來。怎麼就這麼疼,疼的要命,疼的氣都喘不上來。嵌在樹皮裡的手指甲血糊糊的,太陽把大槐樹照的血紅血紅的。

回到晉西北,喜鵲就像丟了魂兒,起早爬上黃土高坡頂望,望啥?望奔騰不息的黃河水,望到天黑再下坡回家。

豐收賣了喜鵲的長命鎖,換了點碎銀,買藥治好了姐姐豐登的病。喜鵲姨在村口有間跑風漏氣的舊窯洞,現在閒置著,就先給豐收姐弟住。喜鵲、豐登往窗上糊麻頭紙,豐收修院籬笆,過日子物件也是東家湊西家拚的,姐弟倆的小家就在大家夥的接濟下建立起了。

村裡幾個黃河纖夫要走了,豐收決定跟著去,賺點碎銀養家。晚上來和喜鵲告彆。

兩個十六歲的少年坐在窯洞頂上,新月迎麵升上來,照著兩個少年清俊的臉。不知為何,喜鵲的臉火辣辣的燙。她知道了豐收姐弟倆從河南來,他爹是一支起義軍的火頭軍,戰敗逃跑的時候他爹被亂馬踩死了。黃河發洪水,老家房地被淹,他娘染上瘟疫沒救活,兄妹倆跟著逃荒隊伍一路討飯到山西。豐收問,要怎麼報答喜鵲的救命之恩呢?喜鵲突然想起娘的話,銀鈴一樣的說:“你和你姐好好的活,就是報答了。”

這幾天,喜鵲知道豐收一直偷偷保護著她,誰知道晚上坡上會不會有狼?萬一有,喜鵲也不怕,因為豐收在,豐收說他小時候在少林寺習過武。喜鵲按豐收的尺寸,把姨夫的舊衣裳洗洗、改改、補補,豐收再剪剪頭發,洗個澡,馬上變得乾淨、清爽、英俊。此刻,月光下這個少年,清俊害羞。他拿出一個刻著一隻喜鵲的木梳,賊一樣塞給喜鵲,轉身就跑進墨一樣的夜色裡。

第二章並蒂蓮

窗外黑影影的,公雞剛打五更鳴。

屋裡油燈下,喜鵲趕緊用牙把線咬斷,把繡著並蒂蓮的鞋墊塞進一雙新布鞋裡,用黑布包起來,捆好,再放在六張烙餅和五個梨的布包裡,紮緊,往豐收家衝。在籬笆外,喜鵲碰見豐登,她說豐收已經走了。

走啦?咋不等她來送?

喜鵲追出去,一追追出二裡地。在沙棘林間的小道上,追上了豐收。同行的人坐在前麵的核桃樹下喝水,等豐收。喜鵲和豐收麵對麵站著,中間隔著兩把梳子的距離。喜鵲春天的核桃穗一樣垂著頭,看見豐收的布鞋張著嘴朝她笑,腳趾頭含羞的大姑娘似的。這雙鞋還是逃荒路上,豐收從死人的腳上扒下來的。

她摘下背上的包,塞進豐收懷裡,指指豐收的鞋,“快把腳上的鞋脫下來,換上新的吧。”看豐收木頭一樣杵著沒動,又抬起頭看著他說:“現在就換,我瞧瞧大小合適不?”之前沒量過豐收的腳,喜鵲是偷偷從土路上的鞋印裡用手比對的,心裡有數。豐收稻草人一樣全聽喜鵲的指令,喜鵲讓往東,他就不往西。

鞋子拿在手裡,豐收一眼就看到了鞋墊上的花,針腳真細,雖然不知道是什麼花,但,在他眼裡,這花和喜鵲一樣水靈。那可不,喜鵲從小就跟著娘學針線活、繡花。十歲就剪布給娘縫過坎肩,給穀穗做過新裙,還在衣襟、衣領繡上桃花、水仙。喜鵲看豐收盯著新鞋發呆,以為是鞋樣沒剪好,搶過鞋子,“這是我第一回自己剪鞋樣,第一回自己納鞋,鞋樣沒剪好,我回去重做,你下回回來再穿。”

才回過神來的豐收,趕快從喜鵲手裡搶過鞋子,甩掉腳上的舊鞋,金雞獨立姿勢穿上新鞋,在地上跺跺,“你看,大小正合適,剛才是鞋墊太好看了,看迷怔了,我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鞋墊。我走了,你回吧,前麵他們還等著呢。”

“包裡有吃的,彆餓著。平安去,平安回。你姐姐,還有我,都等著你呢。”說完,臉就又火辣辣的燒起來了。

也不知是為何要給豐收做新鞋,除了憐憫豐收姐弟的身世,除了有點感同身受,喜鵲知道,還有點彆的說不出來的東西。心尖上多了一份念想。心尖上有兩條線拽著,一條係著不知音信的爹娘穀穗,一條係著去黃河灘拉纖的豐收。她從懷裡拿出刻著一隻喜鵲的木梳,梳梳辮子稍,又塞到懷裡去。心裡有念想真好,就覺得每天的日子都很豐滿。

豐收追上前麵的人,走在最後,一步一回頭的往身後望,喜鵲一直沒有回頭。豐收就看著她烏黑的粗辮子在背上不停的跳舞。豐收突然想起什麼,飛快的把鞋脫下,抽出鞋墊,塞進布包裡。這麼好看的花,可不能糟蹋了。他這幾十裡路走下來,怕是繡花的線就磨斷了,也汙了。

水井在村外撅坡底下,喜鵲擔著一擔水吱呀吱呀的爬著撅坡,一步緊跟一步,憋著一股勁,不能鬆氣,一鬆氣就會失去平衡向後栽去。貓樣輕軟的腰肢在月影裡擺啊擺。從小就推磨推碾,練出了一身力氣,但腰身卻是出落的越發婀娜,除了手指骨節大而粗,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招人喜愛的。就連眼尾的黑痣都那麼迷人。一笑,左嘴角還燦燦開出一朵笑窩。土裡土氣的村,就因為這一個人兒,變得美如畫。就這麼,桶裡兩個月亮,天上一個月亮,喜鵲走月亮也走。這個月亮和豐收那裡的、爹娘、穀穗那裡的月亮,都是同一個吧?喜鵲心想。爬上撅坡,經過寺廟,穿過一片田地,轉過兩條街。月光褪去,火紅的陽光染紅村子的時候,姨家和豐登家院裡的水甕就全滿了。

姨肚裡又懷了三孩。大蠻四歲,二丫兩歲半,嘴多,十六歲的喜鵲就成了重勞力。擔水、鋤地、放牛、割草,喜鵲樣樣拿得起來,拿得好。豐登身體不好,豐登家的重活喜鵲也全包。姨家的大母牛產了崽,便把二母牛送給了豐登,但放牛卻都是喜鵲。

水甕裡的月亮從柳葉月長成了滿月,豐收還沒有回來,也沒有捎信回來。喜鵲天天抽空往高坡上跑一趟,有時候趕上纖夫過黃河灘,她也不敢看,纖夫們都光著身子,號聲震得山都要抖一抖。一樣的細瘦,一樣的黝黑,一樣的弓著背,根本認不出誰是誰。就這,喜鵲也愛跑來看,這情景,讓她覺得離豐收近。喜鵲背對著黃河灘,坐在一片姹紫嫣紅中,閉上眼睛,聽著黃河灘裡的號子聲,忽遠忽近,笑窩就徐徐開在臉上。

姨隻當喜鵲是可憐豐收姐弟,姨也是一個心軟眼軟的人,見不得可憐。可,要把喜鵲嫁給豐收,要什麼沒什麼,豐登還是個病西施。明擺著喜鵲嫁過去,日子更難過。豐收姐弟還是逃難過來的外鄉人,靠接濟才置起家。大姐把喜鵲托付給她,把大姐一家人的希望托付給她,她前後琢磨著,打定主意,喜鵲不能嫁豐收。所以,豐登來探口風的時候,她就婉轉的回絕了。

也是恰好,隔日,說親的就上門了。

一來就是兩家。一家是鄰村製醋賣醋的和家老大,家景好,就是上沒老,沒幫手,還有個好惹事的弟弟,弟媳也是十裡八鄉出了名的潑婦,乾架挑事能手。兄弟倆還沒分家。喜鵲要是嫁過去,有舒心日子過?另一家,是本村的雲家,普通人家,種地,養羊,三姐兩哥,是個老小,身板好,也是個好勞力。姨暗許了雲家老六。

這天,姨甥倆在院裡曬被褥,姨腰犯困,喜鵲扶姨坐下,煮碗開水遞過去。姨就旁敲側擊的說起了雲家老六,說雲六怎樣怎樣好,家裡家外一把好手,全村的姑娘心裡都惦記著他。惦記?惦記也是白惦記。雲六眼裡偏偏就一個人。姨以為話到這裡,喜鵲會順著問,這個人是誰?可這個時候,姨夫回來了,喜鵲倒了一碗晾溫的水送上去。又去給二丫撿鞋,二丫在梨樹乾上搭的秋千上玩的歡,鞋掉了也不覺。大蠻爬在地上玩泥巴,捏山,喜鵲給他把袖子卷起來,擦擦臉上的泥。再去抓玉茭喂雞。

雲六本家姑媽挑了個日子,專程提親來了。一卷鮮紅布在堂桌上特彆顯眼。喜鵲圈牛回來,不聽姨把話說完,就把紅布一夾,往戲台後的雲家去。喜鵲是個喜慶人,嘴巴能說會道,模樣也討喜,隻說自己找陰陽先生合過八字,八字衝長輩,散財,親結了就是害了雲家,這種事喜鵲萬不能做。這樣也不剝雲家麵子。

第二天,起五更,喜鵲背了些乾糧,裝滿醋葫蘆,去黃河灘看豐收了。

爬山越嶺,走啊走。喜鵲不嬌,不怕走山路,就是走著走著,迷路了。坡後的雲,從橙色,變成紫色,再變成灰色,最後變成黑色。直到把柳葉細的月從山後捧出來。月在雲上走著,野樹林裡野鳥咕咕的低聲亂叫。喜鵲的心都叫亂了。前麵就是亂墳崗,一個個黑墳堆聳立著,樹影就像群鬼亂舞。怎麼會走到這裡?喜鵲渾身的肉繃緊,頭皮一陣一陣發麻,手腳冰涼,腳都不會邁了。喜鵲摘下醋葫蘆,喝了一口醋,壯壯膽子,挺直腰,心想,哪有鬼,有鬼也是清明或七月十五才出來。喜鵲生肖龍,龍是最大的屬相,火焰高,就是有鬼,也能鎮得住。

兩人高的草蒿深處,兩道綠色的光忽隱忽現,徐徐移動。喜鵲骨頭心一冷,打個哆嗦,就近噌噌噌爬上了樹。樹很壯,很粗,高聳入雲。月亮探出臉,喜鵲看清那是隻受傷的狼,有一條腿剩下半截,但眼裡凶狠的光依舊令人膽寒。狼低吼著,呲著尖牙,圍著樹轉圈,思考著怎麼得到樹上的獵物,涎水滴滴答答流進土裡。

怎麼辦?喜鵲止不住發抖,手和腳死死摳著樹。喜鵲忽然想起,那天也是這樣坐在洪洞大槐樹上,望著爹娘和妹妹走。想到爹娘和妹妹,喜鵲酸酸的鼻腔撐大,眼裡蓄的淚,瞬間流成兩條河,憋著氣,不敢哇哇的哭。如果爹在,爹肯定能救她。可爹如今在何方?如果豐收在,豐收也能救她,可豐收在黃河灘。

這時候,包裡的醋葫蘆骨碌掉了下去,不當不正砸在狼頭上。狼甩甩頭,早晚樹上獵物也掉下來,砸它嘴裡。它誌在必得。醋的酸味,彌漫在野樹林,狼嗅嗅鼻子,一腳踢開醋葫蘆,嗷嗷長嚎了兩聲。

喜鵲頭暈眼花,手腳發軟,快撐不住了,荒山野嶺,深更半夜,恐怕是沒人來救她了。

亂墳崗,野樹林,隻有喜鵲和狼。

喜鵲的心,一點一點的死了......

一會兒,樹下響起噌呼噌呼的動靜,喜鵲低頭一看,腦袋嗡一下炸大。是狼在啃樹。樹皮已經啃掉一層。喜鵲就像捆腿吊起的公雞,乖乖等著宰頭、拔毛、清肚、下滾水鍋。

第三章擒狼

遠處,一個黑影在樹影間竄動,那是不是聞到人味趕來的狗熊?不是很壯的狗熊,但個頭很大。喜鵲想著,覺得自己還是個很吃香的獵物。

摳樹的手指頭麻了,喜鵲餓得前心貼後背。狼也聽到了簌簌聲,剛一轉頭,黑影就朝它掄了過來。狼也敏捷,一閃。黑影掄著棍子耍了幾個姿勢,虎虎生風。狼和黑影對峙著,都在瞅時機。喜鵲有點發懵,覺得是死到臨頭,出現的幻覺,怎麼可能有人來救她?

“來呀!狼崽子!”這聲音喜鵲再熟悉不過了,但,馬上又倒吸一口涼氣。

狼朝黑影撲上去,黑影被撲倒在地。夜黑風高,兩團黑影廝打在一團。布撕扯聲,狼低嚎聲,人憋勁聲。一道銀白寒光閃過喜鵲眼,喜鵲看清了,滿臉血糊糊的豐收把狼撂倒了。“喜鵲,下來吧。”喜鵲繃著的肉鬆了,手腳力氣也用光了,鬆一口氣,軟溜溜的從樹上掉下來。豐收伸手去接,可是趕了這麼久夜路,又與狼大戰,也沒勁了。喜鵲直直砸在豐收身上。

月光清亮清亮的照著二人,和奄奄一息的狼。狼抬起頭,眼神依然凶狠。

豐收收攏餘力,爬起來,扶起喜鵲,將喜鵲靠在樹上,掄起宰牛刀,要去結果了狼。喜鵲緊緊抓住豐收的衣襟破布片,搖搖頭,“算了,它也傷得不輕,估摸也沒勁吃咱了,讓它走吧。”狼掃一眼喜鵲,拖著一條血痕,爬走了。喜鵲在狼眼裡,看到欽佩?感激?喜鵲笑笑,沒成狼的下酒菜,就值得高興。更高興的是,豐收為救她與狼生死相搏。豐收在她心裡,和爹娘妹妹一樣重了。

趴在豐收的背上,喜鵲睡著了,鼻腔灌滿濃烈的血腥味,人已經虛脫了,沒有力氣睜眼,沒有力氣說話,沒有力氣思考,嚇也嚇的夠嗆。夏雨,來去迅即,黑雲滾滾,電閃雷鳴,紅豆大的雨點劈裡啪啦砸在背上,把喜鵲砸醒了。黑雨簾子密匝匝的,黑霧將他們狹裹,隻有一尺能見度。好像全世界隻剩下雨,豐收背著喜鵲正顫巍巍爬坡。豐收頭重腳輕,繃著的最後一點勁兒用完了,腳下一滑,兩個雨泡的人滾到坡底棗林裡。豐收暈死過去。喜鵲因為剛在豐收背上打了個盹,現在恢複些體力,爬起來,四下喊豐收。夜更黑了,雨霧更濃了,儘眼都是雨簾,雷在頭頂轟隆著,閃電張牙舞爪。喜鵲用手扒開長滿圪針的棗樹,身體護住,小心把豐收拖出來,拖到一個石頭壘的拱形洞裡。洞裡有一些羊糞蛋,還有火熏過的痕跡,應該是放羊人壘的臨時避雨所。

伸手不見五指的小洞裡,喜鵲摸索到豐收的臉,搜尋到鼻尖,食指滑到鼻下,微熱的氣息一下一下噴著。還好,還活著。喜鵲鬆了口氣。黑暗中,一隻樹皮樣糙的手,尋到她的手,喜鵲聽見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豐收的冰手在抖,豐收的涼身子也在抖,流失那麼多血,又澆了雨,肯定是冷。豐收是為救自己才會這樣,喜鵲覺得豐收的命就握在自己手裡,哪還顧得上羞醜,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要是豐收死了,她哪還活得成。

喜鵲坐起來,把豐收緊緊摟在懷裡。細軟的小手一刻不停,搓臉,搓胳膊,搓手,搓背。豐收的體溫回升了。喜鵲把腮貼緊豐收的半個額頭,頭腦從沒這麼清晰過。喜鵲心尖尖上熱乎乎的,抵得過渾身圪針紮劃的痛,抵得過肚餓。

這種歡喜,喜鵲以前從沒有體驗過。

黑雲散去,天亮出粉白來,空氣清爽濕潤,千萬隻鳥醒了個早,找食吃。花草被雨洗得紅的更紅綠的更綠。喜鵲半背半拖著豐收爬坡,兩雙小腿裹滿泥。

有人得兒得兒的趕著驢車走來,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平車上捆著幾個大醋簍子,遠遠酸味就飄過來。喜鵲深深吸了一口,渾身血脈一下都通了。這醋販子不僅醋釀得地道,還心眼好。他把豐收和喜鵲一直馱到家門口。

養了一個月,豐收再次告彆喜鵲,喜鵲又做好一雙新鞋,納了一雙鴛鴦戲水的新鞋墊,送給豐收。豐收照樣把鞋墊抽出來,塞懷裡珍藏起來。豐收囑咐喜鵲,不要翻山越嶺去黃河灘看他,山高路遠,他拉纖要過好幾個省呢。上次,她出門恰好他回家,兩人走岔了,他幸好去追趕,要不然,喜鵲就成了狼的美食。就在家好好等著他回來。

經過這一場生死,喜鵲的姨沒二話,豐登再上門的時候,就有意無意的流露出對豐收和喜鵲喜事的期待。

豐登更勤謹的鋤草,喜鵲有時也去幫鋤、放牛。雖然逃荒到這裡,沒家底,但要給弟弟娶媳婦,也不能太寒酸。怎麼也得等到秋收後,賒賬買的地產點糧,喜鵲姨送的雞攢點雞蛋,豐收發了工錢。新婚衣裳還是要縫製的,新雙人棉被得絮一床,枕頭灌兩個新的。爹娘不在了,長姐如母,她這個姐姐得為弟弟操持好。到時候,辦喜事前,她拾掇出隔壁小窯洞,搬過去。把大窯洞給豐收喜鵲做婚房。

喜鵲每天跑去高坡上,坐著,看一會兒滾滾流逝的黃河水。夏天就這樣流過去了。碰上纖夫經過,就背過去,聽他們喊號子,心裡就熱乎乎的。那聲浪裡,有一朵屬於豐收,屬於她心尖尖上的人。

一場秋雨一場涼,樹葉開始飄落。

莊稼地裡紅的紅,黃的黃,綠的綠。穀穗、玉茭、高粱、大豆——喜慶的昂著頭,得意的垂著頭,歡快的在秋風裡調皮搗蛋。各種瓜藤、豆角蔓妖嬈的纏綿。田地裡哢嚓哢嚓的掰玉茭棒聲兒,咵咵的割穀聲兒,唰啦唰啦的簸大紅豆聲兒。喜鵲幫了姨家,幫豐登,忙的陀螺轉。月亮越來越瘦,人也越來越瘦。

這個當兒,姨生了,正站在鍋台邊削麵,肚子突然陣痛,剛爬上炕,三孩就出來了。生過大蠻、二丫,所以三孩生的很順暢。三孩很瘦,隻有一個半大南瓜重。家裡又添一張嘴,姨生完第三天就下地做飯了,連帶照看大蠻、二丫、三孩。地裡的活計也差不多了,姨夫一人能行。喜鵲跟著村裡的上山隊伍,上山刨滾地龍、柴胡根等草藥,有商販來收藥材,能賣些碎銀子。

小時候,喜鵲就跟著爹娘上過山,刨過草藥,所以喜鵲也認識幾種。喜鵲一眼就發現崖壁背陰縫隙凹處的鐵吊蘭,小時候跟爹上山的時候見過一次,她爹懸索去摘,差點失腳掉下懸崖。那黃綠色的小花,秀俏,傲冷。喜鵲想起爹,一陣鼻酸。爹娘穀穗,現在到哪裡了?帶去的碎銀夠花嗎?在那裡能穿暖、吃飽、睡好嗎?那裡的土好下種嗎?那裡的煙葉爹抽的習慣嗎?娘胃痛病還犯不犯?穀穗還怕席子下麵藏老蠍嗎?這麼想著,喜鵲又想到娘說,要好好活。她不是她一個人,她身上付著爹娘穀穗的心願。

這個懸崖沒那麼高,隻是極陡。喜鵲擦擦額頭流到脖頸的汗,眼睫毛上結著的汗,高高挽起袖子,卷起褲腿,頭發紮紮緊。把籮頭隔草地上,拿起繩子,學著爹的樣子,把兩條繩子係在懸崖頂一棵大樹上,一根繩子的另一頭係在自己腰上,手順著另一條繩子一步一步往懸崖峭壁下挪。采了鐵吊蘭,用手巾包好,塞懷裡,喜鵲像懷揣著巨大的福音。好不容易爬上去,卻被上麵一個不聲不響的人給嚇個半死。

這人南瓜臉,圓墩身板,丹鳳吊角眼,眉濃墨描出的一樣,杜鵑紅的兩片薄嘴唇,簡直就像唱大戲的小生。看起來弱不禁風,脾氣還挺躁。喜鵲春苗一樣一露頭,就看到他的老鼠眼瞪著她。喜鵲還沒反應過來,就受了劈頭蓋臉一頓怨。怨她搶了他的鐵吊蘭,這鐵吊蘭是他先發現的,回去拿了一趟麻繩,就給她搶走了。在晉西北遇見鐵吊蘭,就像凡人遇見觀音娘娘一樣,是要多虔誠,多不可思議,才能遇到的啊。他晉穀雨拜了多少藥仙才能遇見這兩株鐵吊蘭,就讓喜鵲給橫刀奪愛了。他晉穀雨能不急眼嗎?

第一印象,喜鵲就覺著這人簡直不可理喻。

性格和人樣完全兩回事。戲裡的小生都是文質彬彬的,這叫晉穀雨的就是表裡不一。這鐵吊蘭長在懸崖峭壁上,又不是長在誰家炕頭上,那是人人都可采的藥材。誰采到就是誰的。可那也要分個先來後到吧,誰先發現就是誰的。喜鵲和晉穀雨紅頭漲臉吵了幾個回合,死活不肯讓出鐵吊蘭。為啥要讓給他?是她喜鵲冒死下懸崖采的,憑啥?誰采的算誰!喜鵲的牛勁上來了。

晉穀雨撂下一句好男不跟惡女鬥。喜鵲肚裡的火又躥上頭,這不是給她扣了頂惡女帽子嗎?白憑無故想騎在她喜鵲頭上拉屎?沒門。有本事等她上來,單挑。這個時候,喜鵲的腳心抽筋了,接著是腿肚抽筋,手吃不上力,一滑滑下一大截。喜鵲斷翅的鳥一樣往下墜,膽都要嚇破了,嚇得大叫起救命。晉穀雨那樣仇視她,這個時候會伸把手?還是會袖手旁觀,任她跌得粉碎?如果她死了,她身上的鐵吊蘭正好歸他所有,他怎麼可能救她?

第四章知恩圖報

喜鵲一隻手死死抓住繩子不放,都搓出血了。手指骨節也快繃斷了。整個人秋千一樣蕩在懸崖峭壁半空。裸露出的胳膊、小腿、臉劃滿血道道。挽起的頭發被經過的大鳥翅膀撞散,在風裡呼呼的飛。豐收就快回來了,豐登姐就要上門提親了,姨也默認她和豐收了,難道就這樣死了?還沒打聽出爹娘和小妹的音訊……那麼那麼多牽掛和不舍,她喜鵲還不想死呀。

懸崖上麵怎麼沒動靜了?也沒有咒怨了?晉穀雨人呢?跑了?

晉穀雨有羊羔瘋,喜鵲掉下懸崖當口,他想去拉繩子,結果羊羔瘋恰好發作,倒地抽搐,口吐白沫。

十裡八鄉,男女老少,誰的眼睛落在喜鵲身上不多停留一會兒?他晉穀雨能例外?他早聽說黃土坡上有個喜鵲,十裡桃花比不過她。

沒想到,是這樣遇見。羊羔瘋又是在喜鵲生死關頭,需要他英雄救美的時候發作。

眼見堅持是堅持不了多久了,喜鵲有點絕望了。忽然,繩子一點一點的往上挪,有人在拉她。喜鵲死去的希望又活了。難道是晉穀雨?先把她嚇到半死,殺殺她的銳氣,然後再拉她上去?但救命之恩,這是大恩。喜鵲想著,待會一上去就把懷裡的鐵吊蘭分他一半。他先發現的,她冒死采的,兩人一人一半也算合理。

上去以後,發現晉穀雨暈倒在夕陽下,根本不是他拉她上來的。喜鵲四下看看,崖頂上除了晉穀雨也沒有旁人,那會是誰把她從鬼門關救回來的?

喜鵲坐在地上,緩了幾口氣,定定神。等發軟的腿恢複力氣,才站起來。這裡居高臨下,竟然能看見滾滾黃河水,也能看見黃土坡,夕陽落進黃河源頭,黃河灘有一些螞蟻樣挪動的黑點,葉樣的船在黃河裡逆流而上。剛從鬼門關回來的喜鵲,看著這不可思議的開闊美景,心裡有種從未有過的震撼,覺得活著真好。喜鵲衝著黃河灘大叫了聲“豐——收——”。不遠處的草蒿後麵,簌簌一陣響。是什麼東西?剛從鬼門關回來又遇見猛獸了嗎?喜鵲的心一緊,渾身的肉又繃起來。接著,又是一連串什麼奔跑而去的踏蹄聲,這踏蹄聲有點怪,像是個三條腿的瘸獸。過了一會兒,又聽到遠處“嗷——”的狼嚎聲。

是它?是亂墳崗的那隻野狼?是它救了她?上次在亂墳崗,她攔住豐收,饒過它一命,現在它又救了她,算是互不相欠了。

喜鵲收繩子的時候,發現了一塊碎裂的狼牙,肯定是剛才狼咬著繩子拉她上來的時候,嘣碎的。她用手巾包好狼牙,塞進懷裡,突然很欽佩這頭知恩圖報的狼。喜鵲又從懷裡取出另一布包,分出一半鐵吊蘭,放在晉穀雨手裡,下了崖。

雙喜字、鴛鴦戲水、並蒂蓮、龍鳳呈祥窗花一貼,土裡土氣的窯洞搖身一變,立馬喜氣洋洋的。新雙人棉被也絮好了。新枕頭也灌好了。喜鵲賣了鐵吊蘭,拿出一部分錢買了一個梳妝台,梳妝台上的鏡麵也貼上一個雙喜字。新娘服上的鳳,新郎服上的龍,領口的並蒂蓮,紅蓋頭角上的鴛鴦,全出自喜鵲那雙巧手。甕裡、屯裡有點糧了,一切就緒,隻等新郎回家來,鑼鼓喧天的好日子了。

約摸著豐收回來的這一天,豐登打早上喜鵲姨家提親去了。禮數得到,該提親得提。姨歡歡喜喜應下了這門親事。心裡都默認了,也就過個場麵。

姨留豐登在家裡吃晌午飯。大蠻、二丫、三孩鬨的房頂都快掀了,喜鵲在洗一大家子的衣裳,拆洗被褥,豐登也幫了把手。直到晚飯後,和喜鵲、姨聊了許久,豐登才踏月而歸。秋月朦朧,照著豐登婀娜的身段,豐登雖是豐家長姐,卻也不過隻比喜鵲大四歲而已。二十出頭,豆蔻年華,宛若春花。定居黃土坡後,也有不少人家過來給豐登說親,但,豐登現在是豐家唯一的家長,她怎麼也要等豐收成家之後,再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豐登過兩條街,轉過戲台,月被雲遮住了,路上一片黑。遠遠的,豐登瞧見一個黑影跳進她家籬笆,鑽進牛圈,牽出了喜鵲姨送給她的牛。

偷牛賊?母牛是家裡最值錢的財產,今後產牛崽頂多少畝田,哪能叫人給偷走?也是趕巧了,正好撞見。

豐登衝上去,抓住牽牛繩,剛叫出聲,就被人從身後捂住了嘴,拖進了牛圈裡。原來偷牛有兩人,一人放哨,一人牽牛。這人叫牽牛人先走,他後腳就來。他綁住豐登的手,塞住豐登的嘴,門上拴,像餓狼欣賞著到嘴的肥肉一樣,欣賞著雪白誘人的豐登.....外麵起了急驟的一股秋風,黃土坡的第一場秋雨摧殘著牛圈外打捆的玉茭杆。

又一個人影衝進了院子,推開門就喊“姐”。

是豐收回來了。

牛圈裡掙紮的豐登聽到院裡的腳步聲、喊聲,知道是弟弟豐收回來了,可心裡的屈辱卻洪水猛獸一樣吞噬了她。弟弟回來的還是晚了一步。禽獸偷牛賊也聽到院裡的動靜,知道不妙,慌忙收起心滿意足的表情,披掛起衣服,爬牛圈牆頭逃走了。

這肮臟的身軀和染汙的靈魂,已經沒有臉再活在世上,可豐登還想見弟弟最後一麵。她用頭撞倒一個倒泔水的木桶,用腳踢到門口,去撞門。豐收見姐姐不在窯洞,聽見牛圈有動靜,以為姐姐病發暈倒在牛圈,可牛圈朝裡拴著門,嗚嗚的聲音悶聲悶氣。姐姐怎麼了?豐收推不開門,便撞,豐收沒有彆的優點,就是力氣大,撞了三下,裡麵的門栓才撞壞。門開了,豐收的腦子嘩一下,空白了。眼前這個蓬頭垢麵、衣衫破碎,被綁著手、塞著嘴的女子,是他姐嗎?他姐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是誰欺負他姐變成了這個樣子?眼神呆滯,滿身血痕,折斷的指甲,頭發被血和雨泥黏粘成一片黑氈。

該死的禽獸!他要活劈了那禽獸!簡直不是人的東西!不!東西都不算!狼都不如!

豐收用自己的衣服包住姐姐,把姐姐抱回窯洞炕上,蓋好被子。說等他去劈了那禽獸。豐收光著黑膀子,從牆上取下斧頭,衝進雨裡。肋骨呼哧呼哧起伏,牛眼大瞪,鼻息粗重,像一頭急紅眼的蟒牛。

不知道過了多久,雨已經停了,滿身滿臉血和泥的豐收,翻進喜鵲家院牆,敲喜鵲屋的窗子。喜鵲迷迷瞪瞪披衣裳下地,推門出來,揉揉眼睛,黑咕隆咚的嗅到一股嗆鼻的血腥氣,把雨後泥土味蓋沒了。飛雲走月,模糊夜色下,喜鵲才看清眼前的血人。

被憤恨衝昏頭腦的豐收,活劈了那倆偷牛賊中糟蹋了她姐姐的那個,把牛牽回來拴在喜鵲姨家後院牛圈。豐登在豐收走後沒多大一會兒,就用剪刀割腕自儘了。血流了一炕一地。已經凝固成黑紅色。豐收又恨又悔,恨偷牛賊害死他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悔沒照看好姐姐,他就不該心血來潮跟著拉纖的人去黃河灘,把姐姐一個人丟在家裡。他給姐姐換上一身還算囫圇的衣裳,新繡花鞋,把姐姐背到高坡村墳地,葬在最高的山崗,每年春夏這裡都野花爛漫。麵朝有血性、靈魂乾淨的黃河。豐收拜托喜鵲逢年過節的時候,去給她姐姐的墳上潑點湯。

聽到這些,喜鵲太震驚了。

昨天還好好的,豐登姐來提親,她們一起洗衣裳、蒸饅頭、拆洗被褥,圍著一個石頭桌麵對麵吃飯、聊天,一家人一樣。怎麼今天,活生生的人就不在了?就成了孤墳?

喜鵲的心,像那天在洪洞大槐樹下那樣的生疼。那潛藏在她靈魂裡的痛的閘門又拉開了,一股一股洪水猛獸一般吞噬者她這個十六歲的女孩。而豐收這個十六歲的男孩,這一夜,失去了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骨血親人,仇恨的血衝上頭,致使他親手劈死一個人。

豐收的痛與矛盾,喜鵲知道。

喜鵲緊緊握住豐收冰涼僵硬的大手掌,鼻酸了,語塞了,心疼的像被滾油煮了,被針板紮透了,被火燒成灰了。

雖然劈死的是偷牛賊,但畢竟出了人命,豐收必須要走,否則官府一定會來拿人問斬。喜鵲把自己賺的私房錢全給了豐收做盤纏。喜鵲想跟豐收一起走,可豐收這是亡命天涯,生死難料,豐收死死堅持讓喜鵲在黃土坡等他,等風聲過了,他再回來。喜鵲問豐收要去哪裡?心裡有譜嗎?豐收說,他聽老纖夫們講過,一路向北,到雁門關外岐道地村,上黃花梁山崗丟鞋板去。黃花梁外兩條路,一條通殺虎口,一條通張家口,鞋板丟到那邊走哪邊。再跟老天爺賭賭命。要是能活下去,五年後,就回來接喜鵲和他一起走。

喜鵲剪下一截頭發,豐收也剪下一截頭發,喜鵲把兩個人的頭發辮成一股,用紅頭繩紮成死結,手巾包好,交給豐收。喜鵲說,他們兩個人的命和幸福,從此就交纏在一起了。喜鵲生生死死等他回來。

第五章立夏

院裡的動靜,驚動了喜鵲姨、姨夫。兩口子聽了豐收和喜鵲的談話,基本明白發生了什麼。豐收正要走,喜鵲姨、姨夫推門出來,把包好的喜鵲姨夫的衣裳和一些碎銀塞到豐收懷裡。這一走,山高路險,異土他鄉,一個十六歲的孩子,孤身一人,要怎樣拚著命撲騰著活下去啊?二位長輩一番囑咐,豐收心頭再一熱,鼻眼發酸,淚又流成黃河。喜鵲姨和姨夫對他們姐弟的救命和接濟,早已恩重如山。這樣的一番牽掛和囑咐,怎能不叫他感動?也可以這樣說,沒有喜鵲、喜鵲姨和姨夫,豐收和豐登姐弟或許早死在荒草蒿裡了。

豐收撲通跪地,梆梆梆磕了三個響頭。

深秋的一天,喜鵲姨夫上樹扒柴滑下來跌傷了腰腿。入冬以後,不知怎麼,又患了肺癆病,整天咳嗽。冬至那天,扁食沒吃幾個,就咳出了血。喜鵲一整個秋天一整個冬天,都在往鄉裡醫館裡跑。

沒想到,晉穀雨就是館主晉連翹唯一的香火。晉穀雨勤奮好學,俏皮俊朗,就是可惜有個羊羔瘋的毛病。喜鵲上醫館抓了幾次藥,晉穀雨就隔一段時間,給喜鵲把藥捎家來。晉穀雨不喜歡待在醫館抓藥方,平時就好上山采藥,或者遊躥附近鄉村收藥材。

抓藥的銀子是個問題,喜鵲慢慢付不出醫藥銀子了,全家還有六張嘴等著吃飯,喜鵲慢慢賒了晉穀雨家好多銀子。晉穀雨打趣的說,實在不行,就以身抵賬吧。那我喜鵲就值那麼些錢?你晉穀雨也太小看人了。再說,我是定過親的人。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我的心是有主的,你就彆想再打我的主意了。在喜鵲的心裡,她已經把豐收當成了要白頭到老的男人,將來兒女的爹,這樣的男人是唯一的,是不能替代的。

一天晚上,喜鵲在廚房燒火熬藥,打了個盹兒。她不打盹就一刻不停的奔忙,下地、放牛、砍柴、采草藥、洗衣裳,一打盹兒就夢見豐收……

月亮還是那晚的月亮,雨後的月亮特彆的清亮,混著濃烈的血腥氣,血腥氣把泥土氣息都蓋沒了。出了院,從後山的羊腸小道下山,秋風凶猛,一會兒就把烏雲掃沒了。豐收在前,喜鵲在後,喜鵲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樣的情景,不是那個夏天的夜晚在亂墳崗經曆過生死,回來的時候嗎?喜鵲在豐收的背上睡著了,夜蟲和小獸在深山老林裡咕咕秋秋的叫著。黃土坡的後山,有一片滿天星,豐收跟喜鵲經過的時候,藏在那裡的螢火蟲都醒了,呼啦啦飛出來,美極了。可是他們沒心情欣賞,因為這一彆,什麼時候能再見,是否能活著見?都不知道。這足以使他們十六歲的兩顆心心事重重。那晚豐收的背影,特彆的可憐,讓喜鵲特彆的心疼。

在這個世界上,豐收隻剩下喜鵲了。喜鵲還能為豐收做點什麼呢?如果不是背負著爹娘穀穗的夢,如果不是豐收死活不肯,喜鵲真就跟豐收一起走了。喜鵲的心裡不止一次的衝動,像絕提的黃河水,萬馬奔騰一般,衝擊著喜鵲十六歲的心。該死的偷牛賊,為什麼偷了牛,還臟了豐登的心和身?如果隻是偷牛,豐登也不至於尋死,豐收也不至於急火攻心的活劈了那畜生,現在要亡命天涯,和她生離死彆。

喜鵲一直把豐收送下黃土坡,送下墳地,送下十八盤,送過深山老林......

沸騰的藥湯濺出來,二丫恰好進來一聲尖叫,喜鵲才醒來。一邊倒藥,一邊喜鵲想,豐收應該出了雁門關了吧,岐道地村黃花梁山崗下麵的兩條分岔路,豐收的鞋板是丟到了哪條路上了呢?豐收身上的盤纏夠嗎?豐收的衣裳夠穿嗎?關外冷嗎?生病了嗎?能吃飽飯嗎?會不會遇到強盜和劫匪?五年以後,豐收真的會回來接她一起走嗎?那麼,她身上背負的爹娘的心願該怎麼辦?

或許到時候,風聲已經過了,豐收可以換個名字住下來,他們再置起一個家,種點地,養頭牛,生一堆兒女。

穀雨後,喜鵲趕著牛去犁地下種,晉穀雨半路就強行接管了她的牛,到了田地,晉穀雨牽牛犁地,喜鵲跟在後麵撒玉茭籽。太陽毒辣辣的曬著,喜鵲戴著一頂自己拿玉茭杆編的草帽,胳膊褲腿卷起來,慢慢的步伐已經有些踉蹌了,被晉穀雨和黃牛落下一段距離。早上隻吃了一個野菜糠團,餓的前心貼後背,終於兩眼發黑,一頭栽到了土裡。晉穀雨抱起灰頭土臉的喜鵲,放到堰上,解下醋葫蘆給她喝了一口,她睜開眼睛了。晉穀雨又把身上的白麵煎餅給她吃,喜鵲狼吞虎咽把晉穀雨一張大餅啃了精光。吃著吃著想起爹娘穀穗和豐收,身上的勁就恢複了。她不能倒下,她要好好活著。萬一爹娘穀穗和豐收都回來了呢?

她得好好活著見他們啊。

姨在家照顧姨夫,姨夫的病不能離人。又得照顧大蠻、二丫、三孩,做飯、熬藥、洗衣裳、一堆雜物事把人捆得死死的。放牛、下地、擔水、賺碎銀......喜鵲樣樣衝在前,忙成了臘月王八。晉穀雨對喜鵲的心思,整個黃土坡的人都看在眼裡,姨知道喜鵲的心思在豐收身上,可姨還是忍不住開口了。畢竟豐收背著人命債,現在又生死未卜,未來福禍難測。晉穀雨家有產業,人樣俊,又有手藝,最重要是把喜鵲放心尖上疼著,這樣好的漢子,多少黃花大閨女惦記著啊。那羊羔瘋偶爾才發作一陣,什麼都不耽誤。

可姨一提,喜鵲就火。她已經跟豐收交換了心,她的心在豐收那裡,豐收的心在她這裡。她怎麼能背叛他?

找了一個黃昏,晉穀雨頭裡趕著牛,喜鵲背著簍簍跟在後,簍簍裡是打的野菜,可以回去揉野菜團子吃。經過小河的時候,喜鵲要把野菜摘洗乾淨。晉穀雨就把牛趕到河邊飲水,然後再趕到樹下吃草。幾個附近村的媳婦跪在河邊的石頭上洗衣裳,就起哄喜鵲和晉穀雨。大家不認識喜鵲,但能讓晉家寶貝疙瘩這樣稀罕的,肯定就是喜鵲。

喜鵲是晉穀雨心尖尖上的人,這是十裡八鄉眾所周知的桃花事。

“哎——你就是喜鵲吧?長得趕上皇宮裡的妃子俏了!怪不得晉穀雨整天蜂兒一樣圍著你轉,仙女都不入他的眼。”

“喜鵲,你什麼時候嫁給晉穀雨呀?整天黏糊,不結婚是為啥?”

回到家,牛拴進圈,槽裡撒滿草料,早上喜鵲已經清了圈裡的牛糞,乾淨的像自己屋的地一樣。分手的時候,喜鵲追上晉穀雨,該說的是得說清楚了,不能模棱兩可。晉穀雨也猜到喜鵲要說什麼。喜鵲說,她一直把晉穀雨當哥看待,她從小沒有哥,晉穀雨就像哥哥一樣處處幫她。她心裡已經有人了,這個人就是豐收,又把她和豐收是怎麼認識的,豐收怎麼亂墳崗擒狼的,後來怎麼不得不分離的,怎麼訂下五年之約的,說了一遍。又說起爹娘穀穗,說著說著鼻就酸了,眼淚就嘩嘩下來了。

在黃昏的晚光中,晉穀雨羨慕死豐收了。

晉穀雨當即表示,他不會撒手,他願意等,還願意幫喜鵲打聽豐收和她爹娘穀穗的消息,他認識很多走南闖北的藥材商人,消息靈廣。如果五年後,豐收沒回來,那她喜鵲就要第一個考慮他,不許考慮彆的男人。

從此,等豐收和爹娘穀穗的消息,就成了喜鵲每天魂不守舍的念想。上醫館抓藥問,路上碰見晉穀雨也問,有人上醫館抓藥也要給捎著問一嘴。晉穀雨確實也托所有能托的人打聽了,但春天過去了,還是沒有一丁點消息。立夏那天半夜,姨夫駕鶴仙遊了。臨終前,還紅光滿麵下炕把二丫的木馬修結實了,大蠻的木刀刮好,喂三孩吃了幾口玉茭麵糊糊。然後突然倒地,扶上炕沒一會兒就不行了,飯也喂不進去。

姨夫一走,姨就病倒了,整天魂不守舍的,做什麼都顛倒混亂,端著鍋就走進了茅房,想著去院裡收玉茭麵,空轉一圈回來,忘了要做什麼。家裡的境地更難,兩個女人更苦。給姨夫做四七那天,大蠻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出去,掉進井裡淹死了。姨夫和大蠻的七七全部做完,姨眼睛就哭的看不清東西了,整個人精神恍惚,常還衝窗外扯著嗓子喊:“大蠻,吃飯了,彆光顧著玩泥巴。”喊完才驚覺,大蠻已經不在了,又嚎一陣,咽不下一口飯。喜鵲心裡也像被人狠狠紮過一刀,不像從前,見人就笑臉迎上,歡聲笑語。朝夕相處的一大家子,一下子少了兩個人,一個頂梁柱,一個心頭肉,心裡怎麼可能沒翻天覆地的動蕩?喜鵲笑容少了,話也少了。

第六章喜鵲報喜

照顧五張嘴吃喝拉撒,完全落到了喜鵲身上。沒多久,喜鵲就瘦了一大圈,眼窩子深陷,人也不圓潤了,整天從天不亮忙到大半夜。

大蠻的死,喜鵲認為自己負有最大的責任。姨娘沉浸在喪夫之痛中,把照顧大蠻、二丫、三孩托付給了喜鵲,可是喜鵲卻沒看好搗蛋的大蠻。接連數日,喜鵲都被負罪的噩夢驚醒。陽光始終和當日一樣明亮的發脆,擔水的鄰家七嬸衝進大門,“井裡......大蠻,你家大蠻......”受驚的七嬸說不出個囫圇話。喜鵲重組一下七嬸的話,腦門一涼,頭一炸,腿一軟,這是大蠻掉井裡了?她把二丫、三孩托給七嬸臨時照看,連滾帶爬往水井奔。大蠻被泡的比平時大一倍,眉眼都快認不出了。大蠻,可憐的孩子,是怎麼失足掉進去的,又是怎樣垂死掙紮的呀?啊,都怪自己不留心,沒看好......喜鵲哭叫著就要往井裡跳,被眾人拉住。

喜鵲擦擦淚,“我得親自下去抱我家大蠻上來呀。”

腰上纏上繩子的喜鵲,被兩個大漢緩緩放進井裡,喜鵲把另一股繩子係在大蠻腰上,就在他們拉大蠻上去的時候,大蠻忽然化成了一條蝌蚪,混進一群蝌蚪裡,喜鵲認不出哪條是大蠻......這可怎麼跟姨交代啊,喜鵲哇哇的哭醒......

豔陽下的黃河特彆溫柔,喜鵲坐在黃土坡上,看著黃河,像看著體己的爹娘穀穗、豐收。每當這時候,喜鵲的鼻子就開始酸。喜鵲吸吸鼻子,想著,晉穀雨這次去內蒙販藥材,已經走了一個月了,不知道有沒有打聽到什麼信兒?

快進秋天的邊上,鬨了一次蝗災,沒收成。

過冬就得靠地窖裡儲藏的土豆、白菜、蘿卜,甕裡的舊玉茭、穀、高粱、黃豆。存糧不多,還得用力勒緊褲腰帶。喜鵲的褲腰帶比原來勒緊兩圈,細的跟高粱杆一樣。家裡為了省糧,把三頓飯,縮減成兩頓飯,前晌一頓,後晌一頓。喜鵲還去挖了一些野菜根,包在玉茭粗麵心兒裡,揉窩頭吃。

喜鵲帶姨去鄉裡晉氏醫館看眼疾,晉穀雨的爹晉連翹給開了一副中藥,還有晉連翹親自配的眼藥水。姨用了半個月,眼睛就能看到光了。姨的精氣神也慢慢好起來,叫喜鵲給剪了個利落的男人頭。喜鵲把全家人的衣裳洗的乾乾淨淨的,就算補丁也總是剪出花樣,補丁打上去整件衣裳更特彆,更好看。衣箱裡的衣裳,每個人的包一包,當季的衣裳每個人一摞,方方正正疊在床頭櫃裡。喜鵲還給有錢人家繡一些花窗簾、新娘衣裳、紅蓋頭、鞋,賺一些碎銀。喜鵲瘦的紙片一樣薄了,卻更有一股清新的美。

天剛亮出魚肚白,門口榆樹上的喜鵲就喳喳叫,喜鵲這天挽了個發髻,辮了條細辮子纏繞住,青絲垂肩,更清澈如溪。這個家,一個蓬萊仙女一樣的喜鵲,一個風韻猶存的寡婦,日子過得這樣艱難,怎麼不惹男人們垂憐?把這樣艱難的日子過得這樣整齊,怎麼不惹男人們愛慕?

這天打春,黃河表層凝結的冰下麵,熱熱的黃河水奔騰著,有些地方的冰麵已經被衝開了口子,水花偶爾還會躍出來。

豐收的消息,就是這天來的......

晉穀雨從內蒙販藥回來,野草一樣的長頭發粘成黑氈、滿臉黑胡茬子,這和半年前那個白麵書生模樣的晉穀雨完全對不上。眼前的漢子,看起來有三四十歲。而晉穀雨才二十二。這半年晉穀雨到底在外麵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會這麼狼狽?這麼滄桑?

更沒想到,喜鵲姨家發生了這麼動蕩的兩件事。豐收有消息了,他販藥材到了內蒙包頭,在一個叫黑土崖子的地方,被一夥土匪捉住,搶光了身上的碎銀、所有值錢的東西、還有藥材。就在要殺他的前夜,土匪窩裡傳染了一種瘟疫,土匪頭看他懂醫術,就讓他醫治瘟疫。沒想到,一個月後,他還就醫治好了。土匪頭不放他走,要留他在土匪窩裡當土匪郎中,天天找人看著他。前不久,他才找了個機會逃出來。但在沙漠裡遇到了暴風雪,迷失了方向,差點凍死餓死。幸好,一位邊關信使救了他,把他帶回山西,就收留在自家。前不久,他身上的傷才痊愈。

九死一生,晉穀雨撿條命回來,還沒回家報到,就直接來了黃土坡,要先告訴喜鵲關於豐收的信兒。

聽那個信使說的,他有一次路上碰見一個鏢局,鏢局裡有個身上有點武藝的押鏢小師傅,年齡不大,個子很高,身板很壯,沒聽他說過話,不知道是不是個啞巴,性格很寒冷。牛犢大的眼睛,很有靈氣的小夥子。不是山西口音,是河南口音。又想了想,信使又對晉穀雨說,聽說他很寶貝兩雙鞋墊,放在懷裡,一雙繡著並蒂蓮,一雙繡著鴛鴦戲水。聽說他叫黃河,沒事的時候,老是學喜鵲叫。鏢局的大師傅說,他很賣命,懂得知恩圖報,是個實心眼的。他當初路邊救了快凍死的豐收,豐收感恩,有一次遇到劫匪,豐收替他挨了一刀。刀痕還在背上。鏢局現在走鏢去新疆敦煌了,每次走鏢都會死傷,也不知道走多久。晉穀雨覺得這個人就是豐收。

聽到鞋墊上繡花和老學喜鵲叫,喜鵲就止不住的眼淚流。這不是豐收會是誰?這就是她那個亡命天涯的豐收啊!

鏢局本來就是刀尖上舔血的營生,豐收生死難測,喜鵲合掌對著黃河,禱告起來:“既然他改名叫黃河,那黃河河神,你一定要佑護我的豐收哥哥啊,佑護他平安的赴三年後之約。請河神萬萬佑護他......請萬萬佑護他......”又問爹娘穀穗的信兒,晉穀雨說還在托人打聽。

滿月清水一樣寧靜,黃土坡村卻炸開了鍋。

村西頭張家婆姨站在她家花椒樹前的石頭上罵街罵的起勁,一時全村人的耳朵都被吸到這裡來,張家婆姨罵啥?為啥罵?勾起全村人的好奇心,正好拿這事作為晚飯的“下飯菜”。張家婆姨嘴狠舌毒,罵的那個難聽,叫人不寒而栗。

喜鵲心尖上的線牽得疼,月又滿了,滿了還要缺,缺了再盼著滿,滿了還會缺。好不容易有了豐收的信兒,心尖上的一根線有了方向,卻生死在一瞬間,喜鵲的心尖針挑一樣的疼。心尖上的另一根線卻茫然無期,哪怕有一丁點音訊都是個安慰,等待真是苦。正想著,喜鵲的胳膊被人抓住,指甲都快掐到肉裡了,“喜鵲,快,你家二丫快被打死了。”

“啥?快,快帶我去。”

張家婆姨站在花椒樹影裡,揪著二丫的頭發,二丫一張臉已經被打成兩張大,早上喜鵲給梳好的少女花辮,現在亂成草,衣裳被扯破好幾個洞,灰頭土臉的,哭的已經沒音了,嚇的光哆嗦。張家婆姨罵一陣,在二丫的身上掐幾下。二丫像待宰的小羊羔,案板上待開膛的魚,耷拉著眼皮,跪著,眼巴巴的盯著自己鞋尖上的繡桃花。那桃花上全是土,那是二丫搗蛋,鞋尖踢破了,喜鵲補了塊補丁,補丁不好看,就繡上了幾朵桃花。看起來,嶄新而特彆。但是現在,那桃花土嗒嗒的,看起來可憐兮兮的。

“這年景不好,也不能當賊啊?小小年紀,就當三隻手,不乾不淨的,偷彆人的東西,那長大了還不成了禍害?比那蝗蟲都禍害!沒爹的孩,家裡光剩倆狐狸精,成天光琢磨著咋勾搭漢子給乾活,孩也顧不上教了,我不替她爹娘教教她,她都不知道該咋做人,你們說是不啊?”張家婆姨還在毒罵。

喜鵲蹦上石頭,扯開張家婆姨的手,抱起二丫,拆開繩子,喜鵲個子高,瘦得像初五的月亮。可是喜鵲動作利落、勁道,不拖泥帶水,目光犀利,頭上像長了角,身上像長了刺,嘴裡鼻孔裡像會噴火,氣勢洶洶,光氣勢就嚇愣了張家婆姨。張家婆姨退後三步,看著喜鵲一氣嗬成這一係列動作,才回過神來,一把抓住喜鵲胳膊,不客氣的狼嚎起來,“喂,你這丫頭不是勾搭殺人犯,就是勾搭鄉裡醫館公子哥,你家一家子沒個好人,大的不正經,小是三隻手......”

“張嬸,喜鵲在這替二丫給您陪個不是,年景不好,小孩子吃不飽才犯了錯,您大人大量,就請您原諒二丫這一回,二丫她還是個孩子,她不懂事,您是個大人,您彆跟個孩子一般見識。”喜鵲說的是婉轉的話,嗓門卻高的嚇人。張家婆姨臉上的橫肉抖了抖,嘴大長著,還有什麼狠話被堵在喉嚨,咽了口唾沫,咂咂嘴,“哎哎哎,大家夥都來聽聽啊,我說的對還是不對?這一家子都是啥人嘛,自己乾了不要臉的事,還不讓說啦?”下巴還揚著,明顯話音降下來。

第七章姨要嫁人

麵對惡毒的閒言碎語、人身攻擊,喜鵲覺得她如若計較起來,那不正是跳進彆人心心念念挖好的坑?一解釋,不就是沒什麼也有了什麼?她行得正,坐得直,光明正大,要是和亂咬人的狗一般見識,那她也不是人了。二丫肯定是肚子太餓了,才會起了偷心。甕裡屯裡的存糧沒了,野菜根也快被人挖完了。二丫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不餓才怪。

“嘴巴長在你身上,你怎麼說我管不住,但是孩子犯了錯,也不能往死裡打,你要找也找我喜鵲算賬啊,一個五歲的孩子,你怎麼下得去那麼重的手?”這時候,藏在喜鵲懷裡的二丫才哇哇的嚎起來。

“還哭,賠哇,有本事你賠,現在這年景,玉茭麵細麵饅頭可值錢了,一個饅頭怎麼不值它一兩銀子,你們得賠四兩銀子。”

看熱鬨的人群裡唏噓一陣,一個饅頭一兩銀子,雖說年景不好,可這也和強盜沒區彆。

“拿不出,要四兩銀子沒有,要人命我喜鵲有一條,你來拿。”喜鵲也壓不住火了,野蠻起來。家裡翻了箱底一共也不到三十文銅錢,哪有銀子?賣了房、地、牛估計也還差一大截呢。

“你家的饅頭不是好好的在那裡嘛?二丫又沒吃到她肚子裡,得饒人處且饒人你沒聽說過嗎?”

“饅頭本來好好的,可是都被那丫頭臟手給弄臟了,我們還能吃嗎?”

“我們不賠銀子,要賠也隻賠饅頭。”

可是這話好說,去哪弄細玉茭麵來?喜鵲心想,不行,就各家各戶去借一借,實在不行,就把家裡那個梳妝台、自己縫的一身新娘行頭統統賣了,實在實在湊不夠,就去找晉穀雨借一借。自己打個欠條,一定會還他的。

突然,黑夜裡發出個穩穩當當的聲音,“一兩銀子夠買幾車饅頭了,你拿著吧,彆和孩子計較了,年景不好,要不是餓得撐不住,誰會伸手偷?孩子犯了錯,得給她改的機會,不能往死裡打,孩子都是爹娘心頭肉。他們家一年失去兩個親人,已經夠不容易的了,都是鄉裡鄉親的,孩子給認個錯,你收下銀子,就算了吧。以後嘴上積點德,少談論彆人是非。”

說話的,是晉連翹。

說話間,晉穀雨已經將一兩銀子交到張家男人手上。張家男人把自己的婆姨拽下石頭,拖進院門。

姨從人群裡擠出一條路,把哭得快斷氣的二丫夾起來,衝著屁股就抽。一邊抽一邊扯著嗓子罵,“叫你偷,叫你偷!你爹活著的時候是咋教你的,不是自己的東西不拿,你倒好。不打你就不長記性,疼了才能長記性,記住了沒,記住了沒?”二丫哭的更歡了。喜鵲從姨咯吱窩下搶下二丫,“二丫知錯了,彆打了姨,二丫,快跟你娘認錯呀。”

二丫沙啞的小聲抽噎著嘟囔,“娘,爹活著的時候,肚子沒這麼餓過啊。”

喜鵲姨再嫁了,後姨夫是晉連翹。

鄉裡的媒婆來說了兩次媒,晉連翹親自上門提的親。晉連翹不是趁年景之危,他是在喜鵲姨上醫館治眼睛的時候,就揣上了那個心思。晉連翹結發妻子是得了月子病,在晉穀雨出生二十七天上死的。晉連翹醫好過那麼多的人,可偏偏救不回妻子,這是他一輩子的心病。這麼多年了,晉連翹還是頭一回惦記上一個女人。他忘不了喜鵲姨那雙眼睛,那是她妻子臨死前的那雙眼睛,妻子將還在繈褓中的兒子托付給他,千叮萬囑,好好把穀雨養大。臨去的時候,穀雨娘的眼睛已經完全看不見了,穀雨爹抱來穀雨,她用手摸著穀雨的輪廓,是含著許多的放不下走的。

這疤結痂二十幾年了,喜鵲姨一出現就給撕開了。

晉連翹覺得這種痛,在喜鵲姨那裡是能相通的。喜鵲姨喪夫喪子,把眼睛哭瞎,也應該能明白他這二十幾年深埋骨血的痛。這麼多年,晉連翹當爹當娘,這是頭一回,想在家裡添個新女主人。而這個新女主人,非喜鵲姨莫屬啊。他不僅要把她的眼睛徹底治好,還要給她嶄新的生活,讓她臉上常常掛著笑,不用再為缺衣少食費腦筋。

確實是嶄新的生活啊,院頂上的太陽又鮮活起來,喜鵲姨泛黃枯乾的臉頰又恢複紅潤飽滿。二丫三孩餐餐吃到肚撐。打補丁的衣裳也壓箱底了。晉家老女仆旺嬸因為喜鵲的到來,省力省心許多。太陽出黃河前,晉家所有的水甕都擔滿了水,柴火劈好堆整齊,前院後院大門口一葉不染。

但最開心的人,不是晉家旺嬸,是晉穀雨。

昔日令他朝思暮想茶飯不思的心尖上的人,一轉眼,住到了同一屋簷下,同一桌吃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晉穀雨能不開心嗎?所以,爹續房的事,他不反對。如果娘在天有靈的話,娘一定也希望家裡能有個新女主人心疼爹。爹說過的,娘是一個善解人意的好女人。

隻是稱呼要怎麼改?現在喜鵲姨成了晉穀雨的後娘,晉穀雨該叫喜鵲什麼呢?妹妹?可是喜鵲也不是後娘親生女兒。雖然洪洞大槐樹移民之後,喜鵲娘把喜鵲口頭過繼給喜鵲姨,好留根脈在山西水土上,可喜鵲一直稱呼姨,沒改口娘。這樣一來,還是喊喜鵲吧。這麼些年,嘴巴裡喊的,心裡念的,一直都是“喜鵲”這兩個字。若是突然改口妹妹,還真是不習慣。多了後娘、二妹、三弟、喜鵲,家裡突然熱鬨起來,更有了家的味道。

這種感覺,晉穀雨非常迷戀。

晉穀雨又要走河南收藥材,臨走前一天,喜鵲幫他這位沒有血緣關係的“哥哥”,洗衣裳,縫錢袋,燙烙餅。還從來沒有一個女人,這樣用心待過他,讓他心裡的舍不得無限膨脹。

廚房在走廊儘頭,夕陽照在喜鵲烏黑柔軟的頭發上,光亮而美好。喜鵲把韭菜雞蛋麵均勻的澆在油鍋上,用鍋鏟給餅翻身,出鍋,一係列動作,認真專注,一氣嗬成。晉穀雨斜靠在門上看呆了。一塊餅遞到麵前,都沒發覺。喜鵲端著碗,碗裡疊著一張餅,笑嘻嘻的看著他,“快嘗嘗好吃不?”她這樣清澈的笑顏,是那十幾年都沒活過嗎?那些變故饑荒都沒侵蝕過她嗎?怎麼還能像孩子一般清澈?真是讓晉穀雨癡醉。

晉穀雨用嘴撕了一口餅,把嘴伸過去,“來,你也嘗嘗,我來喂你。”“又沒正形了是不是?哥?”“哎呀,你——”晉穀雨被喜鵲狠狠跺了一腳,嘴裡的餅一口吞進去,卡在喉嚨。喜鵲慌忙從腰上摘下醋葫蘆,給晉穀雨灌了一口,才把餅順下去。“你這丫頭,以後不許叫我哥,像以前一樣叫我穀雨,聽見沒?”

“彆動。”這時候,喜鵲發現晉穀雨領口的布脫線了,“領口線開了,你幫我翻著餅,彆燒糊了,我去拿線幫你縫縫。”

隻隔著兩三公分的距離,看著喜鵲手起手落飛針引線,晉穀雨有一陣短暫眩暈,就像老夫老妻過日子的某個黃昏。他沉浸在這樣的眩暈中,一股刺鼻的布料燒焦味伴著黑煙滾滾,他低頭一看,半截著火的柴掉在喜鵲腳邊,喜鵲的褲子著火了,火苗正在嗖嗖往上躥。晉穀雨抱起喜鵲,跑到院子裡,往收藏雨水的方水甕裡一放,火熄了。水裡的喜鵲更玲瓏了,晉穀雨又一陣眩暈。喜鵲身上散發著一種說不出的美,他見過這種美,就覺得再沒誰能入他的眼。

剛好,晉穀雨肩膀上的針線垂下來,喜鵲用牙幫他咬斷。推開晉穀雨,回去換身囫圇衣裳,繼續燙餅。

誰知這次,晉穀雨一走又是小半年,回來的時候,采了好多珍奇的藥材。這次,晉穀雨還帶回來了喜鵲爹娘和妹妹的信兒。喜鵲爹娘和妹妹遷到了河北定縣,又聽說,沙河發大水,定縣在沙河古道上,全縣被水淹了,幾乎無一生還。

爹娘和妹妹穀穗都喪命他鄉了?

喜鵲聽了消息,怎麼都不敢信,非要立刻收拾包袱去河北,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否則,她不會死心。喜鵲才跌跌撞撞走到大門外,就被幾個乞丐圍住。一問,這些乞丐就是河北那邊逃荒過來的,喜鵲發狂一樣的捉住一個乞丐的肩膀問。乞丐絕望的說:“都淹了,都死了,漫山遍野都是死人哪......求求你了,就可憐可憐我們,給我們一口吃的吧......”

“我們這裡年景也不好哇,鬨蝗災鬨的顆粒無收,也救濟不了你們哪,隻能給你們一口粗糧填填這頓餓肚子了......”晉連翹替喜鵲擋住乞丐。

喜鵲渾身一軟,癱在地上,嘴裡重複喃喃著:“都淹了,都死了......”慢慢失音,隻有淚撲噠撲噠往地上打。她覺得渾身的骨頭一瞬間都被抽走了,天崩地裂,天旋地轉......再醒來的時候,暖暖的夕陽照著她的臉,她閉上眼睛,淚又出來了。

姨坐在炕邊,她的眼睛也哭成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