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辦公室內,一縷殘陽從窗簾縫隙穿入,斜斜地將辦公桌割裂成兩半。
棕紅色橡木桌上放著一份打開的文件,坐在辦公椅上的高大男人眉頭緊皺,桌上的筆被他拿起又放下,眼神放空,像是在為什麼事煩心。
咚、咚兩聲敲門聲響起,男子放下筆,眉頭展開,放鬆身子往後靠沉聲道:“進。”
“齊署,您找我。”
原盼低著頭步入,至桌前兩米站定,隨即抬頭看向整個身子藏在陰影裡的男人。
“法院的判決下來了。”齊戈也不廢話直言道。
原盼聞言頓了一下,隨後道:“您的態度呢。”
清亮的眼直勾勾地盯著他,口中話語直擊要害。
隻要眼前這個男人在判決書的“上級意見”那裡寫下“不予批準”,一切問題都可以迎刃而解,她可以繼續呆在這裡,從事自己喜歡的職業。
“給我一個解釋。”
齊戈審視著桌前的女人,腦子清楚、業務水平一流,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但這份欣賞並不足以打破他的原則。
他傾身,拿起放下的筆緩慢而又有節奏地敲打著桌麵,一下一下,不動聲色地施加著壓力。
“給我一個你任務過程中撇下隊友獨自離開的正當理由,如果你還是堅持在法庭的說法,我隻能說,我幫不了你。”
齊戈對自己看人的眼光很有自信,他不認為自己一直以來都看好的下屬會是拋棄戰友的逃兵。
這一年他見證了她飛速的成長以及常人難及的韌性。
他下意識地認為小姑娘或許是有苦衷,隻要她向自己坦白,他會幫她。
原盼是一名來自偏遠小縣城的女警,三年前在全域警察比武中異軍突起,被齊戈看中調任到了總署。
她拒絕了齊戈給她指派的最能發揮她能力的去處——特種作戰中心,反而一心要進被署裡戲稱為“萬年巡邏隊”的界域衛安處。
齊戈秉持著各處平等,人才到哪都會發光的原則,應允了。
她也沒有讓他失望,不僅把自己的轄區管理得井井有條,平時還會去任務中心瘋狂接任務,像一個不知疲倦的機器人。
本來因為第一次被拒絕,對她還頗有不滿的特種作戰中心處長——程時,也折服於她出色的工作能力,多次找理由借調她給自己乾活。
三年來她呆在署裡的時間不超過兩個月,百分百的任務完成率讓她包攬了署裡各個榮譽稱號。
但擁有堪稱“恐怖”工作能力的她卻從來不接強製團體作戰任務。
“陌生的戰友是身邊隨時會引爆的炸彈。”——這是她對此的回應。
但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在上個月主動報名了一次團體任務,還參與了隊長競選。
有她參與的隊長競選,結果不言而喻。
然而任務失敗了,且死傷慘重,幸存下來的幾名隊員聯名舉報她,說她任務過程中拋棄隊友獨自逃跑。
按例這屬於嚴重瀆職,按域法,公職人員確認嚴重瀆職的判處二級三等流放。
這個世界繁衍不易,不存在死刑,最高刑罰隻是一級流放,但一級流放地點,如果不是低等罪行,人過去跟死刑也沒什麼區彆,時間問題而已。
齊戈的話並沒有影響到原盼太多,她隻是沉默,她感激上司的信任,所以她並不重複在法庭上的可笑說辭,但她也不會說出真相。
因為這太過危險,特彆是在可以掌控自己生死的人麵前。
齊戈在心裡默默倒計時,手中的筆也一頓一頓地跟隨心中的節奏敲擊著,兩相沉默中,聲音逐漸低弱,最終一聲幾乎微不可聞的輕響結束了這場沉悶的對峙。
“我明白了,你先回去吧。”
話是這麼說,但伴隨著的是齊戈直接抽開筆頭,當著原盼的麵在文件某一欄簽署上自己名字的動作。
“還不走?”
關上文件,齊戈抬頭看向遲遲不動的女孩,語氣冷硬。
原盼的眼神隨著齊戈移動的筆一寸寸變暗,她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讓自己親眼看到自己的結局,這是背叛的懲罰。
她知道憑自己的能力,就算是在可怖的西部,她也不會過得太差,隻是至此與警察的身份無緣了,還有什麼方式可以贖罪呢。
原盼轉頭走向門口,轉過身子關門的那一刹那,齊戈看清楚了她的樣子,茫然與無措仿佛透過她的身體溢了出來,但神色不見悲苦。
齊戈冰冷的眼神悄然融化,剩下濃濃的不解與可惜。
他將原盼劃分為跟他一類的人,將警察事業視為至高信仰的人,驟然失去精神支柱,他能理解她的心情,但不能原諒她的隱瞞。
三日後,原盼坐在家門口等來了自己的前同事們。
“原盼,警察署通過了界域法院對你的判決,確認你嚴重瀆職,即刻起正式收回你的警察編製,”
明煬頓了頓,
“剝奪你
‘全域衛安係統一級模範人物’
‘全域特級優秀模範警員’
......
‘鬆蘭街道執法優秀個人’
的榮譽稱號,”
光是稱號就足足念了6分鐘,原盼聽著心裡五味雜陳,明明每次授勳、頒獎時,自己內心並未有多激動,但這一切離開自己時,方覺悵然若失,她在乎自己的工作,不隻是為了贖罪。
“現將你帶去懲戒所實施二級流放。”
饒是內裡心緒千思百轉,但在外人看來,原盼在聽到麵前全副武裝的警察念出宣判時波瀾不驚,卻在他近身時全身陡然進入警戒狀態。
明煬靠近的身形一滯,停在原地,直到確定原盼沒有攻擊的意圖,才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抬起她的手臂,注入源力抑製劑。
他親眼見證過眼前看似纖細瘦弱的女人執法時的冷漠與殘忍,不是那種血腥的殘忍,是全然按照規則服從執行,下手不見絲毫遲滯的冷血殘忍。
聽聞原盼拋棄隊友獨自逃跑的消息時,他下意識地感到荒謬。
在他看來,眼前的女人對規則的敬畏心不會允許她做出那樣的事,就算消息屬實她也一定是做了緊急情況下的最優選擇,隻要在審判法庭上陳述清楚,她不會有事。
然而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是他沒想到的。
原盼沒有反抗,隻是一直盯著刺入手臂的注射器。
注射完成後,明煬鬆了一口氣,剛要走開,卻突然感受到拿著注射器的那隻手被一隻冰涼的手握住。
他汗毛立起,下意識地甩開那隻手,退後幾步蹙眉看向原盼。
被注入源力抑製劑的原盼已經沒有足夠的力量反製一名警察的掙脫,她的身體素質已然退化成一名普通的二十一歲少女。
“把注射器給我,”原盼淡淡道,“你知道我的規矩。”
明煬身體裡的無名火陡然又升高一截,方才自己刻意放緩語速,把明明一個“等”字就能概括的榮譽悉數念完,想看看她失去這些年來拚命得到的光環後的反應。
然而看到的隻有無動於衷,隻有漠然。
這就是他的目標,他的偶像,他放棄特種作戰中心選擇界域衛安處的理由。
簡直可笑,他真想回到兩年前抽自己兩耳光,讓自己認清眼前這個女人的真麵目。
什麼敬業、努力、內柔外剛,分明是虛偽、冷血、薄情無義!
嗬,她的規矩,她現在還有什麼資格說一不二,失格的偶像沒有提要求的權力。
“帶進去。”
明煬忽視了原盼的要求,冷酷的吩咐手下人。
原盼神色陡然冷凝,漆黑的雙瞳直直地盯著明煬,但憑她現在的力量,她無力也不能反抗。
她認識眼前這個男人,時常出現在訓練場邊看自己訓練,一待就是一下午。
她每次出完任務回來,他總會站在警察署門口自己第一眼看見的地方迎接,自己直屬上司口中她的後繼之人。
說不失望是假的,但她也明白,沉默會推開所有好意之人,但她彆無選擇。
按照流程,注射器會被封存在冷凍箱裡,帶到後勤裝備處統一銷毀,她血液裡的東西也會在短時間內失效。
她隻能寄希望於一切都會按照規章走,沒有意外發生。
但是有時候,生活總是能給人一個“驚喜”。
在原盼被兩個女警合力壓著走近警車時,身後傳來了不合時宜驚呼聲。
“明警官,你的手!”
提著冷凍箱,準備接過注射器的警察看到明煬手心的慘狀叫了出來。
“我叫人給你包紮一下吧。”
原盼聽到“包紮”的時候,心神一震,快速回頭,看到那個場景,眉頭緊皺,眼神複雜,似是不可置信中夾雜著一絲氣憤與無奈。
明煬感受到她的視線,伸出的手默默回縮到背後,方才聽她說“規矩”,一時氣憤,手上失了力道。
哪怕時至今日,他還是下意識地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
“不必了,沒多大事,損失單上記我名字,我回去處理。”
待到原盼的身影消失在合攏的車門中,明煬才把手伸到身前,低頭注視,她為什麼這麼緊張自己的手,不對,應該說她為什麼這麼在意注射器。
明煬感覺自己似乎觸碰到了什麼,但最終一無所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