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會 所有的讖言都已經寫好……(1 / 1)

雲心賦 萌灃 6112 字 2024-05-01

他把玩手中玉墜,居高臨下:“那魏雲楓有什麼好?姐姐想要的,我都能給。”

我默不作聲,以免出言逾矩。小皇孫見我不動聲色,便失了興趣:“我不逗姐姐了,姐姐勿與我生分。”

卻聽他語調軟下幾分,蒙上哭腔:“可憑心而論,姐姐難道就沒有錯嗎?姐姐明明答應過我會來宮中相見,可一年光景都快過去,卻連姐姐的影兒都找不到。若不是此番我偷跑出來玩,見姐姐一麵還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我聽了心緒複雜。一方麵是對這小皇孫話裡話外的懷疑,他為何期冀與我見麵?我記得與他相處僅幾麵之緣。可他畢竟也還小,說不定隻是稚童心思單純呢?

我語氣儘量溫柔:“皇孫殿下勿怪,我身為將軍妻室,按照宮規,怎可隨意出入宮廷。我也沒想到一年前萍水相逢竟讓皇孫殿下記掛,也萬不敢邀此殊榮。”

小皇孫轉而恍然:“是啊!姐姐說得在理,都怪我,我應該請姐姐到宮裡去。”

他理解的,好像不對吧?我欲再轉圜,他卻笑靨無邪,揚起小臉看我:“那今天能見著姐姐,真是意外之喜。我聽見外麵有誰在吹塤的時候,簡直如聞仙樂。下車遙遙一看,就認出了姐姐!便讓下人請姐姐過來。”

原來如此。“殿下見笑。我才疏學淺,怎敢在殿下麵前賣弄。”

小皇孫拿出剛剛的玉墜,色澤溫潤,雕工精細,極為罕見:“可我聽得開心。這塊玉送姐姐吧,也算這頑石有幸。”

我趕忙推辭:“不可,無功不受祿,殿下切莫折煞我。”

他悻悻放下玉,變得不滿:“哼!本殿下就知道,你怎麼都不會接受我的東西。隔了這麼久才見麵,態度卻從一開始就極為疏遠。”

皇家脾性難揣測,這孩子年少就一板一眼,我不禁惶然:“殿下莫氣惱,我如今和剛來雲昭城時的身份有彆,自是需得日日省身。雖不能平白接受殿下東西,但我也是想送殿下禮物的,又怕殿下閱寶無數,看不上眼。”

“哦?”他重又眼神熠熠:“姐姐送我什麼?我想要什麼禮物都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我還沒整理好措辭,他卻突然湊近,指尖近在咫尺,好似下一步就要挖走我的眼睛:“我好喜歡姐姐的眼睛,像美麗的玉石,要是也能裝起來放在玉櫝裡收藏就好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雙眼甚至沒反應過來。他純淨的笑容越看越毛骨悚然,我感到一陣惡寒。

他幽幽說:“我跟姐姐開玩笑呢,彆慌張,我怎麼舍得那樣對姐姐。”又起身拉開簾幕:“姐姐給我編個花環吧,春景多美啊!”

我下了馬車,在他的不依不饒下妥協。用柳枝和野花編成花環,他戴在頭上,又跟孩童一樣興奮不已,有人走近來勸:“時辰不早,殿下該回宮了。”

他癟起臉,又跟我好一番道彆才留戀返回馬車。我心裡長籲一口氣,回頭見魏雲楓還等在原地,在車廂時的沉鬱情緒不自覺轉變舒暢許多。

我正朝魏雲楓走去,有略耳熟的聲音喚道:“郡主留步。”

回頭去看,來者不是彆人,亦是我剛進乾安宮時遇到的趙杉。

我拱手行禮,趙杉稍稍打量我,又瞧了一眼背後的魏雲楓,笑道:“原是郡主和魏大將軍今日也來出遊了。”

“許久未見,郡主在聿國可還適應?見故人未染風霜,似乎頗得怡情。趙某心下也減了擔憂。”

“不敢勞禦史大人惦念,我雖遠道而來,但也記著兩國交流使節的重任。理事不周之處,亦需緩之化解。”

趙杉垂首含笑,眼神彆有深意:“郡主談吐得體,舉止德沛,淵舟能有您這樣的公主,屬實幸哉。”

“趙某曾言諾,不知郡主還記不記得:若遇掣肘之難,可尋在下。杉,願助郡主脫困成事矣。”

我剛想說不用,趙杉的目光卻越過我看向魏雲楓:“郡主眼下或許順遂,可將來之事難測,郡主那時再回在下亦不遲。”

這人真是捉摸不透。他又拱手:“在下也希望郡主能和魏大將軍攜手共進退,淵舟和聿朝,也能國泰民安。”

我和魏雲楓總算能策馬離開。魏雲楓跨坐在馬背上問我:“皇孫殿下在車輦裡和你說什麼了?”

我回想起那孩子純真笑靨下陰惻惻的話語,搖了搖頭:“沒什麼,皇孫殿下覺得我吹塤好聽,想賞我,我不敢承應,就讓我編個花環送予他。”

我見魏雲楓欲言又止,臉色擔憂,便試圖安撫:“他說與我相識,隻不過也是我剛來雲昭城,在乾安宮進封郡主時有過一麵之緣。想是那孩子記性好,對我還有印象罷了。”

魏雲楓勒緊韁繩:“宮裡有傳聞,說那皇孫殿下年紀雖小,卻性格乖戾,陰晴不定。嗜好珠玉,卻也喜碎玉之音,有砸玉怪癖。直至這幾年皇孫漸長,宮中才慢慢對他嚴加管教。”

我想起那孩子慣愛用清澈眼神懵懂看人,若真如此,那他的內心也太會偽裝了。

腦海中有個想法一閃而過,我緊著問魏雲楓:“有個人叫趙元殊,你可識得?”

他渾不在意:“你不才跟他說過話嗎。”

我呆愣頓足,一個字一個字地蹦出來:“你說啥?”

魏雲楓表情疑惑,好像奇怪的是我。

趙杉,字元殊,親近之人才以字相稱。以我的身份和人手去問,自然在宮中是問不出來趙杉就是趙元殊的。

我扶額無奈,仰天汗顏:青天在上,我怎知他們聿國人還分名彆字的?繞了一大圈,瑾王妃說的人原是我剛來雲昭城就見到了。那瑾王妃一開始跟我再說清楚點,也不至於啊?

想起趙杉對我說過的話,記憶一連串地通絡。所以,他一開始說我可以找他幫忙,以及剛剛又提到的承諾,和瑾王妃臨走時對我的囑咐,都是一個意思?

魏雲楓見我神色苦惱,便問:“阿莘,為何對趙元殊這個名字上心?”

我咬著下唇:“我且問你,對於趙杉和瑾王妃……不,趙元殊和敬華公主,你還知道多少能與我說?”

“他們二人?其實也沒什麼,以往宮裡的都知道,趙杉曾是敬華公主少時的侍讀。後來敬華公主去往淵舟和親,趙杉博學多識,官至宰輔,便沒了聯係吧。”

我垂眸思忖:沒成想還能了解到瑾王妃過去的事。臨走前瑾王妃所托,她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趙杉,可見對他足夠信任,想必他們曾經在宮中也關係匪淺?

“阿莘是在淵舟時,聽敬華公主提起過趙杉嗎?”魏雲楓猜測。

我想了想:“敬華公主嫁來淵舟後成了父王的瑾王妃,對我亦有收養之恩。與我言談間,免不了提及思鄉情切。”

魏雲楓頷首,語氣添了敬佩之意:“當初敬華公主和親,我聿國正值內憂外患。作為陛下親妹,公主義不容辭,為我輩景仰。”

我和魏雲楓策馬聊著回到落腳地,恰巧與秦芊玥一行人碰麵。秦芊玥先喊住我們:“快到酉時了,你們準備回府還是乾嘛?”

洛容茵笑著說:“再過不久廟會就要開始了,我們打算先去清虛觀上香,再趁著熱鬨逛逛。好不容易出門一趟,可得抓緊時辰了。”

上香?廟會?這些對我來說都是新奇詞兒,聽著不免感興趣。

魏雲楓說:“我無所謂,阿莘去我就去。”

秦芊玥彆過頭沒眼看:“我們快離開,讓他倆一道去。”

清虛觀香火旺盛,又值開春,觀裡往來如織,絡繹不絕。青瓦灰牆,朱窗黛階,煙火氣伴著檀香,紅塵深處亦顯得幽靜。

我向魏雲楓了解,這清虛觀供奉的是清虛太祖。在東土的神話傳說裡,千萬年前,土地是一片大荒,清虛太祖不忍生靈塗炭,降法布澤,一生萬物,自己則羽化消散。人們為了紀念太祖,便建了清虛觀,一是供奉,一是祈福,以求得心靈上的庇佑。

魏雲楓說自己很少參拜,儘管他常上戰場。

“與其求人,不如求己。”他注視信客虔誠地在神像前跪拜。

我還是供了香火錢,遞給魏雲楓幾柱香:“既然來了,還是體驗一下吧。”

道觀中心是一棵圍起來的千年古樹,古樹枝乾粗壯,枝繁葉茂,蒼翠參天。枝椏上掛滿紅綢,滿載人們心願,隨風舞動飄搖。我凝望此情此景,仿佛亦被感化,從嘈雜中脫塵,洗儘鉛華,心中敬畏油然而生。

我們隨著人流來到太祖神像前,神像高大俯視,不怒自威。廟堂回蕩著嫋嫋青煙,鼎沸人聲,給我一種虛無縹緲之感。

到我們敬香火前,我看了魏雲楓一眼,魏雲楓亦和我對視,他剛毅的眉眼含著笑意,好似空幻輪回裡唯一安心的停靠。

我們上了香,在跪墊上叩首。掌心合十,敬拜間隙,我又偷看了魏雲楓一眼,不知神明會不會怪我不心誠,我亦無法言明自己出於何種動機。

我懷著萌動情愫望去,魏雲楓側顏俊朗,鼻峰挺如山巒,睫羽輕覆,濃眉舒緩。他闔眼跪坐,雙手合十,靜謐得像軸掛畫。似一場無聲落雪,一時竟讓我覺得神聖遙遠。

心頭想法一閃而過,我重又低頭,不敢再看:

神明啊,如果我真的愛上這個人,又該怎麼辦呢?

我和魏雲楓起身離開,魏雲楓問:“阿莘許了什麼願?”

“不知這裡的神明能不能管到西域,我希望淵舟也能國運昌盛,天下百姓歲歲年年有餘糧。”

魏雲楓笑了笑:“我呢,希望家人都能和睦安康。烽火狼煙不再燃,四方太平無戰事。”

我衷心看他:“我也祈禱神明能保佑你在戰場上不再受傷,不要再拚命了。”

他眼中有瑩光流轉,定定回望我:“我也希望能和阿莘每年一起過佳節,彼此陪伴逛廟會。”

正當我們目光膠著在一起時,聽到近旁的婦人發牢騷:“哎呀,許願這種事怎麼能說出來呢,那就不靈啦!”

我眨眨眼:“真的嗎?我不太懂。”

魏雲楓牽過我的手:“那有什麼,心意最重要。反正向與不向神明祈禱,我相信這些都一定會發生的。”

市集張燈結彩,摩肩擦踵,紅火喧囂。雖然我已在雲昭城逛得七七八八,但廟會盛大,仍給我耳目一新的感覺。

日暮西沉,夕霞緋彩倒儘,點點星子漸漸綴滿天幕,墨色暈染黯夜。我在街市上看得目不接暇,有人戲雜耍,有人搭台唱跳。攤販賣著糖畫,蒸籠糕點香氣四溢。

人流擁擠,我也變得像個孩子一般被左右吸引。魏雲楓在我身後快追不上:“阿莘,等等我。”

我被猛得拉住,回頭見魏雲楓氣悶又無奈:“我們彆走散了。”我點點頭,把手裡的戰利品分給他一部分:“那你幫我拿一些吧。”

魏雲楓接過,像是覺得好笑。我接著逛廟會,卻聽他一喊:“好疼,你踩著我腳了。”

我忙去看他,眼前驀然出現一張猙獰可怖的麵具,我怔得一激靈:“啊!”麵具摘下,露出魏雲楓得意的笑臉。

他竟然捉弄我,我氣得搶過麵具:“瞧瞧你,真刀實槍都不怕,裝模作樣倒會喊疼!”

“真的疼。”他皺眉難過。我偏過頭:“胡說,我感到隻是碰了一下你的靴子。”

我被手中奇怪的麵具吸引:“好古怪的花紋,我也想要一個。”

魏雲楓解釋:“這是傳說中為了驅趕凶獸所做。人們會在火光裡戴上這樣醜陋的麵具,起到威懾作用,以嚇跑對方。”

我在麵具攤挑了半天,選了一個小巧的蝴蝶麵具,隻能遮住半邊麵。我戴在臉上試試:“好玩不?”

“好看。”魏雲楓語氣含笑:“阿莘怎麼都漂亮。”

我付過錢,吐了吐舌頭:“誰問你好不好看了。”

我擺弄著手裡的新鮮玩意兒,聽魏雲楓說:“如果不是阿莘,我都沒覺得逛廟會這麼有趣。有阿莘在,我也能感同身受佳節慶賀的氛圍了。”

我放下麵具,看向魏雲楓,燈火闌珊,我們好似世間最平凡的一對夫妻,體驗著歲月靜好,時光荏苒。我心頭顫動,下意識得說出心裡話:“那是因為,我也心悅於你啊。”

“你說什麼?”

我反應過來捂嘴,魏雲楓卻已按住我肩頭,語氣緊張,像是怕錯過每個字:“阿莘說得是真的?”

身邊這麼多人,我覺得羞赫窘迫:“沒什麼,你聽錯了。”

“不可!”魏雲楓激得猛提高音量,這下愈發引來注目:“我、我,我不能,我好不容易……”

“好好好!”我嚇得雙頰滾燙,趕忙把他拉到人少地方。把包裹放在石墩上,待心情平複,才瞥了他一眼。

河堤晦暗,遠離煙火。夜色影綽,他眼神猶豫,竟添了低聲下氣的意味:“阿莘,我、我……”

我心下一軟,情不自禁撫上他下頜:“你都聽到啦?”

他的手也抓過我的手,蓋在唇畔:“剛才吵鬨,我要聽阿莘再說一遍。”他的犬牙輕咬我指尖:“阿莘要好好說一遍。”

指尖的輕微觸感戰栗著傳向四肢百骸,我凝望他雙眸——柔情下卻潛藏獰厲獸性,似無儘深淵,攝惑我神魂。

心頭湧上疼惜,指尖不自覺描摹他緊皺的眉目:“我涼莘,亦心悅魏雲楓,此生唯認魏雲楓為夫君。不求來生機緣,但求魂夢與君同。”

魏雲楓聽後表情舒展,卻又複雜難言。他抿了抿唇俯下身,額頭抵在我的肩膀,竟沉默良久。

我安撫著拍拍他的後背,他有所感應,禁錮我的手腕,低頭就要貼近。

我忙錯開,環顧一下四周低語道:“那邊,去樹後吧。”

梨花幼白,徐徐飄落,似風吹雪。梨樹下,我想我的臉頰已然紅透,心馳神往,不住打量魏雲楓模樣。我想,這就是我的心上人了。

我想餘生相伴之人,亦是我能將後背托付之人——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踮起腳,堪堪能碰到他的下頜,便仰起頭,在他唇邊落下一個輕吻。

神明啊,此刻我能否忘卻片刻的家國責任,可否予我曇花一現之夢,與之相擁?

這吻輕若蟬翼,清淺得我想落下淚來。我感到身體霎時騰空,魏雲楓有力的臂膀把我舉起,我靠在他的臂彎,任他強取豪奪。

樹影遮蓋,簌簌花落。我們唇舌交纏,呼吸短促,魏雲楓混亂得像頭野獸衝撞,我緊攥他衣衫,挺身承受,神識像被浪潮一遍遍衝刷。不知誰的牙齒似乎磕破唇角,我感到一股血腥彌漫。

從淺到深,魏雲楓終於照顧到我的感受,他慢下動作,小心輕舔我被咬傷的下唇。他張開雙眼,竟有些濕漉。

我看著他謹慎後怕的模樣,淡然一笑,回以擁抱。

這記憶太過鮮明,美好而脆弱。那時的我也並不知道,梨花,離也。所有的讖言都已經寫好,可惜我們在神像前虔誠祈禱的夙願,在終局裡,都未能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