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梳洗一番後,得知魏老夫人和秦府一家人已用過午膳,這時在廳堂閒聊休憩,我便讓侍仆帶路前往。
邊走邊讓碧螺和綠蘿跟在身後幫我補充秦府的關係:秦大將軍的父母皆已過世,大將軍很關心自己唯一的長姐。再加上魏老夫人慈善嚴明,行事有方,在秦府的地位也德高望重。
除了魏老夫人和魏雲楓,秦大將軍和秦老夫人育有一子一女。秦家公子年十八,秦家小女年十五,皆未婚嫁。秦府家大業大,一大家在府中都各有居所。
她二人解釋完,侍仆也領完路。我見廳堂內圍坐一圈兒人,心下一橫,踏過門檻。眾人見我進來,紛紛停下動作。
來不及尷尬,見正中高坐之人年長許多,先跪拜措辭:“我……呃,涼莘見過各位長輩。初來乍見,誤了規矩,請長輩責罰。”
氛圍一時安靜,也有人在竊竊私語。不多時,其中一位老婦人和顏莞爾道:“起來吧,蒼城郡主從遠地而來,一時不適應也是難免。既已是雲楓妻子,規矩之類的,往後再學也不遲。”
那位老婦人幫我起來,我見她長相和魏雲楓多有相似,眉目和藹:“以後就是一家人了,正好借這個時機,跟大家都熟識熟識。”
“你應該也知道了,我就是雲楓母親。”接著她指向旁邊另一位老婦人:“這位是家主正室,秦府主母,也是雲楓舅母,秦老夫人。”我依次行禮:“見過秦老夫人。”
秦老夫人點頭,魏老夫人指著剩下的兩位少年少女:“這二人分彆是家主長子少喻,小女芊玥。你們年歲相差無幾,往後相處也方便些。”
我暗自記下他們長相,以後萬不能認錯。我注意到碧螺綠蘿給我使眼色,連忙將魏老夫人請回座位,倒上準備好的茶具,按照之前指導的那樣跪在魏老夫人前:“魏老夫人,阿莘請您用茶。”
“怎麼還叫魏老夫人呢?郡主要跟雲楓一樣,喊阿娘了。”秦老夫人在一旁提醒。
我抿唇猶豫,在淵舟自母妃離世,我都不曾稱瑾王妃“母親”。如今遵循聿國的規矩,跟隻見了第一麵的人就喊“母親”……
魏老夫人卻無所謂笑笑:“無妨,郡主先喊著‘魏老夫人’也沒關係。郡主是淵舟人,風俗也必是各有千秋,不必在家覺著為難。”
我有些感激地看向魏老夫人,鄭重說:“我是淵舟溫圖羅人氏,溫圖羅人極少說出其姓。我本名涼莘,既是在家,老夫人也可喚我阿莘。”
魏老夫人點頭接過茶,我又給秦老夫人也滿上茶水。兩位老夫人飲過茶後,不一會兒坐著的少年少女說:“阿娘,姑姑,若無他事,我們先離開了。”
廳堂剩下我們幾人時,魏老夫人關切問我:“孩子,用過午膳了嗎?”
我搖搖頭,又覺不妥,再點點頭。
魏老夫人笑道:“其實我和家主都是自小出身軍營的武人,視軍令如山,對彎彎繞繞的家規倒沒看太重,阿莘也不必太過拘謹。都這個時候了,餓壞怎麼辦。”
秦老夫人咳了一聲:“話雖如此,侄媳畢竟也是陛下欽點的郡主。”又看向我:“不知廚房可還有吃食。等下讓管家帶你過去,若無熟食,跟廚房的侍仆說一聲開灶即可。”
我點頭領命,跟著管家便走出廳堂。走到廚房,侍仆給我們蒸了一籠糕點,下了半鍋麵食,又備上些許小菜。
我著實已饑腸轆轆,吃著飯說:“魏老夫人當真不錯。”
綠蘿點頭讚同。碧螺小心說:“那是因為郡主沒見著魏老夫人年輕時候,不然在秦府能有這麼大威信。我聽下人說,老夫人年輕時可是軍中有名的鐵娘子,舞刀弄槍不說,還征戰殺人呐。”
我咬斷麵條:“若是這樣,魏老夫人這般的女子不用困於閨閣也能施展抱負,還真是幸運啊。”
綠蘿說:“郡主怎麼羨慕這些,戰場血淋淋的多嚇人啊。再說女子不談婚嫁,那還正常嗎。”
碧螺說:“笨,郡主是羨慕魏老夫人有能支持她的身家啊。不過說起幸運,若魏州牧還健在,魏老夫人或許比現在更幸福吧。”
我放下筷子:“吃飽了嗎?你們一張嘴用來吃飯,另一張嘴用來閒聊嗎?”
飯飽足食,我們準備自己走回去記記路。走過一羊腸小路,竹林影綽,正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就聽身後傳來一個清脆女聲:“郡主且慢。”
我回頭,一位著月白裙衫的少女和旁邊穿繡紋深衣的少年一前一後。不正是剛剛介紹認識的秦芊玥和秦少喻嗎。
少女圍著我打量一圈,嘖嘖稱奇:“真是開了眼界,傳聞中的淵舟人跟我們也沒什麼不同嘛。”又貼近我的臉:“骨相也怪哉。”
倒是少年悶悶不樂:“秦芊玥,我說過我不想來了,你到時候惹禍,彆又拉著我一起背鍋。”
少女氣不過:“你這個人就是這樣充耳不盈任何事,我們家現在突然嫁進來個莫名其妙的淵舟公主,你竟然還不上心!那可是雲楓表哥啊!”
秦少喻一臉漠不關心:“他娶妻關我什麼事。”
盈圓小臉的少女杏眼瞪得老大,櫻桃嘴小小,出口的話卻句句刀心:“秦少喻你文韜不行,武略也不及表哥,左右沒一樣拿出手,隻會在外麵結交狐朋狗友。是不是哪天秦府出了事,你也一樣像現在這麼大言不慚!”
秦少喻氣得臉紅:“秦芊玥你不要不識好歹,到底誰才是你親哥?”
“反正我不依!”秦芊玥又氣鼓鼓看向我:“表哥到底娶了一個什麼鬼神進家門,我必須了解清楚!”
所以這是下馬威?我跟碧螺綠蘿對視一眼,堆起笑容:“小妹不必急躁,如果是對淵舟感興趣,我可以跟你說說家鄉的風土人情。如果是對我感興趣,往後都有時間慢慢相處。”
“哼!”秦芊玥嫌棄地看了我一眼:“我倒要看看你有什麼本事。”
秦芊玥拿過秦少喻身後的包裹,裡麵是一張弓和一籃箭杆。少女得意洋洋地看我:“既是進我秦府,那怎麼能不會武功?”
又指著小路對麵的果樹:“看見對麵池子旁的石榴樹了嗎,已經黃了七顆,你若都能射下來,我便認你是嫂嫂!”
我拿過弓箭查看,不由笑了,怪不得這小妹那麼自信,那箭簇都沒開鋒啊。
碧螺小聲擔憂:“郡主,這些人恐怕沒那麼好說話,我們還是……”
我摸著弓弦,已經很久不曾練手了,恐怕日後真的會生疏,便說:“可以是可以,不過我也有條件,我若都射下來了,你就把這弓箭給我。”
她滿臉不屑:“一張弓而已,我秦府要多少有多少。”
我掂了掂弓弦,在眾人的注目下開弓拉張——
迅疾的風聲穿過,七顆青黃果子接連掉在地上。
我估摸了一下:因為沒開鋒,所以沒法射穿了,正好等下去撿也不用飛的哪裡都是。
秦少喻挑眉:“這箭法跟魏雲楓都有得一拚了吧。嗬,秦芊玥,我都丟不起這人。”
秦芊玥小臉撲紅:“胡說!這世上沒有人能比得過表哥的射箭!”
這倒是事實。我回想起當初在馬上被劫時魏雲楓一箭射瞎那賊寇右眼,還是在月色下不偏不倚,可見其功夫了得。
我又問秦芊玥:“小妹,這弓箭可是我的了?”
她氣惱瞪我:“不許這樣叫我!再來!我就不信。”
她跑到樹下,把青果取下來放在懷裡大喊:“我若扔出去你還能射中,我便無話可說。”
我不想繼續糾纏,但見秦芊玥依依不饒的模樣,隻得無奈點頭。
她逐個扔出果子,卻往水池方向,我哪怕射中,弓箭也掉水池裡了。看來她知道弓箭有限,不想輕易給我罷了。
我儘力瞄準改變風向射落在岸邊,她就步步朝著水池邊靠近,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小妹,我認輸了,你小心腳下……”
“你彆管那麼多,還有三個——”話還沒說完,她腳下一滑,半個身子朝水池歪去,撲通一聲落入水池。
我大驚失色,立即下水救她,好在水不深。我把她撈上岸,她反手把我推開,池畔泥滑,我一個沒注意臉就撞到了石塊。
我聽見碧螺綠蘿驚恐大喊:“郡主!”摸了摸左臉,有鮮血滲出,臉頰的一小塊應該是蹭破了。
我們上了岸,卻渾身濕漉漉。秦芊玥哆嗦氣道:“烏鴉嘴,都怪你。”
綠蘿忍不住:“我們郡主好心救你,你還推她!”
我示意綠蘿彆再說話,隻聽秦少喻嘲笑:“秦芊玥啊,我就說過,你非得闖禍不可。”
秦芊玥這才注意到我臉上的傷,有些心虛:“你閉嘴!”
我整理思緒,無所謂笑笑:“小傷而已,還要勞煩二位晚膳的時候幫我想個借口擋一擋了。總不好臉上有傷去見長輩,隻能說不小心落了風寒,這幾天先避避了。”
秦少喻有些陰陽怪氣:“你這麼好心,這府上可不是人人都領情,與其舍給這位主兒,倒不如自己留著。”
秦芊玥眼眶泛紅,狠狠瞪了秦少喻一眼,轉身跑開了。
待四下無外人,綠蘿忿忿道:“真是沒天理,她自己倒還委屈上了。”
衣服濕透被風一吹極其難受,我撿起地上散落的弓箭,隻想快點回去。
碧螺擔心道:“都什麼時候了,郡主你還想著這些。”
我數著剩下的箭杆,道:“無妨,這傷也不是白受的。”
晚上果然魏老夫人派了人來慰問,我隻說已用過晚膳,並無大礙,一兩日就好了。
我在燭光下看著箭杆,給箭鏃開鋒倒不麻煩,問題是,我去哪兒練箭呢?
正想著,有人推門而入。我將弓箭放在一邊,看到來人是魏雲楓。
說起來經過昨天晚上我們就沒再見過了,若以後共處一室,這麼尷尬能行嗎。
我感到他一直盯著我的視線,沒來得及疑惑,卻見他眉頭緊皺,表情嚴肅:“你的臉怎麼了?”
糟了。我向傷疤摸去,本來小傷就沒在意遮一遮,這麼一看倒像是我故意而為之了。
我扭過頭:“沒什麼,不小心碰到的。”
我還不了解魏雲楓什麼脾性,心裡不覺惶惶。本以為就此作罷,卻聽他冷冰冰地喊:“綠蘿,碧螺,你們來說。”
她倆登時跪下,滿臉懼色,偷偷看我。我示意她們不要說漏,卻聽魏雲楓用最平靜的語氣威脅:“你們兩個在送郡主的路上就不安分,上次饒你們一命難道忘了?秦府不需要不安分的下人,要是想讓我用軍法處置,可以一試。”
我擋在她們麵前:“是我自己不小心,你彆為難我侍女。”
魏雲楓不為所動:“郡主,我在問下人。”
我有那麼一刹那的膽寒,這個人動怒起來的氣場太不同了,而我又最熟悉不過,這種在生死場上拚出血路來的殺氣。
碧螺綠蘿嚇破了膽,把事情前後因果全抖落出。我在一旁觀察魏雲楓的神色,自始至終都是麵無表情。
他聽完後,一聲不吭出門。我見她倆嚇得麵無血色,就讓她們先下去休息。等房中隻剩我自己,魏雲楓又推門而入。
身後還跟著抽噎的秦芊玥。
魏雲楓關上門,讓秦芊玥給我道歉。
這下越來越亂了,我忙說:“不用了,這件事都已經過去了。我已經視芊玥為親妹了。”
魏雲楓語氣淡淡:“我知道,我沒驚動舅母和阿娘,芊玥是我自己帶過來的。”
又冷然看向秦芊玥:“就算如此,我也不會讓她就這麼了事。”
秦芊玥委屈不甘:“表哥!你怎麼能這樣對芊玥?你成了親,就忘了親妹了!”
魏雲楓說:“你如果還嘴硬,我可以讓舅舅來處理這件事。”
秦芊玥立馬乖服,朝我跪下去:“我錯了,我不該向你挑釁射箭,不該落水時被你救上來還推你……害你、害你受傷……”
又哭兮兮地看魏雲楓一眼,重重低下頭:“我錯了,姐姐。”
我扶起她,有些哭笑不得:“沒事了,隻是蹭破而已。”
魏雲楓看到我放在一旁的弓箭,問:“你也有些家底?”
秦芊玥立刻變臉:“表哥!我親眼看見她連我扔飛的果子都能射中,你千萬小心,不要小看她……”
秦芊玥在魏雲楓的眼刀中閉嘴。我心想:再有本事怎麼樣,這麼警覺一個人,誰睡在他身邊不應該先擔心自己?
魏雲楓嗬斥:“如果再讓我知道你犯蠢事,就不像今天這麼簡單了。你知道的,有一無二。回去吧。”
秦芊玥眼神幽怨地離開房間。過了一會兒,魏雲楓對我說:“芊玥是家中老幺,舅舅軍務纏身,舅母對小妹的管教難免鬆散了些,沒想到今天真是讓郡主看了笑話。郡主氣度不凡,處事有方,魏某給郡主再賠罪,請郡主有怨氣也彆放在心裡。”
我點頭,承應得快累了。又突然注意到,晚上睡覺還是個問題。
我咳嗽一聲,措辭道:“我們,雖擔了夫妻名份,但心裡都知道是無奈之舉。你不用擔心我什麼想法,隻管和從前一樣生活就好,我也不會成為你姻緣路上的絆腳石。你如果覺得我礙事,我們可以商量一下怎麼分配空間,不讓外人看出端倪就好。”
沉默。
長時間的沉默,而魏雲楓隻沉默地看著我,燭火微弱,他表情複雜難言。
他終於回答:“我不明白郡主什麼意思。”
啊?
有啥不明白的,難道讓我再直白點?
魏雲楓說:“魏某內心坦蕩,不覺郡主的到來對生活上有什麼影響。魏某從無心兒女情長,心裡隻有國家戰事,所以不明白郡主為何要提到所謂姻緣。如果是擔心聖上旨令,秦府乃至雲楓都是聽命辦事。郡主是淵舟公主,是聿國貴客,也請放心在住所上不會受到虧待。”
這次輪到我沉默。
好好好,好個小魏將軍。合著我自作多情唄,合著在你眼裡就不分男女唄,合著就你上戰場人殺多了視人肉如刀俎上的牛羊唄。
我的表情一定十分精彩。最後皮笑肉不笑:“妙啊,小魏將軍真是讓人醍醐灌頂。那我們晚上怎麼睡呢?”
魏雲楓指著床:“郡主自然睡床上。”
然後他又不說話了。
他又像意識到什麼,補充說:“如果郡主習慣一個人,我去自己的書房將就即可。以前我在書房不注意時間,常常一呆就是一晚,也不會有人問起……”
我不等他說完就上了床榻:“那你去吧,不送。”
心裡這悶氣真是無處可泄,卻聽魏雲楓人還沒走。我搭眼去看,他正檢查我今日得來的弓箭。
他說:“郡主是想練箭嗎?”
我想了想說:“在這兒不想沒事兒做,以前在淵舟曾練箭打發時間。”
他像是自言自語:“在這兒練箭有什麼用,這弓箭也派不上用處。”
我坐起身看他。
他的意思是彆做這些無用功?想要彌補淵舟和聿國的關係,也彆靠這種方法展現自己?還是他也鄙夷女子習武行軍?
他放下箭杆:“……箭鏃都沒開鋒,還是換一換。”
可是在我眼裡,已經是他滿臉嘲諷地將弓箭扔下去說:“這東西還是扔掉吧。”
魏雲楓見我走神,奇怪地喚我:“郡主?郡主?”
我停下胡思亂想,怨憤瞪他:“我要睡了,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