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母骨骼(一) 我和一個我的病友……(1 / 1)

【我說,我的病友死了】

【他僅留下了一隻經絡儘斷的血腹水母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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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一聲驚雷乍響。

霎時照亮了地麵,泥濘水窪濺起水花,景言一步步迎朝雨絲緩緩往前走在雨幕裡。

傘麵微抬,雨水直躺躺落地,像是碎掉的巨型玻璃製品滾滾砸地,咂咂作響。

“什麼?他想退款?不可能,上好的血腹水母,有價無市的東西,我八千萬明碼標價,一經售出不退不換!”

景言站在公交車站避雨,咬開熱牛奶包裝袋,一邊甩了甩黑傘上的雨珠。站牌上的水漬又細又長,綿密如針,站牌下還有幾人同樣在避雨。

……淩晨五點還這麼熱鬨。

他側頭掃了一眼那個捂住嘴對手機罵罵咧咧哐哐輸出的人。

“誠信經營,老子哪點沒做到?……啊?”

隻聽那人聲音險些沒壓住,狠狠用力抽了口氣,背過身去,

“……孩子還是沒保住?嘖,他媽的麻煩大了……”

什麼人啊。

景言麵上不顯,心裡有點發怵,他盯著手機小聲嘀咕:

“還是趕快回家吧。”

景言攏了攏睡衣的領子,歪頭靠在站台邊閉目養神,長睫垂下淡淡陰影,撚著耳邊的發縷。他在暗處,壓低的帽簷讓人隻能看到他半側臉和上挑的眼尾。

被雨水沾濕的毛絨睡衣袖口裡漏出半截藍白條紋的病號服,裡邊白皙纖細的手腕上繞著一截藍色塑料腕帶。

一抹雨滴擦拭過條形碼旁的一行印刷字跡,格外清晰。

[平安醫院,姓名:景言]

[病床號:1361,住院號:2024XXX]

是的,景言因為急性胃炎不得不暫停上學,住院了一段時間,成功做完手術後已經在醫院裡無聊了整整兩個月,終於呆不住了,今天怎麼說也要卷鋪蓋走人。

本來計劃想早上走的,但因為和七號床病友單方麵吵架了,氣得景言就是淩晨三點也要走。

還是草率了……

誰讓他不挽留一下自己,就在那安安靜靜地任由自己收拾了兩個小時的行李箱。

景言暗戳戳地看著微信界麵,和他的聊天記錄框還停留在最後,時間是一個小時前,病友發了幾句都不超過五個字:

[我買了點心,]

[你回來嗎。]

兩分鐘前。

[路上小心。]

氣死了。

也不早說,剛剛手機都關機了。

都不知道買的是什麼點心。

現在這麼大雨,怎麼回去。

思緒飄遠間,景言指尖上的水滴點在屏幕上,界麵晃晃悠悠跳轉了半天,一個圈圈來回打轉“網絡不佳,請耐心等待片刻”,眼見終於要跳到打車頁麵。

“砰!”

巨大的聲響晃得站牌一顫抖,景言手機差點飛出來。

伴隨雨聲發出刺耳而尖銳的嘎吱聲,於景言身背驀地響起,讓他莫名打了個冷戰。

一陣冷風又掀起。

風卷雨如刀刀鋒利的刀片朝向景言刮來,沾濕了他額前的碎發,冷冷地貼在兩側。

如毒蛇般纏繞的視線又如雨絲黏膩在他背後,暴雨如注,一陣森涼。

“……你沒事吧?”景言遲疑出聲。

原來是先前另一個瘦瘦弱弱的青年踉蹌著撞到了公交站牌。

景言的衛衣帽子被風吹又垂下,一頭紫發尾藍被風吹拂散亂在耳側。杏眼深冷,薄唇微抿。

青年二十出頭的模樣。

棕褐色的劉海遮住微微顫抖的眼睫,像暴雨裡的脆弱蝴蝶,唇色蒼白,麵色如紙,額頭滲出密密匝匝的冷汗。

明明是升溫的天氣,還裹著一件厚重的棉襖,怪不得會摔。

青年掙紮著站了起來,氣息微弱似無,抿嘴唇虛弱地笑了笑。

“……我沒事的,不好意思,我隻是有點低血糖了。”

“沒事就好。”景言聞言,轉回頭想繼續打車,“……我靠,剛還好好的,手機怎麼沒電了。”

毫無用處地摁了兩下開關鍵之後,又眼睜睜看著電量變成1再到關機黑屏,屏幕上倒映了自己錯愕的臉。

“啊”,景言扯了扯嘴角,癱坐了回去,“好倒黴。”

“那個……你是要打車嗎?我剛好打到了……我們可以拚一下。”

青年拉了拉景言的衣袖,淺淺笑了一下,臉頰兩側有兩個梨渦。

“啊,那太好了。”

拖著有半個人高的行李箱,景言驚喜的眼睛一亮。

“我們是第一次見麵嗎?我看你很熟悉誒。”景言認真打量了兩眼青年,雙手撐在行李箱拉杆上,托著臉看向青年,語氣輕快。

青年微微低下頭,眼睫輕垂,側眸含笑打趣道,

“沒有吧,興許夢裡見過?……誒,白色奧迪……車來了,走吧。”

遠處一輛出租車穿過雨幕緩緩開來,景言將傘撐開先走。

忽地,景言抬步動作頓住了一瞬。

一轉頭,隻見青年打著傘走在他身後,被雨模糊了身影,將亮未亮的鴿灰色天空下,仿佛是文藝電影朦朧片尾裡隨風遊曳的苦桔梗上紛飛白蝴蝶。

輕若空靈,翅尾沾血。

景言心裡湧升著一股濃烈的不安感,咕嚕咕嚕冒著泡,似是鍋裡滋啦響的黃油煎魚。

算了,彆想太多。

反派死於話多,主角死於想太多。

回過頭,他正要打開車門,副駕駛的車窗慢慢降下來,隔著一個駕駛位露出司機樸實的臉,

“手機尾號是1371吧?”

“你們這是三個人啊?不對啊,不是說兩個人嗎,這可要加錢的啊。”

“哪裡有三……”

話音未落,景言的冷汗“噌”的一下冒出來了。

都沒注意看,剛說話這麼久的時間,那個打電話的男的怎麼不見了?這麼大的雨,是撐傘走了麼。

身後一陣陰涼,他一聲不吭,指甲嵌入指腹裡留下紅印,一寸一寸、一分一分地轉過頭去。

正對上了一雙空洞的眼睛。

景言僵硬地笑,“……你好?”

漆黑的頭發猶如濕黏的蛇,水珠從黑發末端墜下,男人濕漉漉的皮膚仿佛被泡脹一般,慘白的臉色仿佛融化的蠟,零距離貼在景言的肩上。

厚重的鏡片擋在男人空洞的兩個眼眶之前,直直盯著景言,嘴角緩緩裂開,上揚。

無數纖細的血紅觸須經絡從他嘴裡探出,延伸,複製又擴散。如同大腦皮層的神經元,層層密布疊加,伸入景言的眼睛,從身體每個空隙緊緊纏遍他滿身。

一大股寒涼的液體流進鼻腔,迫使他開口短促呼吸,窒息的仿佛在心臟塞滿了沉重的絨繭,五臟六腑似乎都被壓到了一起……

簡直是連思考的時間都沒有,呼吸節奏越發紊亂,景言拚命奮力掙紮了最後兩秒,終於不動了,手重重地垂下身側,睡衣染血,灑了一地。

“是不是你……拿了我的血腹水母?”

……

“——!!!我靠!”

驀然驚醒,景言躺在床上,瞪大眼睛。

額角是密密麻麻的汗水沿著泛紅臉頰滑落。周圍的空氣是熟悉的消毒水味,而不是沾染海水潮腥的濕氣。

從未覺得消毒水和空氣清新劑的氣味如此清新。

點滴吊瓶的聲音不間歇響著,他發呆了半晌,呆呆地望向天花板。

果然不能再呆在醫院了,精神都不正常了。

窗前茉莉花茶的玻璃空瓶裡,插著一支白桔梗。

——這裡是,平安醫院。1361號床。他是,病患景言。

對了,今天是他出院的日子,他因為在醫院呆不下去了,非要回家。

頭痛欲裂,那一張貼在他眼前的臉還曆曆在目,以及脖頸的濕黏氣體和冰冷觸須。

呼吸仿佛陷入了一片混沌的迷霧中,無法分辨現實與虛幻。

“1371”,就是他的隔壁床號,他的七號病友,雲……

雲亦想。

果然夢境都是現實的照應吧。

原來是噩夢。

呼,還好是夢……

“在想什麼?”冰涼溫度貼到他的脖頸,冷熱不融,嚇得景言一激靈,立刻想伸手拂去。他若有似無地回憶起了那滑滑的觸感,差點又跳起來。

“呃……雲亦想?”

景言手停在半空中,抬頭看到麵前的人,尾音上挑問道。

身前少年指尖稍稍一頓,很輕地用鼻音答了“嗯”。他穿著件純黑色衝鋒衣,衣領高高豎著,遮住半邊臉,半坐在景言身前的狹窄病床上。

“我做噩夢了,特彆嚇人。不過……現在沒事了。”

景言定眼看向雲亦想,剛醒來思維十分遲緩,視線都有些模糊。

雲亦想倚坐在那裡,側過臉,眉目清絕,低垂眼間儘是疏冷,眸色偏淺,左眼臉處一點淺淺的紅痣。

隨意灑落額前的黑發被清風輕拂而動,少年神色懨懨倦倦,仿佛沒睡醒。晨光傾灑在他頎長的身影上,柔和了棱角,像是一尊黑白分明的希臘雕像。

雲亦想語調不疾不徐,半闔眼睛,睫毛如鴉羽掃落陰影。

“現在才五點鐘,你還可以睡一會。”

他的修長白皙的手放在景言的手上,溫涼觸感交疊。

“……不會再做噩夢了。”

“雲!亦!想!”景言現在哪裡還睡得著,直接上手把雲亦想搖晃清醒,他現在記起來他們為什麼吵架,以及他為什麼生氣了。

“我們不是好兄弟嗎,你放床底的箱子我摸一下你都要生氣?你這個冷漠無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