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誰的早餐(1 / 1)

笑忘錄 徐徐徐疾 4292 字 2024-05-01

那段時間我的家裡仍然籠罩在巨變的餘震之下。

臨絕城被覽江環繞著。從學校回我家要跨橋過江,騎自行車要大半個小時,隻有周末我才得以回家看爺爺奶奶。而我爸和他女朋友周小紅的新家,在江這邊,離學校不遠。

他們三番四次地“邀請”我從學校寢室搬出來,去“他們的”家住。

我自然是不願意搬的,那樣等於就默認了周小紅的後媽身份。可是,我認不認好像並未能對事情有什麼實質的影響。

我跟我爸已難以親近,從前最慈愛的父親如今在我眼裡日漸昏庸。成天忙於沉浸在他的第二春,無視爺爺奶奶的孤寂,無視我的失落。他也曾找我談過,目的是讓我接受周小紅。我倔強地未發一言,我爸於是轉而求助奶奶。

奶奶拉著我的手邊抹淚邊說:“語兒,你爸也不容易。你媽長年多病,他也辛苦了那麼長時間,現在你媽去了,他總歸是要找個伴的。你彆怕,有爺爺奶奶在一天,沒人能讓我孫女受委屈。”

我終於還是從寢室搬了出來。

丁伶伶幫我收拾東西,慈母般叮囑:“既然住過去了就彆太任性,以後相處的日子長,關係僵了對誰都沒好處。”

我受不了一個大男人般的女生如此女人,轉身揮揮手:“行了,行了,跟我媽似的。”眼淚奪眶,我仰麵,未許它落下。

我不得不每天麵對我爸和他的新歡。

就像所有小說裡的安排情節一樣,周小紅風情美貌,年輕妖嬈。

最可怕的是,我忽然在一個難以入睡的晚上想起來,她好像曾經來過我家,在我媽去世之前的幾年。

人的記憶就是很奇怪,在一年多以後的那個晚上,我忽然想起來了本來幾乎已經遺忘的事。

一閃而過的念頭越來越清晰確定,我騰的從床上坐了起來,已近淩晨,卻睡意全無。

難怪似曾相識,難怪總有哪裡不對,難怪那些大人們看我的眼神欲言又止。

我逃了第二天下午的語文課,獨自騎著自行車去十幾公裡以外的鄉下外婆家企圖尋找答案。

去外婆家的路行人稀少,當年的小城市還沒有那麼多的私家車。那是一條清靜的柏油路,路不寬,所以兩邊的道旁樹得以把手言歡,隨著流過的風瑟瑟私語。

這是一條熟悉的路,無數次帶我走過的人卻已不在。

我可憐的外婆年事已高,因為我媽的去世打擊過甚,身體每況日下,已經漸漸神誌不清,坐在光線昏暗的房間裡打著瞌睡發著呆,身旁的針線籃裡放著幾張從我們家的相冊裡偷偷取走的我媽的照片,已經磨得褪了色。

日複一日,她就這樣隱忍地過著,思念她唯一的女兒是她剩下日子的全部內容。

外婆當然不能告訴我什麼,最終是我的舅媽怨恨地絮絮叨叨了很多。

於是我終究是知道了全部事實。

知道我爸跟周小紅的私情由來已久,周小紅打著生意夥伴的幌子出入我家也絕非我能想起的那一次而已;知道了我媽病重的時候,哭著懇求我爸再救救她,她不想死,她會用餘生來還醫病花掉的錢;知道了在我媽臨危之際,把周小紅叫到床邊,哀求她一定要善待她的女兒。

知道了我本不該去打探的所有。

回城的路上,我腦中全是一個重病女人無助的臉,滿臉滿眼的淚水讓我看不清前方的路,我不得不停下車來待風吹散眼裡的霧氣再繼續往前。

那是一段孤獨的路,一段讓我疼痛卻又不可言說的路。

到了學校天色已暗,迎麵碰到了一前一後往教室方向跑去的孫遠和雷箏。

應該是剛踢完球,兩人都隻穿了件薄T恤,滿頭大汗。

雷箏看到我,笑得一臉陽光:“下午怎麼沒來上課啊?江汀都不知道你去哪兒了。”

我沒理他,徑直走到孫遠麵前,盯著他略顯愕然的眼睛,然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說:“你要做我男朋友嗎?”

笑容從雷箏的臉上慢慢褪去,靜止幾秒後,我再次聽見孫遠的聲音在說“好”,然後我看到雷箏沉默走開的背影,看到孫遠的疑惑和興奮。

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的世界怎麼了。

我找孫遠表白的事,讓丁伶伶和江汀都震驚不已。

任她們嚴刑逼供,我一語不發,丁伶伶不厭其煩地去找雷箏求證各種細節,雷箏被煩到家,最後扔出句:“她就是個瘋子。”然後低頭做自己的習題,再不說話。

丁伶伶玩味地盯著雷箏足足三十秒,笑而不語。

從那天之後,孫遠每天晚自習後都會在我們教室外等著送我回家。

有時候我們推著自行車走在路燈下,影子時長時短,沉默卻一直很深。

終於一天晚上,到了我家樓下,孫遠叫住了轉身上樓的我,放一封信在我手裡,用他的手輕輕捏了下我的手指,那冰涼的觸感讓人感傷,這就是我短命的初戀(如果算是的話)唯一的一次肢體接觸。

孫遠沒有像往常一樣等我上樓便轉身離開。

我回到家裡打開門,周小紅正跟我爸偎在沙發上笑得花枝亂顫。招呼他們後我便回臥室去關了門,孫遠的信躺在口袋裡,沉甸甸。它讓我在這樣的夜裡不至孤獨,信上隻有一句話:

方五,隻願我的存在能讓你多一點快樂。

我有點感動,但沒有哭。甚至有一絲卑劣的快感,以為以此便抵消了家庭破裂帶給我的傷痛。是的,我很自私。

沒過幾天便是孫遠的生日,大家在一起商量慶祝地點。

正好是個星期天,我提議去我家,全票通過,當然我家是指我原來的家。

家裡很久沒有如此熱鬨過,爺爺奶奶高興地一直在笑,忙裡忙外的張羅。

丁伶伶抱著奶奶一番糖衣炮彈,哄得我奶奶差點認為她才是親孫女,一個勁兒地誇著:“這伶伶真是女大十八變,越變越好看。不像我們語兒,蘆柴棒一樣。”

孫遠在一旁笑著從頭到腳打量我,我踢他一腳,轉身撞上站在身後的雷箏的眼神,心瞬時亂了。好在夏西文見縫插針,接嘴到:“是啊,奶奶,丁伶伶要是個女人的話真挺好看的。”

一陣哄堂大笑,然後便隻聽見夏西文的慘叫,一聲高過一聲。

為了不讓爺爺奶奶操勞,我們自己買了菜回家,說好的一人準備一個菜,最後一個個壯丁卻全被丁伶伶忽悠去打牌了,還是全靠江汀。

我能力有限,隻能打打下手。在我賣力地削著一顆奇形怪狀的土豆時,江汀忽然說話了,嚴肅地:“方五,你心裡有事可以跟我說,雖然不一定有用,但起碼不用一個人胡思亂想。還有丁伶伶,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嘛。”

我沒有抬頭,隻是“嗯”了一聲表示聽到,江汀便也換了話題。

江汀是神奇的,不一會兒一盤盤色香味俱全的飯菜全擺上了桌,打牌的人不待招呼就自己聚了過來。

很多時候,韋南也是很貧的:“親愛的田螺姑娘,請跟小生回家吧。”

我分明看見,江汀的臉紅了,沒有了平日裡麵對雷箏的拳打腳踢樣,我於是同丁伶伶交換眼神,心領神會。

在我將包裝好的禮物拿出來時,孫遠很開心。

是一盤遊鴻明的磁帶,孫遠之前提到過喜歡“一天一萬年”這首歌。然而他剛拆開還沒放到包裡,便被韋南征收了去。

丁伶伶又不知疲倦地開啟了她的批判模式:“不曉得你們一天到晚聽這些唧唧歪歪的靡靡之音有個什麼樂趣,聽點有POWER的不好嗎?POWER,知道嗎?”

丁伶伶邊說邊呲牙咧嘴比了個健美的動作,夏西文頻頻點頭:“是是是,哇,真有肌肉咧,我摸摸。”趁機手就伸了過去,被丁伶伶中途攔截,又是一番慘不忍睹。

丁伶伶是個睡覺也要開著最大音量聽搖滾的主,曾豪言壯語她的人生必須是從頭便強音到尾的純搖滾,有時候我真的覺得她生錯了性彆。

眾人皆狼吞虎咽的時候,雷箏忽然盯著牆上掛著的相框,一臉真誠地發問:“方五,你是受了多大委屈呀,為什麼每張照片都在哭?”我最怕彆人跟我談論小時候的照片,頭也沒抬趕緊堵他的嘴:“小孩子家家,問題多。趕緊吃飯,非禮勿視!”

夏西文來了興致:“咋的?你沒穿衣服?”我突然明白了丁伶伶為什麼每次都要動手揍他。

爺爺奶奶在牆上掛了一個木質的大的相框,裡麵夾了很多照片,有黑白的,有彩色的,可見時間跨度之大。但不論哪一年,都是眾人歡笑獨我垂淚。既違和好像又挺自然。從小到大,我最討厭的事情之一便是照相。逢年過節,每回闔家團圓要照相的日子,就是我作妖被打的日子,偏偏我媽也是倔強有加,絕不讓我缺席任何一張全家福。所以家中照片有我的,十之八九總是哭喪著臉,要麼委屈,要麼不服。

一頓飯吃得龍爭虎鬥,風卷殘雲。飯後,男生們被派去洗碗,丁伶伶同江汀在一旁監工,而我則忙著收拾每次回家爺爺奶奶準備的大包小包。

下午回學校的路上,還是4輛自行車,依然是來時的搭配。孫遠載著我,夏西文載著江汀,韋南一個人騎著車,而丁伶伶載著雷箏。雖然雷箏一再強調這樣有損他的形象,但丁伶伶的決定可不是那麼好乾預的,他也隻好恭敬不如從命,樂得悠閒。

秋日的風吹得清涼,吹得發絲紛亂,心中澄靜。我閉上眼睛,想認真感受下風,身前的孫遠說話了:“謝謝你啊,方五,謝謝你的禮物。”

我笑了笑,沒有出聲,雖然知道他看不到。

日子就這樣悠悠地搖著,吱吱呀呀,慢吞吞地勇往直前。

高中生活是辛苦的,每天七點十分的早自習,最晚六點一刻就必須起床,到了學校天還沒亮,很多時候都沒有時間吃早餐。

通常早自習過後,雷箏會跟夏西文一起去吃點東西,我則跟江汀抓緊時間伏在課桌上補覺。

某天,吃完早餐的雷箏打包了兩份放在睡眼惺忪的我和江汀麵前,雖然動作趾高氣昂,不過還是感動得我們稀裡嘩啦。

彆人卻說了:“不用感謝我,孫遠讓帶的。”看著雷箏一臉的敬謝不敏,我捕捉到了自己心裡小小的失望,但很快將它趕走。

從那天起,每天早上我跟江汀都有了從天而降的早餐外賣,我們吃得歡樂,卻一直不知,除了第一天的早餐真是雷箏剛巧碰到孫遠,孫遠讓帶的,後邊每天全是雷箏自己變著花樣買給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