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裡傳出水聲,楊知歸在已經在臥室裡來回走了好幾圈了,不時歸置歸置桌上的東西,又理理床鋪,直到沒什麼東西可以給他擺弄。
又在房間轉了兩圈,他上了樓,準備把寧居隨的床單被套換了,這樣他會睡得舒服些。
雖然沒有問過寧居隨這樣做貌似不太好,但楊知歸把這個算作民宿定期客房服務。
說服自己後,他心安理得地取了乾淨的被單進了寧居隨的房間。
一番熟練操作,最後平鋪好被子,撫平褶皺,楊知歸抱著換下來的被單去了洗衣房。
無法忽略的檀木香鑽進鼻腔,這個味道時刻提醒著楊知歸,他正抱著寧居隨睡過的被單。
他默默將懷裡的東西往上抱了抱,同時埋低了頭,鼻尖抵上純白的布料,寧居隨的味道混雜著清淺的洗衣液香味隨著呼吸刺激他的神經。
“小歸?你咋子了?”一聲熟悉的方言傳進他的耳朵。
楊知歸猛地抬頭朝旁邊聲源處看去,阿媽正端著一盆洗好的床單,正看著他。
他抓緊手中的布料,鎮定地眨眨眼,他扯出一個笑朝阿媽搖搖頭。
將東西放進專用的洗衣機,楊知歸的肩膀被拍了拍,阿媽說:“小隨好些了嗎?”
楊知歸朝阿媽比了手語。
阿媽點點頭。
但緊接著他張了張嘴,又說了一遍:“他,好多,了。”
阿媽又點了點頭,但她忽然意識到什麼,整個人頓住了,眼睛睜得很大,像是不敢相信,趕緊放下手中的盆,她抓住楊知歸的胳膊,發出的聲音都有些抖:“小歸你……肯說話了?阿媽沒聽清,你再說一遍哇。”
“阿媽,”楊知歸叫得很慢,他扶住王汝的肩,“我是在,說話。”
兒子熟悉又陌生的聲音傳來,幾乎是在楊知歸叫她的時候,眼眶就紅了。
“哎,好,好,”她眼角的皺紋深了起來,彎著的眼睛蓄了淚,她看著楊知歸,又重複了一遍,“真好哇。”
楊知歸自從聽力受損後就漸漸不怎麼說話了,剛開始還會和熟悉的人講話,但不知道是哪一天開始他就完全不講話,隻用文字和手語跟人交流。
醫生說是由於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也不能很好處理外界的聲音,後天聽力障礙者可能會失去語言能力,但像楊知歸這種成年習得語言後聽障的例子不常見。
也就是說,楊知歸可能是主動不想說話。
王汝沒有問是什麼原因,她去學習了手語,不管楊知歸是想說話還是不想說話都沒事,但她等著楊知歸願意說話的那天。
“好了,我去忙了。”阿媽用掌根抹抹眼角,端起盆要往外走,沒走幾步又退了回來,“鍋裡的粥熬好了,我把火給你關了,記得給小隨端過去。”
說著她又瞥了眼正在運作的洗衣機,問:“這是哪間房的?被單換上去了嗎?”
楊知歸的背直了直,他盯著在洗衣機裡翻滾的布料,說:“202的,我,換了。”
王汝在心裡默了默,說:“小隨房間的?”
楊知歸舔了舔唇,沒看她,隻點了下頭。
王汝“哦”了聲表示知道了,而後沒再說什麼,端著盆子離開了。
待阿媽離開,楊知歸呼出一口氣,挺直的脊背鬆了下來。
阿媽看見了,他像個變態一樣聞寧居隨的被單。
抬手敲了敲頭,楊知歸想,這應該代表不了什麼。
或許阿媽根本沒有看清楚他在乾什麼。
對。
沒有看清。
楊知歸端著粥進房間的時候,寧居隨正站在浴室門前擦頭。
將托盤放上桌,好聞的氣息帶著點潮意隨著寧居隨走動帶起的風湧了過來,楊知歸轉頭,寧居隨隻離他一拳遠。
托盤裡放著一碗正常的蝦仁玉米粥和一碟泡菜,寧居隨抬指敲敲桌麵,“這是給我的?”
楊知歸抬頭與他對視,點頭道:“先吃點,晚上再,吃飯。”
距離夠進,楊知歸看見寧居隨發尾還在滴水,他指了指寧居隨的頭發:“怎麼不,吹乾?”
拿起掛在脖子上的毛巾又擦了擦,寧居隨說:“頭發短,自己就乾了。”
“可你發燒,”楊知歸說著去櫃子裡拿出吹風機插上,看著寧居隨,“要吹乾。”
“好好好,”寧居隨無奈笑笑,走過去接過吹風機,“我會吹乾的,楊老師在旁邊監督怎麼樣?”
楊知歸:“我才不是,老師。”
“好,你不是老師,你是小狗。”寧居隨挑眉。
接著他打開了吹風機,嗡嗡的聲音阻止了楊知歸的話,於是小狗隻能在鏡子裡瞪過去。
被瞪住的寧居隨對著鏡子無聲做了個口型。
——小狗狗。
看懂唇語的楊知歸眼角都瞪圓了,不過愣怔一瞬,他對著鏡子用左手食指點了一下前額,而後食指拇指想捏輕微抖動幾下。
比完這個手語,隻見鏡子裡的楊知歸得意地朝他眨眨眼,再如勝利者一般瀟灑轉身走開。
無事可做,他抽了本書翻著,隨意翻到一頁,但上麵的文字根本看不進去,他的全部感官都集中到他可憐的聽覺上去了。
直至帶著電流的細微嗡嗡聲停止,楊知歸欲蓋彌彰地清清嗓,裝模做樣地往後翻了一頁。
不過片刻一隻手出現在他眼前,擋住了書頁,楊知歸抬頭。
寧居隨隨口問了句:“你在看什麼書?”
高大的陰影籠罩下來,楊知歸往椅背靠去,正想要翻過來看看書封,卻被止住了動作。
楊知歸隻是隨機從架子上抽出一本書,根本沒關注是哪本,但寧居隨一副沒得到答案不會退開的架勢。
楊知歸盯著晃在眼前的下巴,隨機說了本看過的書的名字:“《牧羊少年奇幻之旅》。”
寧居隨抬眉,拿開了手。
楊知歸翻到封麵,《生命的禮物》。
裝看書被人戳穿,這可不太美妙。
斜陽落進窗戶,室內一時隻有微塵在浮動。
楊知歸盯著這五個字陷入沉默。
“是什麼意思?”寧居隨撐住椅子扶手,打破了沉默。
楊知歸抬頭,目光帶著詢問。
“剛剛的手語。”寧居隨解釋道。
將書歸於原位,楊知歸抿了下唇,說:“不告訴,你。”
寧居隨偏頭,“又讓我猜?”
楊知歸:“嗯,你猜。”
寧居隨直起身:“在罵我?”
楊知歸搖頭。
“又誇我呢?”寧居隨調笑道。
楊知歸抬眼往斜上方看了看,再看向寧居隨時,笑眯了眼:“沒錯。”
“那就當你在誇我了。”寧居隨拉開桌旁的椅子坐下。
四方的木桌就在窗戶下,桌麵隻比窗台低了十公分,能完整地承接住斜進房間的陽光。
粥還冒著熱氣,拌了紅油的泡菜泛著光澤,甜玉米和蝦仁混著香油的味道在這方空間彌散。
楊知歸將椅子搬至寧居隨右方,捏著把木質圓勺遞了過去。
接過勺子在碗裡攪了攪,寧居隨側頭:“怎麼不給自己盛一碗?你看著我吃?”
楊知歸撐著下巴點頭,順便將朝寧居隨麵前推了推:“你吃,我,不餓。”
食指點點桌麵,寧居隨不置可否,他意義不明地說了一句:“張嘴。”
盯得認真的楊知歸下意識照做,張開嘴巴,接著滿滿當當的一勺很快喂進他嘴裡。
被投喂得猝不及防,楊知歸反應過來的時候隻注意到了從自己嘴裡抽出來的勺子,還有寧居隨湊過來袖口的檀木香。
還沒將嘴裡的粥咽下去,楊知歸瞪大了眼,看寧居隨自然地繼續舀了一勺吃了起來。
那是,他剛剛進了嘴的……勺子。
咽下嘴裡的東西,楊知歸移開眼,耳垂悄然墜上紅色。
等到耳朵的熱度消了些,楊知歸的目光又移了回來。
吹得八分乾的頭發柔順地垂了些在前額,露出來的皮膚在陽光下白得反光,不知是不是被曬著的緣故,寧居隨身上的氣味變得很柔和。
這個香味讓楊知歸聯想到晴天山頂的雲,清麗又柔軟。
“再這樣盯下去,”寧居隨放下空碗,往後靠去,點了點自己的臉側,“這裡,真的就要穿了。”
盯人入定的楊知歸立馬回神,坐直身體摸了摸脖子,見寧居隨眯縫著眼乜過來,又局促放下了手。
“你身上,好香。”
嘟囔出聲的楊知歸咬字不太清,再加上他現在說話本就吞音,這就導致寧居隨沒聽清。
“嗯?”寧居隨朝楊知歸傾過去,他指指自己的耳朵,而後側頭等著楊知歸再說一遍。
今天的陽光真的很好,好到楊知歸可以看見寧居隨臉側細小的絨毛。
再講一遍這句話,真的需要點勇氣,楊知歸抓了抓褲腳,默默吸了口氣。
“我說,”他也將身體往寧居隨那邊傾去,隻是音量逐漸減小,“你身上,聞起來……好香。”
“好香”兩個字到了寧居隨耳中已經是氣音了。
食指和拇指無意識掐著撚了撚,寧居隨抬眼,透過窗玻璃看見了小院柵欄邊迎風輕動的一簇簇波斯菊。
漂亮的暖色調是這個夏天的顏色。
橘調的陽光染了窗前兩人滿身,這是日落之前,太陽最溫柔的時刻。
寧居隨撤回身,看向楊知歸在光下亮得清透的眼睛。
此刻的天光,最接近的顏色,應該是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