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河裡爬上來的寧居隨很幸運。
沒跑多遠就發現了一戶農家,他被送去了鄉鎮上的派出所。
裹著厚棉服的寧居隨仍在不住發抖,裝著開水的搪瓷杯抱在手裡也沒什麼熱度。
對麵的男警員調高空調溫度並把電暖爐往寧居隨麵前推了推。
“小朋友。”
寧居隨的肩被拍了拍。
像是觸電一般,縮在大衣裡的寧居隨劇烈抖動了下,搪瓷杯裡的開水灑了大半,都燙在了他裸露的手背上。
被這反應嚇到的女警連忙縮回手,快速扯了紙巾擦掉寧居隨手上的水漬。
可能體溫太低,寧居隨並沒有“被燙到”的感覺。
吸取教訓,女警不再碰他,並與男警員一起和他隔開一段安全距離。
“能送我回家嗎?”一直沉默的寧居隨忽然抬頭問到。
“可以的,”男警員回答到,“但是你能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嗎?”
寧居隨盯著麵前燒得橙黃的電暖爐,皺起眉頭,一時沒有說話。
對麵兩人耐心等著。
空調運轉發出細微的聲音,窗戶緊閉的警衛室裡很悶。
顫抖著手端起搪瓷杯喝了口熱水,寧居隨開口:“我被人販子綁架了。”
話音落地,兩名警員沉默一瞬。
女警員問:“記得人販子的樣子嗎?”
寧居隨搖頭。
“他們將你綁到了哪裡?”
搖頭。
寧居隨隻記得他是跳河逃走的,至於在什麼地方,人長什麼樣,他通通不記得了,分明那還是不久前。
沒有什麼有效信息,警員最後問:“那我們給你父母打個電話,他們應該很擔心你,記得爸爸媽媽的電話嗎?”
“不記得。”寧居隨表情平淡。
沒有辦法,兩名警員隻有問了他的家庭住址,連夜將他送回了家。
到家時天已經亮了。
爬上樓,房門虛掩著。
正要進門的寧居隨和正準備出門的寧誌安撞上了。
“你怎麼在外麵?”寧誌安將人拉進門,順手把車鑰匙放回鞋櫃上,“你這穿的是什麼?你衣服呢?”
“誌安——”一個女人聞聲走過來,“你在跟誰——哎呀!”
看到寧居隨的女人止住話頭,驚呼一聲。
她上下打量著狼狽的寧居隨,看向寧誌安疑惑出聲:“這是……你兒子?”
“寧居隨,”寧誌安將他推至身前,“這是方阿姨。”
寧居隨看著麵前妝容精致,打扮得體的女人,沒有說話。
“叫人。”寧誌安拍了下他的後腦。
“沒事沒事,孩子還小,以後有的是時間。”女人有些尷尬地擺擺手。
身後的寧誌安抬手看了看表,趕著去學校上第一節課,便沒再堅持。
寧誌安朝女人抱歉地笑,“春華,我趕時間,東西你先歸置著,缺什麼東西你就說,”說著他睨了眼寧居隨,“這小子你不用管,我回來再教育他。”
接著他又對寧居隨說:“等我回來你再告訴我怎麼弄成了這副樣子。”
門關上了。
室內恢複安靜。
進屋後的寧居隨說了第一句話。
他說:“你跟我爸已經結婚了嗎?”
猝不及防聽到這句話的方春華愣了愣,而後說:“是的,今後我就和你們父子倆一起生活了。”
寧居隨點頭,表示他知道了。
未等方春華再說一句話,寧居隨就進了自己房間。
他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沒錯,他在派出所撒謊了。
因為那位警員說父母會擔心他,目前寧誌安並沒有表現出擔心,甚至沒有發現他昨晚沒回家,他想試試另一位。
“嘟嘟”聲響了很久,久到寧居隨都想掛了。
對麵趕在自動掛斷前接了起來。
“喂,寧居隨,”對麵說,“我很忙,你有事找你爸好嗎?”
“不是,媽媽,我——”寧居隨一句話還未說完,對麵就打斷了他。
“我現在已經和寧誌安離婚了,你被判給了他,你明白什麼意思嗎?”母親的聲音依舊冷冷的,一如往常,“不要什麼事都給我打電話,我也有自己的生活。”
“好的,我明白,”寧居隨抬眼看著桌上擺著的母親的單人照片,他將相框翻來蓋住,語氣如常,“你忙吧,我不會再打擾你了,媽媽,再見。”
說完,他掛了電話。
他又拿起相框,盯著照片上表情嚴肅的女人,盯得腿腳發麻,盯得眼睛發酸。
最後,他將照片連帶相框丟進了垃圾桶。
那天的最後,寧誌安也沒有如自己所說對寧居隨“興師問罪”,他大概率是忘了。
他總是忘了。
寧居隨以為他不是一個好父親。
直到他的寶貝女兒寧晴秋出生。
寧居隨才知道,原來寧誌安隻是對他寧居隨一個人來說不是好父親而已。
那個冬夜,最終也隻留在了寧居隨一個人的記憶裡,像是埋在身體裡的蠱蟲,隻要和寧誌安或是母親沾上一定的聯係,就會再次翻湧上來,一遍又一遍將寧居隨踹進那條膽戰心驚的河流裡。
雨是突然下大的。
小雨至瓢潑大雨之間沒有任何過渡。
雨水很快彙成股自上衝刷而下,樹的枝葉被砸得向下彎曲,野草伏地,山野被洗刷成純粹的青綠。
寧居隨緩慢走出這片青綠。
密匝的雨線濺起濃密的水霧,他的身形在水霧中影影綽綽,閒逸的姿態似謫仙,形容狼狽又似水鬼。
他整個人都被澆透了。
雨滴落在身上,積聚著自身體流淌而過,好像躺進了一條河流之中。
隻是這次不再冰冷刺骨。
下到山腳,沒有樹林遮蔽,雨勢更大了。
坡上覆被的草被雨馴服得乖順地貼著土地,這個時候往上爬滑倒的概率很大。
將濕黏著緊貼前額的頭發往後抓了抓,寧居隨準備繞遠路避開爬坡,反正已經被淋透了,不差這一時半會兒。
密集的雨聲中,隱約傳來人聲。
隔著朦朧的雨霧,那聲音在山穀回蕩,含混不清,但依稀能聽出。
叫的是他的名字。
“寧居隨!”
那道聲音更大了些,寧居隨應聲抬頭。
楊知歸正舉著傘從坡頂往下衝。
飛快的速度讓人擔心他下一秒就會摔倒。
寧居隨隻來得及展開手臂,這完全就是下意識的動作。
下一秒,楊知歸如他所料沒及時刹住,衝進了他的懷裡。
傘被高高舉起,罩住了相撞的兩人。
大雨被隔擋在傘外,寧居隨攬住身前的人,聽見了傘下這方空間裡另一人有些重的呼吸。
“你——”
寧居隨垂頭看著楊知歸頓了頓。
他想問楊知歸怎麼在這。
怎麼下雨還往外跑?
是下雨了專門來找他?
衣服上沾著泥水是摔了嗎?
但最後成了一句:“剛剛叫我?”
楊知歸沒有戴助聽器,他仰頭看著寧居隨,幾秒後點頭。
第一次見楊知歸說話,不太適應,但現在不是討論這件事的時候。
低下頭的楊知歸呼吸的熱氣鋪灑至脖頸,喉結上下滑動一輪。
太近了。
寧居隨放開了攬著人的手。
楊知歸退開一點。
打著傘跑來的他身上沒比寧居隨乾多少。
他將另一手拿著的傘遞過來,示意寧居隨撐上。
畢竟他正舉著的這把隻能保證他倆頭不被澆透,兩人身體大半都在雨裡。
不如不撐。
看著眼前疊得齊整的傘,寧居隨沒接,轉而接了楊知歸撐著的這把。
他將傘麵往楊知歸那邊傾,直至罩住肩膀,“就這樣走吧,反正我已經淋濕了。”
雨水大片大片澆在寧居隨身上,早已濕透的淺色襯衣緊貼著上身,流暢的肌肉線條在天光下顯露無疑。
楊知歸移開目光,不自然地抿了唇,抬手將傘往那邊推了推。
沒有爬坡,兩人繞了遠路。
這場滂沱的山中大雨裡,兩人相貼前行。
隻不過看起來認真看著前路的楊知歸越走越快,原本與寧居隨貼著的手臂也不知不覺中移開了兩拳距離。
刻意避著他似的。
寧居隨將傘往斜前方挪,重新罩住快要逃出傘下的楊知歸。
在前麵快走的楊知歸停下腳步,頓了下,應該是想要回頭看看,但他轉了一半止住了動作,不過之後腳步慢了下來,重新回到了寧居隨旁邊。
將楊知歸一係列小動作看在眼裡的寧居隨覺得好笑。
他盯著楊知歸發頂的發旋,彎了嘴唇:“自己跑來接我,還害羞?”
話音落下,楊知歸意料之中地沒有任何反應。
暴雨環境下,隻看著前路,且未戴助聽器的楊知歸,聽不見寧居隨明目張膽地揶揄。
即使回到寧居隨身旁,楊知歸也沒有挨過來,仍舊大半個身子挪到了外麵。
他一挪,傘也跟著他挪,再挪,傘直接整個罩過去。
寧居隨在雨中挑眉看過去。
被怔住的楊知歸,趕緊跨回他身邊,直至手臂貼上手臂,傘才再次遮住兩人。
楊知歸看過來的表情帶著責備,他快速比著手語。
寧居隨看不懂。
隻說:“彆走那麼遠,離我近點。”
“冷,你再過來一些。”說著他忽然長臂一伸摟住人,溫熱柔軟的身體貼了上來。
楊知歸的身體很暖。
被摟住的楊知歸睫毛抖了幾抖,轉回頭盯著雨幕,沒再挪開。
看著乖乖由他摟著的人,寧居隨又笑了:“還有一把傘的,怎麼不撐開自己打,是你也冷麼,楊知歸?”
被發問的楊知歸並沒有聽見,寧居隨也沒想讓他聽見。
兩人就這樣摟靠著走進小院。
鬆開身體明顯僵硬的楊知歸,寧居隨接過等在廊下的王汝遞過來的乾毛巾。
“你倆快擦擦,看這一身淋的,趕緊去洗個澡,”王汝轉向從頭到尾沒有一處乾燥的寧居隨,“尤其是你,小隨,快上去洗洗,等會兒下來喝碗薑湯。”
王汝輕推了推寧居隨,示意他趕緊的。
上樓前他看向楊知歸,不過對方並沒有接收投來的視線,收傘收得很認真的樣子。
“你也快去洗澡。”王汝拍了拍楊知歸濕透的肩膀,催促到。
脫離雨水的環境,濕貼著身體的布料讓人難受,剝掉滴水的衣褲,寧居隨打開淋浴。
沒有熱水。
等了一分鐘,寧居隨得出結論,熱水器壞了。
雖然時處盛夏,但這是暴雨的山林,溫度直線下降。
淋浴的水似乎比剛淋過的雨水還要涼。
從雨裡回來的寧居隨身體身體也沒熱到哪裡去,水淋過皮膚的溫度在能承受的範圍內。
衝完涼水澡出來,房間裡也是冷的。
他給楊知歸發去消息。
隨居:我房間淋浴不出熱水。
隨居:怎麼辦,小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