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多年以後,舒小暮站在季教授的墓碑麵前,仍然會想起她帶著筆記本叩響季教授辦公室門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當時,她是大一的學生,因為她懦弱的性格和暴躁高壓的父母,她的情緒總是處在狂暴散亂的迷茫中,她想嘗試著做點什麼,抓住一點東西,尋找一點東西,使心靈能稍稍得到一點休憩。
她加入了新聞社,采訪季羨教授是她今天的任務。她嘗試了多次,總算約到了季教授的時間。她查閱了大量相關資料,非常認真地準備了采訪用到的問題。
門裡傳來溫和的聲音“請進”。
舒小暮小心翼翼地推開門,這間辦公室很樸素,樸素得不像係主任的辦公室,門邊的文件櫃的邊緣有點生鏽,灰色茶幾上放著簡單的茶具,辦公桌上堆滿文件,辦公桌後麵的男子正對著電腦辦公,這就是季羨教授,物理係主任。
季羨抬頭看看她,嘴角微微向上揚起:“請坐。”
季教授笑得很溫和,讓舒小暮的緊張心情緩解不少。舒小暮坐下,翻開筆記本,打開錄音筆,認真開始采訪。
季羨教授認真地聽舒小暮準備的問題,詳細地做出回答。他說話溫和,用詞準確,邏輯嚴謹,舒小暮聽得很入神。
一個小時很快結束,舒小暮站起來,禮貌道謝,小心掩上門,離開。
回到宿舍整理稿件的時候,舒小暮崩潰掉了:錄音筆完全沒有記錄下來聲音——因為她忘記給錄音筆充電——昨晚上她又做整晚噩夢精神混亂到忘記檢查錄音筆。
舒小暮背上冷汗直流,她不知道怎麼麵對這件事。季教授作為物理係主任工作自然非常忙碌,能夠給她一個小時時間來采訪已經是很難得的,難道要季羨教授再說一邊?不不不,那簡直比最糟糕還糟糕。怎麼辦?簡直毫無辦法,連哭都沒辦法哭。
實在沒有辦法了,現在隻能說實話了。
舒小暮不敢打電話,她怕聽到季教授的聲音,這個時候季教授的溫和的一句“你好”,對舒小暮而言都不亞於驚雷,她隻敢悄悄發個短信“季老師,對不起,我的錄音筆沒有電,沒有記錄下來采訪內容,這次訪談可能發表不了了,對不起,真的非常非常對不起!”
懷著要哭出來的心情發掉短信,舒小暮呆坐在凳子上,滿頭滿腦都是對自己的瘋狂責備,就像從小到大做錯事的時候,父母狂風暴雨般的打罵一樣。
季教授的短信很快回過來“下午三點來我辦公室。”
下午三點,舒小暮惴惴不安地站到季教授麵前,低著頭,咬著嘴唇,幾乎要哭出來。
但是她不敢哭出來,她小時候每次一哭,隻能換來父母更嚴厲的打罵。她隻能壓迫自己的情緒,吃掉所有恐懼,勉強維持表麵的平靜,在最深的懼怕中站得發麻,勉強撐過黑暗可怕的時間,所以很多時候她想自殺,卻想再掙紮一下,她嘗試做一點事情來救一救自己,卻連一個采訪也做不好。
她低著頭,站在內心的狂風暴雨的內化的父母的責罵中,如無根浮萍。
季教授說:“我把稿件整理了一下,你拿去吧。”聲音仍然是溫和的,甚至聽得出來溫柔的眼神。
舒小暮一格一格地緩緩抬頭,以為自己聽錯了,竟然不是責備嗎?
籠罩在浮萍身上的,竟然可以是和煦陽光和清爽微風?
季教授站起來,打開窗戶,站在窗戶邊抽一支細煙,讓煙味飄出窗子,以免熏到屋子裡的任何人。他的站姿很放鬆,說話也很放鬆,他說:“你心裡似乎有很多憂鬱,特地跟你聊一聊。”
接下來的整整兩個小時,季教授充當了舒小暮的心理輔導老師,海闊天空地聊。
聊的內容舒小暮不太記得了,她隻是第一次知道,原來做錯了事,也不是死罪,也有人願意給她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