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維克多,是這個國家最後一代智能機器人……”年輕人娓娓道來,“所以也算是作為這個世界的遺跡而存在著吧。”
“這裡原來是一個現代國家嗎?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呢?”少女問維克多。殘存著工業文明的痕跡,同時又保留了原始社會的自然風貌,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國度呢?
“我們國家原來是一個強大的工業國,但是工業的發展也帶來了很多問題,比如自然環境的破壞,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原子化,機器代替人工帶來的失業,抑鬱症患病率的增長,年輕人自殺率的上漲……於是在某一個階段,人們認為工業文明沒能給人類帶來幸福,於是開始自發地背棄這種現代文化,開始追求自然文明的洗禮,我們的國家也就變成了你們現在看到的這副樣子。”
“那放棄工業之後,你們變得幸福了嗎?”多納問道。
“失去了工業,人們過起了苦行僧般的修行生活,我想這確實曾治愈了一些人的內心,但我並不認為這真正地解決了他們的問題,現在還是有很多人生活在不幸之中。”機器人維克多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悲憫,他並不是真正的人類,但不知在何時也受到了人類社會的諸多困擾,開始變得像一個人類那樣思考了。
“這樣啊……”兩位客人遺憾地歎惋著,在來到這裡之前,他們兩個人都生活在各自封閉而單純的環境裡,並沒有接觸過實際生活的複雜,也不了解具體社會的運行規則和邏輯,這讓他們理解起維克多的話時會有些吃力。儘管如此,他們似乎也能夠體會到機器人外表之下那顆熾熱的心。
“維克多,但是你看起來並不像一個機器人,反而像是一個正常的人類。過去你們國家的科技水平已經達到這種地步了嗎?”多納對這個問題十分好奇。作為神的後代,多納在阿姆內森斯的宮殿中見識過太多各個世界的寶藏,但他的家人們似乎都對於科學技術並不感興趣,也不怎麼收集科技產品。也許是因為神明饋贈的力量已經足夠讓他們過上舒適的生活了,他們的生活裡已經不再需要科學的點綴。
“這個嘛……”維克多向著太陽透過樹葉灑進來的光芒伸出手,抬頭觀察著皮膚下那些在陽光照射中像是人類血管一樣朦朧纖細的脈絡,“我是這個世界裡最偉大的工程師埃文·蘭福德最後的作品,他在我的身上傾注了全部的心力,才有了現在你們眼中我栩栩如生的樣子。”
“那他一定很愛你吧……”伯德想象著那位了不起的工程師和科學家耗儘畢生所學,將所有的情感和智慧都灌注在一件作品中的熱情和殫精竭慮,她不由得生出一種敬佩來。
“我也不知道啊……”維克多在係統中搜索著埃文·蘭福德的簡介。簡介裡有一張泛黃的舊照片,那是維克多曾看過千百遍的東西,可那個棕色皮膚戴著綠鬆石耳墜的男人對他來說卻依舊如此陌生,“我出廠的那一天,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對我說:‘到伊維的身邊去,做他的兒子吧……’,我還沒來得及和他說話,就被送到了一位長者的家裡……”維克多伸手指了指遠處樹蔭下,那裡有一位坐在輪椅上的老人,“那就是我的‘父親’,伊維。”
那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在輪椅裡蜷縮成小小一團。年華老去,年輕時的風光也全都成了過眼雲煙,留給風燭殘年老人的隻有暮色沉沉的回憶與無儘的虛弱和死亡的呼喚。
這位老人命不久矣。
“我的母親在早些年去世了,從那之後父親的身體就一直不好。他年輕時有一個願望,想要成為青嵐最優秀的運動員,他確實做到了,成為了整個國家的短跑冠軍。後來他有了兒子,也想把孩子往這個方向培養,可以他的兒子沒能繼承他優秀的運動基因,總是達不到父親理想的成績。他便帶著兒子來這裡,讓他日複一日地與列車賽跑。”
“可是人怎麼能跑贏列車呢?”
“是啊,所以那孩子承受不住壓力,臥軌自殺了……”
“……”兩個人都沒有再回應,為了孩子的成績,又毋寧說是為了父輩自己的欲望,逼死了那個可憐的孩子。這種事情,真的值得嗎?那位暮色將近的老人,在人生的最後時刻會感到些許悔恨嗎?
“孩子的母親悲痛欲絕,她的好友埃文·蘭福德決定為她獻上自己最後的作品——也就是我……”機器人笑得有些悲傷。
“我是作為那個孩子的代替品而生的,和他有著一樣的名字和外貌,甚至被植入了他的記憶。每當我看到那輛列車呼嘯而過時,我就能夠回憶起那孩子的痛感,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受,我本身並沒有痛覺,可是他的記憶卻讓我感受到了疼痛……”機器人維克多沉浸在不屬於他的回憶裡,“有時候讓我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那個孩子,還是一台名為‘維克多’的機器人。”
“最近他腦子糊塗得厲害,記憶好像回到了年輕的時候,總是嘟囔著要兒子不要鬆懈了訓練,非常固執地讓我來和列車賽跑。為了讓他開心,我便每天都帶他來這裡……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可以依靠的人,他是我唯一的親人。雖然我不太能夠理解人類的親情,但總是希望他最後的時光能夠不那麼遺憾……”
“你在扮演一個讓他開心的兒子……”多納完全理解維克多。
“是的,他一生都在悔恨這件事情,他的妻子一生都沒能徹底地原諒他。可是臨了了,他的記憶卻又回到了帶著兒子每天和列車賽跑的那段時光。也許在他的心裡,那是一段值得懷念的時光吧……”
“這就是你在追趕那輛列車的原因啊……”伯德也為著維克多的故事而悲傷,她想起維克多曾將那輛飛馳的列車叫做幽靈,“那列車的幽靈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實際上,我追趕那輛列車的幽靈也有我自己的原因。如你們所見,我們的國家去工業化之後,舊有的設施都逐漸被廢棄了,但因為某種原因,卻產生了很多工業產品的幽靈,比如你們看到的列車幽靈,除此之外,還有路燈幽靈,發電站幽靈,信號塔幽靈等等。它們在完全沒有能量來源的條件下,時不時還會重新開始工作,這是讓我感到非常疑惑的地方,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和它們有沒有區彆,我是不是機器人的幽靈呢?所以我試著追趕那輛列車,也是想找到那股神秘力量的源頭,這對於解釋我自己的存在也是有意義的。”
“你不是通過充電或者類似的方式來補充能量的嗎?”多納問道。
“不是哦,我的創造者埃文·蘭福德希望我能夠永遠陪伴在父親母親的身邊,所以他使用了一種神秘的能源,我不需要充電,就可以一直運行下去。但他隱瞞了這種能源,沒有留下任何相關的信息,而他本人也在我到達伊維家之後永遠地消失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從那之後已經過去了很多年,我也有很多關於自己和這個世界的問題沒有解決。”
“消失了嗎?”伯德思索片刻,“難道說他和我們一樣,去了其他世界?”
“也有傳聞說他自殺了,因為對這個國家和時代感到了徹底的失望。作為科學家,卻被科技之國所拋棄,這是人生理想的破滅,是人生賴以存在的根基的覆滅。我其實還有一些問題想問他,但是卻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他了……”
機器人維克多對這個創造了自己的男人存在著特彆的情感,他想起這個人時內心的程序會形成一團混沌的代碼,就連他自己也無法解讀。那個人在自己身上傾注了所有,在此之後永遠地消失在了青嵐,把自己這台動力永不枯竭的機器人永遠留在了這個不相信科技的國度裡。
“如果他離開這裡到了彆的世界,也許你們還是有機會再見到的……”多納想要撫平機器人波動的情緒,如果那可以被稱為類似人類的情緒的話。
“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維克多轉過頭看了看輪椅上的老人,“他應該已經像我的父親那樣蒼老了,或許早已去世了……”
“在我們的宇宙中,各個世界裡時間的流速是不同的。”多納知道這件事情,是他敬愛的老師約翰·斯坦因先生告訴他的。那個曾經賜予了他名字的男人,那個被多納深深愛戴和崇敬著的男人,代替了安東尼這個父親的角色,在多納早期的生命裡教授了他很多關於這個世界的知識。
“這樣嗎?”伯德也感到震驚,她對此一無所知。
“是的,所以如果那位偉大的埃文先生還生活在其他世界的話,也許他還像過去一樣年輕呢……”
“如果是那樣,我真想再見一見他啊……”維克多憧憬著少年口中的那種可能性。
如果那個男人還生活在這個浩瀚宇宙中的某一個小小世界的話,如果那個男人並沒有像他人所講的那樣因為失望而自戕的話,那麼機器人維克多在這世上又多了一位親人。
他內心的孤獨又有了一味解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