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鵲有一個一定要見到的人。
她至今仍記得那個太陽初升的早晨,在一片無垠的海岸上,浪潮洶湧,海風吹著她的耳鼓,浪花卷噬著她瘦削的腳掌,腥鹹的空氣裡夾著一絲絲寒意,那個人站在彆離的船上對她講:“公主殿下,我決定放你走。隻是我救了你,也希望你能實現我一個願望……”浪濤掩蓋了他的聲音,她聽不見他後麵說了些什麼。
他背著光俯身親吻她的手,金色的發絲垂落在她纖細的手背上,她看不清他的臉,恍惚間把那光影中的他認作了神明。她茫然地抬起頭,對他說:“再見,安東尼。”
喜鵲公主永遠地迷失了回家的路,那個人以“自由”為誘餌,綁架了她。但她卻不得不再一次在這茫茫人海間尋找他,隻有這樣,才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她如此堅信著。
喜鵲原本生活在東方的山林之間,她的故鄉有著重重疊疊的山地與丘陵,而她的家就在林間最高的那棵樹上。她常常凝望著遠山發呆,把群山稱為“母親”。那些山連在一起,構成了一個女人曼妙的身姿。這個女人橫臥在天地間,她的目光投向遼遠的天空,她的脖頸修長,胸部有著柔美的曲線,小腹微微隆起,健碩的四肢舒展在肥沃的土地上。每當夜幕降臨,明月就是她的璫珥,群星就是她的霓裳。如果她伸出手,一定能夠摘到太陽吧。喜鵲這樣想。
一個平靜的午後,喜鵲外出捕獵,她飛上高高的枝頭。那是一棵挺拔的白楊樹,夏日灼熱的陽光下,光滑的葉片閃爍著金色的光芒,熱風襲來,林間的樹葉翻湧成海。在綠葉的波濤裡,喜鵲折斷了一根樹枝。這是一根筆直而又柔韌的楊樹枝,還帶著新鮮汁液的苦澀和芬芳,她喜歡這根樹枝,想將它帶回家去。
但是她沒有銜住這根鮮嫩的樹枝,它從樹梢掉落下來。喜鵲想要抓住那根樹枝,沒來得及思考就縱身躍下,但她卻突然劇烈地眩暈起來,一下子既看不清身邊的林木,也看不到那根掉落的樹枝了。她感到這個墜落的過程是如此漫長、孤獨而又痛苦,像是掉進了無邊的黑洞,她扇動翅膀,卻再也不能飛起來了,隻能放任自己被那個巨大的黑色漩渦吸引,像一顆快要熄滅的流星那樣不斷墜落。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就像是一生都耗儘了,終於隨著一聲沉悶的巨響,她重重地跌落在地。疼痛把她拉回了現實,她最終沒能拿到屬於自己的樹枝。
她站起身來,張開雙翼想飛回原來的枝頭,但隻感到了空氣的震動,自己卻並沒有像往常一樣隨之騰空而起。她有種無法言說的感受,自己的身體是如此奇怪,就好像再也無法被自由地支配了。她回頭看自己揮動著的翅膀,卻發現那儼然是一雙人類的手臂。“啊!”她驚訝地叫出聲,不敢相信自己失去了那雙美麗的翅膀。就像是獵人永遠地失去了自己的配槍,海員永遠地失去了自己的航船,她永遠地失去了自己的羽翼,她再也不能在天空自由地飛翔了!
地麵上還散落著三片新鮮的翎羽,像是墜落時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喜鵲拿起它們,發現上麵還殘留著些許溫熱的觸感,她嗅了嗅,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她握著羽毛的手顫抖起來,那正是自己的氣味……
喜鵲無法承受現實的巨變與內心的震蕩,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失聲痛哭,她瘦弱的肩膀劇烈抖動起來,呼吸也變得急促,碩大的淚珠不停地從臉上滾落,浸濕了她青藍色的衣襟。巨大的悲愴從她的心頭升起,她不知道這一切為何發生在自己身上,為何自己是如此的不幸,要從一隻自由的喜鵲變成人類。
她對人類知之甚少,最為深刻的印象是來自母親的叮嚀,“人類是精明的獵手,你要小心他們設下的陷阱。”喜鵲自己也是小型的獵手,在田間地頭擁有著一席之地,田鼠與昆蟲見到她也要退避三舍。但她卻對人類這種大型掠食者心存恐懼,他們善於偽裝,精於算計,有著更為複雜的言語和智慧,那是她作為一隻小鳥所無法理解的。
她哭了好久,淚水像河流一樣衝刷著她內心乾枯的河床,水流經過的地方,河底也漸漸變得濕潤柔軟起來。
她感到恢複了一點精神,開始嘗試馴服自己全新的身體。她掙紮著站起來,抬頭觀察周遭的世界,她感到自己變得更加高大了,原來棲息的巨大森林看起來似乎沒有那麼無邊無際,樹木似乎也並沒有自己過去所以為的那樣偉岸挺拔。世界在她眼前旋轉,她似乎還存留著幾分墜落時的眩暈與不真實的感受。
她花了一些時間適應身體,然後順著自己方才掉下來的那棵樹向上攀爬,她想回到樹上,那會讓她感到安心一些。但剛爬了兩步卻發現那棵樹幾乎要倒伏下去,原來它已經無法承受喜鵲本身的重量了,那隻是一株纖弱的小樹。她放棄了去爬這棵樹的想法,轉身選擇了另一棵看起來更加粗壯可靠的樹。似乎是出於動物的本能,她又重新變得靈巧起來,很快爬到了那棵樹的頂端。
她迫不及待地望向遠方,希望找到一些世界改變的蛛絲馬跡,好讓自己的內心不那麼痛苦。然而一切都是那麼的熟悉,群山女神依然優雅堅定地平臥在那裡,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隻有自己永遠地改變了。此刻她很想回家看一看,哪怕父母再也認不出她,哪怕那個溫暖的巢穴再也盛不下她,她還是非常想要回去。她的家在更遠處的山林裡,她決心一會兒就走回去。
這時突然一隻金色的甲蟲從她身邊飛過,她下意識地伸手捉住了它,甲蟲在她手中掙紮,刺痛了她的掌心。兩片甲殼閃耀著漂亮的金屬光澤,殼下一雙有著清晰脈絡的透明翅膀劇烈扇動著。她感到有一點悲傷,她失去了自己的翅膀,但是這隻甲蟲還擁有著它們,她鬆開自己的手,放任那隻金色的蟲子飛走了。
在她小的時候,母親也曾給她捉過一隻這樣漂亮的金色甲蟲。
“吃吧,要多吃肉,你才能快快長大,長得健康又強壯。”
“媽媽,謝謝你……”喜鵲接過母親遞到嘴邊的甲蟲,它是那麼美麗,在陽光下閃耀著金綠色的光彩。它撲棱著脆弱的翅膀,在她的嘴裡掙紮。她欣賞著它背甲上的流光,始終不忍心咽下這隻美麗的甲蟲,最終她鬆開了雙喙,任憑它扇動著翅膀飛走了。
“哎…… ”母親無奈地歎息,“你總是這樣……” 她發出喳喳的叫聲,但那聲音裡沒有埋怨,而是充滿了愛憐。她展開那雙流溢著青藍色光澤的羽翼,從樹枝上一躍而起,飛向了遼遠的天空。
回想起母親慈愛的背影,喜鵲恍了神。
這時,一個聲音從高處傳來:“公主殿下,那位大人想見你。”
喜鵲抬起頭,發現一個巨大的飛艇懸浮在自己頭頂,一位看起來約摸四十多歲、身形魁梧的金發男人正站在上麵。
“你是誰?”喜鵲問道。
飛艇緩緩降落,懸停在喜鵲的麵前。那人從門口探出身,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巨大的身體襯得她格外瘦小:“我的名字叫做安東尼,是那位大人的使者,負責前來迎接你。”
“那位大人是誰?為什麼要見我?”
“我不能透露他的身份,”他露出善意的微笑,“但是我向你保證,他能夠解答你所有的疑惑。”
“那他能找回我的翅膀嗎?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才變成這副模樣?”喜鵲的聲音微微顫抖。
“那是神的領域,如果是那位大人的話,也許可以做到。我無法告訴你詳細的情況,但我可以讓你知道我們為什麼在這裡遇見。”他凝視著喜鵲明亮的黑色眼睛,金色的瞳仁裡似乎泛起了一絲憂愁,“人與人的聯係就是世界與世界的碰撞,我用我的世界撞擊了你的世界,於是我們相逢在這裡。”
“我不理解你在說些什麼……”儘管她依然無法消解內心由於身份巨變所產生的衝擊與震蕩,但這個人類的出現,稍稍緩解了她一時間的孤獨和恐懼,讓她暫時可以放下心來,“如果那位大人能夠幫助我找回身為喜鵲的自由,也許我可以和你走,隻是在那之前,我要回一趟我的家。”
“時間不夠了,我們必須現在就出發。”他的臉上裡閃爍著焦急的神色。
“為什麼?”
“你看周圍……”
說起來喜鵲也感到了不對勁,她隻顧著悲傷,卻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地麵輕微震動起來,樹枝簌簌地落下,林間的鳥獸也像是預知了什麼似的四散而逃。她突然聽到遠處傳來巨大的轟鳴聲,像是隕石墜落的撞擊,又像是大地被撕裂時發出的沉重的嗚咽,轉瞬之間她身下的土地也隨之陷落,生成一道道深不見底的溝壑。大樹倒塌,樹上的她大腦一片空白,隻判斷出了自己身在危境之中,卻全無自救可能,隻能任憑那虛空的深淵再一次將自己吞沒。
就在她又一次跌向無邊黑暗時,那個男人伸出了他的手:“抓住我!”
她在驚恐中快速做出了抉擇,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在跌落的最後一刻被拉上飛艇。他的手很大很溫暖,又是那麼地有力量,他的聲音沉穩而堅定:“彆怕,公主殿下,我會保護你。”
“……”像是有什麼堵在喉中,喜鵲一句話也無法說出來。她被安東尼緊緊抱在懷中,像是嬰兒被抱在母親懷中,她忍不住大聲哭泣起來。他輕輕撫摸著她黑色的頭發,“已經沒事了……”
他們乘坐飛艇向遠方飛去。透過窗子,喜鵲驚恐地發現原本躺臥在地的群山女神站了起來,她在山間邁出巨大的腳步,林木被她踩在腳下,大地也因她而顫抖,世界也因她而戰栗。喜鵲意識到,這場災難就是女神的獨舞。這位龐大的女神站立在那裡,遮天蔽日,她本是那麼地平靜美麗,如今卻變得恐怖猙獰。
“那是山神的憤怒。”安東尼指著那個頂天立地的女神說道。
“山神為何而怒?”喜鵲問道。安東尼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她見安東尼沒有回答,便開始觀察飛艇裡的環境,發現駕駛位旁放了一根筆直的樹枝,“那是我的東西嗎?”她對這根樹枝感到莫名的熟悉。
“這個嗎?”安東尼拿起它,在手中輕輕地彎折,“隻是我隨手撿到的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