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人阿四最近發現,自家老爺有些反常。
每當他從藥鋪回來,總能看見褚衛對著桃花樹自言自語。
如今正值三月,春日驚醒。
褚宅的庭院南麵有一棵桃花樹,簇簇桃花隨風搖曳,落英繽紛。
子時,一牙殘月高懸天穹,灑落點點清輝。
阿□□塵仆仆地從外麵回來。
小雨初歇,阿四抖落掉油紙傘上的雨珠,抬頭望見褚衛身著單薄衣衫,佇立於桃花樹下。
“老爺,此時雖是春天,可這半夜的氣溫也是極低的。快些回屋吧,免得身體著涼。”阿四溫聲提醒道。
褚衛問道:“你當真看不見?”
阿四疑惑:“看見什麼?”
“桃花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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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流傳諸多有關桃花妖的傳說,概因一成不變的單調生活需要奇聞異事點綴。
其中,最為說書先生所津津樂道的,便是談那桃花妖的降世與禍害。
桃花妖並不吸收日月精華,也不采集天地雨露。而是另辟蹊徑,以人的精氣為食,人儘而妖生。
由於是桃花樹修煉成精,此妖降生時便有一雙蠱惑人心的桃花眼,一顰一笑間眼波流轉,叫人難以分神。於是乎,公子卿卿險些被奪去性命!
說書先生說到口乾舌燥處,細抿一口清茶,輕搖紙扇,故作高深莫測樣。
“然後呢?”
“這不是吊人胃口嘛!”
“唉?先生,您再不說我們可要散場了啊!”
……
“不過,倘若那桃花妖真有這般國色天香,我黃某甘願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風流!”
“黃老板,色字頭上一把刀啊,哈哈哈……”
行雲閣內的高台下人滿為患,一陣喧嘩,沸反盈天。
說書先生堪堪整理好衣裝,正襟危坐,擺手道:“諸位莫急,稍安勿躁,且聽我徐徐道來。”
閣樓瞬間寂然無聲,落針可鑒。
褚衛是眾多茶客中的一員,身形修長,衣冠楚楚。
他頭簪翡翠點飾銀色束發冠,手戴琥珀指戒,一襲藍灰色曲領齊腰破裙,腰間係著蓮樣羊脂白玉佩,腳蹬翹頭花紋刺繡長靴。
叫人定睛一看,便知曉此人身份不凡。
鶴立雞群者,乃達官顯貴之流也。
褚衛對桃花妖的故事興味索然。
店小二眼尖手快,瞧見貴人昏昏然無趣狀,連忙躬身上前斟倒茶水。
褚衛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茶盞,若有所思。
他不相信桃花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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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衛不相信桃花妖的存在,至少前二十七年是這麼想的。
眼前的男子約莫十八九歲,比自己低矮十來公分。
穿著淺粉色圓領袍,身上有淡淡桃花香味。
褚衛手執長劍,問道:“戒備森嚴,你是怎麼闖進來的?”
“公子不必驚慌,我並非闖進來的。我叫桃夭,原型是一隻桃花妖。諾!就是那棵桃花樹幻化而成的。”
桃夭指了指庭院裡開得正盛的桃花樹,解釋道。
褚衛收起長劍,哂笑道:“我看起來有這麼好騙嗎?下次編謊記得找個恰當的理由,來人,把這位不速之客給我扣押下去!”
一眾守衛即刻趕到,將褚衛圍在中央,嚴陣以待。
領頭的守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公子,歹人在哪裡?”
桃夭打著哈欠埋怨道:“啊哈,我可不是什麼歹人。”
褚衛的笑容僵硬住:“你們看不見嗎?”
眾守衛異口同聲:“看不見!”
“公子,貌似隻有你才能看得見我。”桃夭悠閒道。
褚衛難以置信地指向桃夭所在的地方:“他分明就在那裡啊!”
領頭的守衛汗如雨下:“公……公子,那裡除了桃花樹什麼也沒有……”
褚衛隻得作罷,對領頭的守衛道:“邊然,下去吧,記得找個良醫看看眼疾。”
邊然回答乾脆:“是!屬下遵命!”
便帶著其他人消失在視野裡。
桃夭無辜地眨了眨眼睛:“公子,這下總歸要相信我了吧。”
褚衛淡淡道:“我不管你是什麼妖,彆打擾我處理公務就行。”
“好!”
書房內,書桌擺放於光明幾淨處,案上的白裂紋魚尾花瓶裡插著三兩枝石竹。
牆壁上掛著三卷頗有質感韻味的畫軸,分彆是《遠山鬆壽圖》、《春日宴桃李園圖》以及《出水芙蓉圖》。
褚衛端坐在扶手椅上,低頭翻閱書籍。
桃夭初為人形,對萬事萬物抱有好奇心,看見一張月牙桌上有個小碟子,裡麵放著幾塊固體,問道:“公子,這是何物?”
褚衛道:“一種糕點,名叫桃花酥。”
“我可以嘗一口嗎?”
“可以。”
桃夭咬了一口:“還挺好吃的。”
褚衛輕笑道:“你們桃花妖喜好同係相殘?”
桃夭作梨花帶雨狀:“那我隻好含淚下咽了。”
褚衛搖搖頭,這小妖非比尋常。
阿四回來的時候問道:“老爺,今日莫不是有什麼喜事不成?”
褚衛疑惑道:“如何見得?”
“語氣輕快,神態怡然自得。”
褚衛自忖片刻:“或許吧。”
一日,褚衛漫步於水榭樓台上。
澄澈如鏡的湖裡,鯉魚悠閒嬉戲草葉間。
“褚衛,鯉魚真的可以躍過龍門,變成興雲降雨的神龍嗎?”桃夭不知何時,突然出現在身旁。
“信則有,不信則無。你信嗎?反正我不相信。”褚衛道。
褚衛對這個小妖的現身見怪不怪,它總是憑空出現,又憑空消失。
得益於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的強大心理,自己並不會被驟然嚇到。
“那我還是相信好了,畢竟還沒見過真龍長什麼樣呢?好想親眼看一看呀。”桃夭倚靠在木製圍欄上,一不留神腳底打滑,要往湖裡墜去。
“小心!”褚衛還沒來得及拉住,桃夭就已經落水了。
好在桃夭通水性,加上湖水不深,免除了性命之憂。
隻是,這小妖身上的衣服全部濕透了。
白皙的肌膚若隱若現,令褚衛聯想到書房裡的《出水芙蓉圖》。
想到這,褚衛不自然地移開了目光。
“褚衛,你臉紅了!”桃夭大聲道。
幾隻稍作休憩的仙鶴振動翅膀,似乎是被桃夭給驚嚇到,騰然飛向高空。
“我沒有!”褚衛矢口否認。
戌時,褚衛將阿四喚到書房內。
“蕭家的那幅《鯉躍龍門圖》,我高價收下了。”
“您以前不是不相信神話傳說,瞧不上那圖嗎?”
“現在相信了。”
翌日,桃夭輕車熟路地走進書房,坐在小榻上,注視著褚衛辦公。
月牙桌上依舊擺放著新鮮的桃花酥,就好像有人事先準備過。
桃夭拿起一塊,放入口中。
褚衛喊道:“過來。”
桃夭道:“做什麼?”
褚衛道:“你昨日說想要一觀神龍之偉姿,真龍沒有,畫卷倒是有一幅。”
褚衛將畫卷徐徐展開,一條惟妙惟肖的神龍乍然映入眼簾,呼之欲出,叫人歎為觀止。
桃夭心花怒放:“褚衛,謝謝你,我很喜歡。原先存在於神話裡的傳說,今日得以一見,大飽眼福。”
“不過,這幅畫卷的得來一定很費力吧。”
“不費力,耳房裡找到的時候已經落灰了,喜歡的話就送給你了。”褚衛道。
第三日,桃夭說想要外出,褚衛欣然應允。
路過行雲閣時,桃夭停住腳步:“那是什麼地方?看起來挺熱鬨的。”
“品茗交友的地方,有說書先生敘述奇聞異事。”
“我們就去那裡吧!”
行雲閣內眾聲喧鬨,因為說書先生吊人胃口。
桃夭撇撇嘴:“民間傳說毫無根據,我才不會吸食人的精氣呢!”
褚衛笑道:“我知道,你不是吸食人類精氣的桃花妖。”
桃夭氣鼓鼓道:“我倒要聽聽,這位說書先生接下來準備如何詆毀我。”
“要吃桃花酥嗎?我讓邊然送過來。”
“當然要!”桃夭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
褚衛盯著桃夭的側臉看得出了神,小妖的眼睛四周略帶粉暈,眼尾微翹,笑起來像月牙一樣。吹彈可破的臉頰染上一抹粉色,殷紅的嘴唇似鮮豔欲滴的花朵。
桃夭突然轉過頭來,褚衛來不及躲避。
四目相對。
桃夭說:“褚衛,你已經看了很長時間了哦。”
褚衛像是做壞事被抓包的孩子,麵紅耳赤。
他已經習慣桃夭的存在了。
第四日,桃夭並沒有出現。
褚衛精心準備好的桃花酥被自己吃完了。
第五日,桃夭依舊沒有出現。
褚衛精心準備好的桃花酥被自己鬱悶地吃完了。
第六日、第七日……
褚衛心緒不寧,忍不住往壞處想。
褚衛等了一天又一天,小妖沒告訴他回歸的日期。
也許小妖明天就回來了,也許永遠也回不來了。
第七日的子時,阿四說從未看見過桃花妖。
褚衛回憶起邊然也曾說看不見,街上的行人也看不見,為什麼隻有自己能夠看見?
褚衛突然想到了什麼,匆忙朝書房跑去。
書房雖然乾淨整潔,但像是被冷落了好幾個月,一丁點兒人氣都沒有。
書案上擺放著一卷畫軸,赫然是送給小妖的《鯉躍龍門圖》。
《鯉躍龍門圖》原封不動地放在這裡,那小妖拿走的是什麼?
褚衛近乎歇斯底裡:“邊然呢!讓他給我出來!”
“老爺,邊然及其部下兩年前就已經被您給遣散了。”阿四拱手道。
遣散了……
所以……
這些時日的記憶甚至是虛假的。
褚衛跌坐在地,頹然抱頭痛哭:“原來……根本沒有什麼桃花妖,真正的桃夭一年前就已經死了。”
桃花妖真的存在嗎?抑或是褚衛思念成疾的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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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褚衛的愛人桃夭身染重疾。
他四處求仙訪醫,但無濟於事。
命運有意地和他開了個玩笑。
那天,桃夭笑著說自己死後也許會變成桃花妖哦,到時候千萬彆被嚇到了。
褚衛說,你不會死的。
褚衛平靜地看著桃花樹落下花瓣,懷裡的人漸漸失去了呼吸。
一條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在褚衛的麵前變得冷冰冰。
桃夭死後,褚衛整日恍惚。
他在書房辦公時,總會想起桃夭吃完桃花酥困意來襲,不多時便趴在桌上睡去。
褚衛抱起桃夭的時候輕而易舉,因為愛人深受疾病折磨的軀體已消瘦許多。
遊於水榭樓台時,桃夭說他想一觀神龍的樣貌。
褚衛便命令阿四花重金托關係買下《鯉躍龍門圖》。
桃夭聽到說書先生口中的桃花妖形象,覺得荒誕不經。
褚衛倒是無所謂,他對傾國傾城的桃花妖不感興趣。
看見桃夭因為生氣而臉頰泛粉的模樣,褚衛沒忍住,親了一口。
桃夭瞬間漲紅了臉,往褚衛懷裡躲去,桃花妖的後續也聽不進去了。
桃花妖哪裡有自己的愛人惹人憐愛呢?
隻是這一切,都成了夢幻泡影。
兩個月後,褚衛也患了病。
阿四經常看到他等待在桃花樹下。
阿四請來的郎中大夫們經把脈後,皆無能為力,歎息搖頭。
他們都說,這是心病,無可救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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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褚衛不治身亡。
庭院裡的桃花樹冉冉落下最後一朵花瓣,萌生出新葉的嫩芽。
春意盎然,仆人阿四背上遠行的包裹,朝院子裡深深望了一眼,關上了門。
後人將事跡撰寫成書,留有詩雲:
世間本無桃花妖,情至癡處覓良藥。
佳人香消玉已殞,南柯美夢空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