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個豔陽高照的周日，0009區的外圈雨林露營區停滿了來露營的飛行艙，裸露在外的地麵上都長滿了人。

“扳手遞我一下，寶貝兒。”

某個頭戴墨鏡的亞裔男子從飛行艙裡半退了出來，伸手對伴侶道。

他的伴侶是個五官深邃的卷頭發意大利小夥，正百無聊賴地靠在的飛行艙上打盹，聞言閉著眼睛從工具包裡把東西掏出來遞了過去。

“螺絲鬆了？”，他操著一口字正腔圓的中文問道。

墨鏡男接了扳手，又探頭進去：“嗯。主板上轉向按鈕的焊點鬆了，我一會兒再弄一下，不然回去飛一半和星際導航係統脫節就麻煩了。”

他擰緊了螺絲，擦了把汗，退出來和伴侶接了個的纏綿的吻。

“你要不要先去附近溜溜？我很快就把主板焊上，然後去找你。”

小夥打了個哈欠，點點頭拉著地上的金毛剛要走。

所有的變故就發生在一瞬間。遠處忽然傳來了轟隆隆的聲響，人群開始躁動，浪潮一樣由遠及近地像外側跑，也不管是不是自己的飛行艙，看見有位置就往上跳，強行啟動逃生裝置開始起飛。

剛剛還充滿了愜意的小小雨林廣場登時間充滿了各種砸窗戶的聲音和各種語言的尖叫、哭嚎。

情侶二人愣了一下，常年的平庸生活已經麻痹了他們曾經機敏的神經。短短兩次呼吸間，近處被搶了的車的一家五口就衝了上來，為首的那個高大男子一把推開了墨鏡男，坐進了駕駛艙。他身後花容失色的女子的也拽住了意大利裔小夥，一口咬傷了人家的手腕，還頗為悲壯地喊道。

“你們快走！不要管我！”

生死攸關的時刻，墨鏡男從地上一躍而起，舉著扳手就照著合上的駕駛艙車門縫砸去。砰地一聲，鋼鋁混合板被砸出了個凹痕。坐在裡麵的肌肉男意識到不對，最後看了一眼自己老婆，轉身發動了車子的應急啟動按鈕，藍色的光芒瞬間爬滿了整個控製麵板。

墨鏡男意識到大事不妙，發了狠地砸著車門縫，一時間的合金碎屑四處飛濺，然而車門本身除了凹陷一些之外，沒有絲毫的變化。

“我去這車的質量……也太……”

裡麵的肌肉男已經推動了內燃機按鈕，飛行艙末尾已經開始斷斷續續地噴出藍色的火焰，緩慢地向前移動，逐漸加速。

“周溫！”，意大利小夥驚聲尖叫。

“周溫？”，遠處一個正跟著人群逃竄的身影停了下來，腳步停了大約兩秒，果斷轉身朝這邊跑來。

黑影的腳步有點虛浮，但是速度很快，幾乎是在兩個呼吸之間就到了幾個人的位置。他瞥了一眼墨鏡男，驚呼出聲：“周溫？！你小子怎麼開始打家劫舍了？”

“這他喵的是我的車！誒不對？！”，墨鏡男詫異地回頭，眼睛瞬間瞪得像銅鈴：“蕭哥？你不是死……”

話音未落，飛行艙的加速度瞬間呈指數型增長，下一秒就拖著周溫開始往前衝。

緊要關頭，蕭馳也顧不上認親不認親。他劈手躲過周溫手裡的扳手，高舉後帶著千斤巨力重重砸下，剛剛還堅固異常的車鎖應聲而碎。

蕭馳大手一伸，單手把駕駛座上的光頭肌肉男從安全帶中拎了出來，往車後排一甩。然後他抬手拉小了加速度的按鈕，自己坐了進去。

“上車。”，他言簡意賅。

周溫激動的心顫抖的手還沒有恢複過來，整個人如墜夢中，拉著意大利男就上了車，咣啷一聲關上了門，和後麵三個孩子和肌肉男擠在了一塊。

蕭馳瞥了一眼站在原地無措的孩子母親，沒有猶豫地降下車窗，無感情道：“聽不懂人話？”

孩子母親如蒙大赦，在周溫鄙視的目光中坐上了車。

幾個人剛一坐好，周溫就按耐不住把肌肉男一家子丟到了後備箱裡，然後趴在兩個前座之間。

“哥？哎你是我蕭哥嗎？你是不是我蕭哥的克隆體，然後大腦是電腦，插了U盤帶賽博記憶的那種？”

“你當我是賽博菩薩轉世投胎呢？去去去，彆耽誤我開車。”，蕭馳嫌棄地把人腦袋推開，臉上倒是帶著一種他鄉遇故知的笑意：“回頭再給你解釋，我擔心榮燕然要爆破ToTP第二基地。”

“爆破？就因為被人洗劫了？他難道不該帶人收集證據嗎？怎麼要爆破？哎哎哎你要開車？那你注意點，那個轉向按鈕的焊點有點鬆了，有什麼事兒就手動輸入導航哈，不然一會兒飛一半容易掉。”

“大概有他不想讓彆人找到的把柄吧。”

蕭馳重新推開了加速檔，飛行艙轟鳴了一下，開始慢吞吞地往前蹭。他又打開了廣播台，播報聲響起。

“ToTP特彆任務，第二基地即將實施爆破，請0009區所有的公民在三分鐘內撤離0009區轄地，否則後果自負。現在開始倒計時，一百八十秒，一百七十秒……”

周圍無數艘飛行艙滑動起飛，無論是坐在艙內還是坐在艙頂的人在起飛的那一刻都鬆了口氣。沒有搶到艙位的人已經近乎瘋狂，圍堵拉著尚未起飛的飛行艙，阻止著他們的起飛。

已經有人開始往蕭馳他們的飛行艙上爬了，遮住了整個的前擋風玻璃的視線，為了不把無辜的民眾壓成肉泥，蕭馳不得不減緩起飛的速度。

然而惡性循環就此開始，飛行艙的速度越慢，往上爬的人就越多，往上爬的人越多的，蕭馳就越束手束腳。

時間已經數到了第一百秒，飛行艙已經被堵成了罐頭裡的黃桃。蕭馳歎了口氣，強撐著頭暈拉動了飛行艙外部空氣層的按鈕。一股強勁的氣流從飛行艙的四周噴出，一下子將周圍的人噴開了數米遠。

“蕭哥，這還是不夠咱們滑行的啊。”，周溫此時已經爬上了副駕駛，係好安全帶周還回頭叮囑，“塞繆爾，你幫旁邊的幾個孩子也係一下安全帶。”

“艙內有備用物資吧？周兒？”

周溫猛點頭：“有有有，這玩意能飛全星際，備用物資多得很。這次來的是LX372，附近沒什麼能補給的地方，我還特意多裝了點，東西夠咱們用上十天半個月了。”

蕭馳頷首：“那就讓飛行艙準備一下，堆到艙腹活動門上。”

“好勒！”

八十，七十九，七十八……

懸浮在空中的喇叭沒有感情地播報著，聲聲宛如地府迎新的青銅大鐘。

外麵眾人瀕死的驚叫聲還在繼續，無數隻手從氣流圈的外麵伸了進來，像極了黃泉路上的森森白骨。

蕭馳沒理，快速低頭瀏覽了一下控製麵板上的按鈕，憑借記憶光速按下了其中幾個，全息光屏瞬間在眼前彈了出來。

“坐穩了。”，他道，從儲物格抽出來墨鏡帶上。

他話音剛落，飛行艙的噴氣瞬間加大。蕭馳沒有半點猶豫，一腳把油門踩到底，飛行艙炮彈一樣彈出去了數十米，轉瞬間就到了噴氣圈的邊緣，眼前眾人驚恐的臉已經快要和大夥擱著玻璃來個親密接觸——

“拋棄所有備用物資。”，蕭馳冷靜地下達命令。

“你要乾什麼？”

後備箱裡突然傳來了一聲暴和，緊接著一隻肌肉虯節的手就砸向了前排，整個飛行艙向前一歪：“你憑什麼拋棄備用物資？！”

周溫和塞繆爾骨頭裡的基因終於發作，一把伸手把拳頭在空中攔了下來。

周溫：“你冷靜點！坐都坐上來了，給點信任行嗎？”

蕭馳倒是不以為然，他嚼著口香糖頭也不回地低聲笑道：“他要是真有點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最開始也不會搶你們的車而不是借了。”

說罷，飛行艙腹部的門登時洞開，所有的物資掉了出去。同一刻，蕭馳撥動了飛行艙的限速，在艙體重量減輕了三分之一的瞬間將飛行艙的速度提到了280邁。灰色的氣流從飛行艙的機翼上奔湧而過，一把將飛行艙托起，無數雙手沒有抓牢的手被丟在了下麵。

塞繆爾向下看了一眼，地麵上的是無數雙絕望而又晶瑩的眼睛。

飛行艙腹部的機械板緩緩合上，除蕭馳外的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壯漢收回手擦了一把額角的汗，罵罵咧咧地縮回了角落，又在周溫和塞繆爾要殺人的眼光下爬回了後備箱。

艙外嗡嗡地起飛聲音敲動著所有人的神經，艙內英國梨和小蒼蘭味道的香氛緩緩彌漫，在所有人緊繃的神經上輕輕安撫了兩下。

蕭馳長舒了一口氣，那種熟悉天旋地轉和窒息感再度襲來。他低頭拉開座位下麵的紅色急救包，從裡麵撿出了一瓶的緩釋藥劑，小心用掌心蓋著標簽拿了出來。

隨後他又掏出了手裡的臨時阻隔劑，從急救箱裡劃拉了一個噴瓶出來，倒進去塞進了塞繆爾手裡，輕聲道：“我感染了，這是阻隔劑，你們噴一下，24小時有效防感染。”

塞繆爾當年是蕭馳一手提拔培養起來的繼承人，在蕭馳出事之前也算是他左膀右臂式的人物，對著蕭馳總有一種天然的敬仰。此刻即便是十年未見，他還是將諸多疑惑先壓了下來，隻是點點頭，先執行了命令。

見狀，蕭馳總算感到了一絲安慰，這才拿著緩釋藥劑吸了一口，小心翼翼地貼著胸口放好。冰冷的吸瓶貼著溫暖跳動的心臟，有一種冰冰涼涼的不真實感。

從他醒來到現在，基本就是在重複這個過程——X病毒發作，痛不欲生，實在忍不住的時候吸一口緩釋藥劑，向一個唯物主義戰士能夠想象到的所有神明淺淺祈禱一下這一口能夠更比十口強，多撐一會兒，撐不住的時候再小心翼翼地吸一口緩釋藥劑。

這一套流程下來，人雖說是死不了，但是人物理狀態連帶精神狀態都處於一種半死不活，名字在閻王爺的生死簿上反複閃爍的狀態，時間一久，實在是很容易陷入一種極度的疲乏之中。

他搓了一把臉，臉上兩個和眼睛一樣大的黑眼圈已經黑得發青了，整個看起來就跟好幾十年沒睡過覺一樣，直接把他從ToTP基地集體出逃案的“嫌疑犯”身份坐實成了“主謀”。

周溫小心翼翼地在副駕駛上看著他，開口道：“蕭哥，咱現在回庇護所？”

蕭馳點頭叫開了自動導航儀，剛要輸入地址，背後就又傳來了一聲驚叫。

周溫不耐煩地回頭敲打著座椅背部：“您老人家又怎麼了又怎麼了又怎麼了？怎麼搭個便車還沒完沒了的？我說你們兩口子情緒不穩定就彆結婚，真他娘的折磨我們這些路人……”

“孩子！我還有個孩子丟在下麵了！他的定位係統在往ToTP第二基地跑！求求你救救他！救救他啊！”

剛剛還心狠手辣女子抬手喚出了光屏，熒藍色的界麵上一個鮮紅的點正在快速沿著雨林深處1的小道行進著。

飛行艙內瞬間鴉雀無聲，外麵的倒數已經數到了四十秒，幾乎所有人都能幻聽到基地裡炸彈安裝的哢噠聲。

半刻後，後備箱裡傳來了拳頭擊肉的聲音，伴隨著一聲暴怒，和低低啜泣的女聲。

“你瘋了嗎？現在下去必死無疑！你想要我們全家人都給他陪葬嗎？”

塞繆爾翻過後備箱拉架，一時間飛行艙的後半截打得有來有回，整個飛行艙都顛得發抖。拳頭聲，各種語言夾雜的叫罵聲和祈求的聲音不絕於耳。

蕭馳正要輸入地址的手垂在了半空，臉上出現了一點猶豫。

周溫不愧是鐵哥們，已經完全做到了蕭馳一皺眉就知道他下一步要乾嘛的地步，他湊過前來，輕聲道。

“哥，你還真想管啊？咱們現在飛回去，除了送人頭之外什麼也做不了。哥們陪你死了倒也沒啥的，就是我家塞繆爾，”，他努努嘴：“他家裡寶貝著呢，賣個我麵子，彆帶他一起死，行不？”

見蕭馳沒說話，周溫一拍蕭馳肩膀：“蕭哥，不是所有的人命你都有義務管。你可是個殺手，冷心一點行不行？再況且，”

他湊近小聲道：“誰知道後麵這一家子什麼成分，萬一是那姓榮的玩意派來哄你回去的，那不全毀了？雖然我不知道你這十年都去哪了，但是估計也是好不容易才出來的，可千萬小心，彆再重蹈覆轍。”

果不其然，蕭馳手懸在了半空中，遲遲沒有動作。

周溫說得對。

彆管了吧，他對自己說。

袖手旁觀也不算一種罪惡吧，他想。

現在回到他當年偷偷建的庇護所裡，靠著之前存下來的緩釋藥劑活到自然死亡也不成什麼問題，也不怕外麵的通緝什麼的，能在這病毒橫行的宇宙裡偏安一隅，實在也是一種幸運。

六十，五十九，五十八……

外麵的倒計時還在繼續。越來越多的飛行艙成功起飛，像無數顆人造衛星飛向天空。

“我的孩子嗚嗚嗚……”

耳邊的哭聲穿過了記憶，和過去某一時空的另一個聲音重疊。蕭馳好像又回到了那顆一望無際的蔚藍星球上。

無數顆墜落燃燒的太陽在空中炸開，帶著火星的刺鼻灰燼飄然而下。有飛行艙的富人甩開了貧民的手，在火雨中翩然離開，而幾十億安居樂業勤勞本分的居民抬頭，迎接他們因貧窮和普通而無法避免的死亡。

“就在高空轉一圈，不會影響升空速度的。到時候要是能看見人再想辦法，看不見，”，蕭馳揉了揉眼睛：“咱們直接走。”

周溫點頭，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吧。地址設定一下ToTP第二基地。”

“不行！”

後座上正和塞繆爾撕成一團的壯漢聞言急了，被塞繆爾長腿夾住的象腿屈膝一頂，直擊人的下巴，趁著塞繆爾仰頭躲避的時候空出了一隻手，一拳轟上了對方的肚子。塞繆爾人瘦體脂率低，這一拳實打實打在骨肉上，逼出了他一口血，吃痛鬆了渾身上下的力道。

那壯漢趁機爬上了前座，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猩球崛起裡大猩猩的氣質，明顯是已經急紅了眼。

“我們現在就要回家！你給我重新設定導航地址！”，他說話間手就已經襲向了蕭馳的脖子，被蕭馳歪身躲開了。

蕭馳氣定神閒，騰出了一隻手掏槍，把嶄新滿彈的警槍頂在了壯漢的太陽穴上。

“不好意思，這飛行艙上我說了算。”

壯漢的瑟縮了一下，忽然驚恐道：“你是蕭馳？那個殺人如麻的劊子手？”

懵懂無知的語氣在劍拔弩張的氣氛中顯得格外的滑稽，蕭馳樂了：“那不然你是？”

蕭馳本意是叫壯漢知難而退，誰知道這句話竟跟點炮一樣，直接把人弄得後麵有千八百個鬼追一樣，登時一個惡向膽邊生，探出身子用毛茸茸的肌肉臂摸向了控製麵板上滋滋閃著藍光的轉向的按鈕。

蕭馳瞳孔頓時放大，丟下槍撲上前去想去阻止，怎奈他腳底還踩著油門，隻能彈出來半個身子。周溫那邊多年不用的反應係統都鏽成化石了，根本來不及組織——

滴——

閃著藍光的轉向按鈕被按下，蕭周二人正在心底一陣猛祈禱老天保佑的時候，墨菲定律如約而至。

飛行艙的加速度慢慢歸零，向上衝刺力度逐漸止住，旋即開始自由落體。光屏上跳出了心臟般跳動的紅色三角形感歎號，無情的女聲響起。

“警告，警告。導航信息出現錯誤，現開啟緊急降落模式。經係統檢測，最近停艙場為——ToTP第二基地，003號停車場。強製迫降代管係統已開啟，如想關閉，請插重裝初始程序。”

外麵的倒計時已經數到了二十，他們迫降得很快，蕭馳已經能夠看到列隊有序撤離的帝國軍人。

蕭馳看著眼前的一切，忽然有一種很深切的剝離感，覺得自己好像坐在舞台下麵看啞劇的觀眾一樣，在劇情的最低點萌生了一種“毀滅吧，趕緊的”的想法。

他閉上眼睛，感受著飛行艙的下墜。

二十秒後，伴隨著一聲巨響，ToTP第二基地炸成了齏粉，化學試劑產生的各種顏色的火焰糾纏在一起，組成的氣浪吞噬了飛行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