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他知道。(1 / 1)

冬日的陽光清且淺,投在地板上是淺金色的。

落地窗邊鋪著厚厚的棉麻被子,懶人沙發放倒以後變成一張床,兩個人就這麼靠在一起睡了一整晚,暹羅貓蜷在中間的那個窩裡麵打盹。

江夏側過臉,看向身邊男生睡熟的麵龐。

他們麵對麵側躺著,鼻尖幾乎碰到一起。她悄悄牽著他的手,同他十指相扣,聽見他沉靜的、很淺的鼻息。陽光打著旋從上方落下來,照亮他挺拔而明淨的側臉。

大約因為是空氣寒冷,男生的手指冰涼,但是掌心很暖,握在手裡有種奇異的感覺。江夏第一次像這樣牽一個男生的手,好像偷到糖果的小孩,明明做了壞事卻有點兒高興。

牽住他的手的那個瞬間,謝冉的呼吸有一刹那的暫停。江夏幾乎以為他醒了。可是接著他的呼吸變得安靜而勻長。

窗外落了一夜的雪停了,世界是萬籟寂靜的白。

有那麼一個短暫的瞬間,江夏突然產生一個想法。

也許......

他知道。

隻是他沒有說。

這時候電突然來了。

熱空調嗡嗡地啟動,暖氣鼓鼓地吹出來,滿屋子的燈同時打開,燈光打在兩個人的發梢上。

房間裡的老式手機鈴叮鈴鈴響了,被吵醒的暹羅貓跳起來一腳蹬在謝冉的身上。

男生悶哼一聲睜開眼,抓著淩亂的頭發坐起來。

“好像是你的電話。”江夏指著房間說。

謝冉點點頭,起身去房間。片刻後,他抓著手機一邊打電話一邊走出來,對著聽筒說了許多句“好”和“明白”,最後道了聲謝掛斷了電話。

“老妖的電話。”看見江夏仰著臉一副好奇模樣,謝冉笑了一下然後說,“他跟我說之前那部短篇小說入圍了星河獎,月末要飛去北京參加活動。”

江夏瞪大眼睛看了他一會兒,忍不住啪啪鼓掌讚歎:“好厲害啊大角老師!那可是國內最頂級的科幻小說獎!”

“可能要去很久。”謝冉想了想,“你一個人住可以麼?”

“沒問題!”江夏點點頭,“我留在屋子裡幫你看家和照顧貓。”

之後謝冉花了幾天時間收拾行李,拉著一個小型行李箱準備出發去北京。

離開的那天,江夏抱著貓站在門口送他,他笑了一下說不用送,出小區之後他直接打車去機場。

“平時要記得開窗通風,一直開熱空調會悶。”走之前,男生一條條叮囑,“不要給暹羅貓喂太多,他腸胃不好。”

“還有,江夏,”最後他認真說,“你要照顧好自己。”

“知道啦大角老師。”江夏開玩笑的時候會叫他的筆名,“你快走吧,我又不是小孩子,會照顧好自己的。”

謝冉走了。屋子裡安靜下來。江夏抱著貓站在窗邊看著他離開的背影,突然又覺得有點孤單。

風吹過林梢,吹落滿頭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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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江夏感覺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時代。下課以後她回到空無一人的出租屋,打開電腦點開□□好友列表,每當那個熟悉的暹羅貓貓頭亮起來,她就戳開對話框在裡麵打字。

謝冉會跟她講一些有關北京的事。比如北京的冬天很冷,天安門下總是好多人,長街上經常有三輪車叫賣糖葫蘆,在景山上可以看見故宮頂上覆蓋的雪,他有時候會坐在那裡看一整天。

很快就是除夕了。

這一年除夕,江夏在一個老教授家裡過。老教授即將宣布退休,邀請了很多朋友和關係好的學生來家裡過年。他的家不大,椅子不夠坐,大家人擠人地坐在地板上,聽老教授講《莊子》和《維摩詰經》。

晚上的時候大家鬨哄哄地去江邊放煙花,江夏站在人群的縫隙裡給謝冉打電話。

“江夏,新年快樂。”聽筒那邊的男生笑著說。

“新年快樂。”江夏把手機話筒貼在耳廓上,“你那邊好吵,在乾什麼?”

“一群人在一起吃飯。”謝冉靠在牆邊抬頭看了眼笑鬨的人群,“有作家也有編輯,還有高校的教授。”

“我這邊也是。”江夏仰頭看著天幕裡的煙花,“大家在放煙花。”

“我聽見了。”謝冉說,“應該很漂亮。”

“很漂亮。”江夏在岸邊坐下來,呼呼的江風吹起粼粼的水麵,她的眼瞳裡映著煙花的光,“真想給你也看一眼啊。”

“你替我看吧。”聽筒那邊的男生輕輕笑著,“你多看一會兒,就算是看了兩個人的份。”

“謝冉,”江夏想了一會兒說,“你還記得我念高三那年,我們定了一個約嗎?”

“我記得。”謝冉點頭,“你說你考到上海的話,我們就見麵。”

“我們再定一個約。”江夏戴上耳機對著話筒說話,煙花在她的頭頂上方綻放,“明年除夕的時候,我們一起看煙花吧。”

“好。”謝冉答應她,“明年下雪之前,我就回來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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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夏天的時候,謝冉的短篇小說集出版了,一個月內銷量就突破了十萬,報刊雜誌上到處都是關於這位年輕的科幻小說家的采訪。

訪談裡說他是個很神秘的年輕人,幾乎從來不露麵,不開簽售會也不愛接受采訪,一個人安靜地住在北京郊外的房子裡,隻偶爾在作家論壇的時候出現一下。除了他的筆名“大角”以外,人們對他的生活一無所知。

書評家寫:“他(大角)的故事節奏很快,想象力驚人,總是從一個很小的點切入展開,敘述多使用白描手法,但是富有強烈的畫麵感,給人以看電影的感覺。他的文字風格簡單樸素,具有溫和的特點。他講的故事,哪怕發生在遙遠的異世界,也令人感到溫暖和切近,哪怕悲劇也讓人相信美好。”

訪談下麵附了一張照片,那是謝冉唯一一張公開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輕人從書桌前抬頭,穿一件簡簡單單的白襯衫,對著鏡頭溫和地看過來。恰好有陽光落在他的發梢,照得他的發絲微微地發亮。

江夏坐在窗邊讀完了這篇訪談,用剪刀把那張照片裁下來收好。

她有點兒高興和得意地想:那個在鏡頭裡熠熠發光的年輕男生,是她認識的、隻有她知道的、會在下雪之前回來見她的人。

樓下響起叮鈴鈴的單車鈴聲,郵遞員一隻手搭在車把手上,對著樓上大喊:“三單元601,有你的快件!”

江夏打開窗大聲應了聲,匆匆跑下來去拿快遞。單元樓門口,郵遞員在大包小包裡翻出一個包裹,從製服的口袋裡撈出一支圓珠筆,讓江夏在收件單上簽了字。

郵遞員踩著叮鈴鈴的單車走了,江夏抱著包裹回到樓上。她坐在客廳的懶人沙發裡拆開包裝紙,打開來裡麵是一本嶄新的書,謝冉自己的書。

扉頁上寫著:“夏天,生日快樂。”

落款:“大角。”

江夏低著頭笑了,掏出手機給謝冉打電話。手機嘟嘟地響了幾聲,對麵的人接通了電話。男生的嗓音帶著笑:“江夏,生日快樂,寄的書收到了麼?”

“收到啦。”江夏打開免提,把暹羅貓抱過來放在腿上,一邊說話一邊給它揉腦袋,“你這次好準時啊。”

每年江夏生日的時候謝冉都會給她送書,但是除了去年他們住在一起的時候,其他時候他寄來的書都總是遲到。

“這次我提前打電話告知郵局,讓他們按時送的。”謝冉回答。他正坐在窗邊寫作,嘩嘩的風聲吹起銀杏葉子。

“那你以後每年都要準時。”江夏敲了敲手機聽筒,“不許遲到。”

“好。”謝冉笑了下,頓了會兒又說,“我們的約定算是完成了一半。等以後你的小說出版了,也要給我寄親筆簽名。”

“你等著!”江夏哼哼,“以後我的書肯定銷量比你高,所有人都會知道我的名字!”

“我等著。”謝冉笑,“我相信你。”

他微微抬頭,看向窗外。玻璃窗外是北京的夏天,到處種滿高大的槐樹,蟬鳴在群山之間回響。

此刻漫山花開,隨風傾落如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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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來了又去,秋天過後,就又是冬天了。

分開近一年的時間裡,江夏已經習慣了謝冉不在的日子,獨自一個人住在出租屋裡,讀書、寫作、養貓。

但是她並不孤獨。係裡的老師們都很喜歡她,她和朋友們的關係也很好,周末和假期常常出去聚餐和唱歌。大家都知道她在校外租房,還養了一隻可愛的貓,於是經常向她要暹羅貓的照片。之前見麵了也假裝不認識她的前舍友許佳允,又漸漸嘗試著重新和她做朋友。

她的生活過得忙碌又充實。在大二結束那年,她當選了新聞部的部長,逐漸學會管理部門和獨立策劃專題。在茄子老師和編輯老妖創辦的雜誌上,她結束了長達兩年的長篇連載,開始嘗試進行一些構思精巧的、更有難度的短篇寫作。

隻有在傍晚落地窗邊開始日落的時候,她從筆記本電腦屏幕前抬起頭,會突然很想知道謝冉此刻在做什麼、有沒有好好睡覺。

入冬後不久,從北京傳來消息,謝冉的一部短篇小說拿了科幻星河獎的特等獎。那是國內科幻小說界最高的榮譽之一,而他是獲獎者裡最年輕的一位。

評論家們在報刊雜誌上激動地說,他那麼年輕又那麼有才華,是國內科幻界的一顆新星,假以時日也許能走出國門、讓世界看到中文科幻的魅力。

聽到這個消息的那天,江夏剛考完期末最後一門考試,收到編輯老妖群發的報喜短信,站在教學樓門口給謝冉打電話。

回鈴音還在聽筒裡響著,她忽然聽見聲音抬起頭。

一片雪花翩翩悠悠地從天心落下來,停留在麵前的半空中。緊接著是第二片、第三片、第四片......無數雪花從天上落下來,落在屋頂上、樹枝上、路麵上,映在路燈的光裡是閃閃發光的瑩白。

下初雪了。

學生們歡呼雀躍著從樓道裡湧出來,有人興高采烈地在積著雪的草地上畫畫,有人大呼小叫地伸手去接落雪。在寒假開始的第一天下初雪,就好像一場盛大的慶祝儀式。

手機聽筒裡的回鈴音斷了,江夏在人群之中看見一個人。她抓起帆布包,撥開人群熱切地朝他跑過去,停在路燈下踮起腳尖,仰著頭笑起來。

男生站在路燈下,穿著高領毛衣和淺色的羊毛大衣,發梢上落著雪。

“江夏。”他在漫天的雪裡笑著說,“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