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你好慢。”(1 / 1)

第二天早上,江夏頂著亂蓬蓬的短發從閣樓上下來的時候,謝冉已經等在樓下了。

“等一下!”江夏對著窗外大喊一聲,抓著頭發去洗漱。

昨天謝冉帶著江夏找到了一家很便宜的民宿,就在田子坊附近的弄堂裡。江夏住的是一間很小的閣樓,房間小得隻夠一個人轉身,下麵是書桌上麵是床,上床還要爬梯子。房間雖然小,但是五臟俱全,而且性價比很高。

江夏站在超迷你洗手台前,飛快地刷了牙洗了臉,抓起掛在門後的雲朵單肩包往外衝。

樓道外,年輕男生靠在牆邊,戴著一隻白色耳機,正在低頭看手機。清晨的陽光從弄堂頂上垂落下來,穿過彎彎繞繞的老電線和晾衣杆,打在石磚地麵上是一圈一圈搖曳的光影。

風輕輕吹起他的衣角,謝冉在陽光裡抬起頭來,笑:“江夏同學,你好慢。”

然後他拍了一下身旁自行車的後座,“上來。帶你去吃小籠包。”

八月盛夏的微風和煦,白襯衫的年輕男生騎單車載著漂亮女孩晃悠悠地穿過小巷,頭頂上方是茂密如蓋的梧桐樹,一路上都是嘩嘩的葉聲。

“這就是傳說中的小籠包!”巨鹿路邊的小店裡,江夏滿臉好奇地盯著麵前盤子裡小小的湯包。

“小心,有點燙。”謝冉叮囑。

“你怎麼不早說!”江夏已經一口把湯包咬進嘴裡,被湯包裡熱騰騰的湯水燙得張牙舞爪。

“誰叫你這麼著急。”謝冉歎口氣,給她遞紙巾。

兩個人在法租界轉了一圈,又去逛了淮海中路,中午吃了美式薯條和炸雞翅,接著又去馬當路的咖啡店喝下午茶。

江夏踩著白色運動鞋蹦蹦跳跳,謝冉推著自行車在旁邊走。江夏喜歡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比如小巷裡某個神秘的古董家具店,還有店門口那個咧嘴笑得很詭異的小人雕塑。

“這是什麼?”江夏透過玻璃櫥窗往店裡麵看。

“應該是非洲多貢族的手工木雕。”謝冉在她身邊彎腰瞥了眼,“他們住在尼日爾河河灣處,沒有文字,靠口述傳遞神話和部落文化。”

“你怎麼知道?”江夏瞪大眼睛。

“店老板是雕塑藝術家,經常去西非旅行搜集靈感。”謝冉回答,“我認識他。”

“你真的對這裡很熟悉啊。”江夏感歎。

“以前上學的時候經常出去逛。”謝冉說。

“說起來,”江夏轉過臉看他,“我還沒問你是學什麼專業的。”

“外哲。”謝冉隨意地回答,“學得不太好。”

“外哲......怪不得你喜歡的科幻作品都是《索拉裡斯星》和《攻殼機動隊》這種風格的。”江夏撓頭,“為什麼學哲學?”

“因為那時候有些問題想不明白,就學了哲學。”

“什麼問題?”江夏捧臉,好奇狀。

謝冉垂眸笑了下,忽然壓低聲音,故作深沉地說:“死亡問題。”

“死亡問題?”江夏眨眨眼。

“你知道海德格爾吧?”謝冉看了她一眼。

“我知道!”江夏舉手。

存在主義哲學家海德格爾在文藝青年界很流行。

“他有個猶太學生叫列維納斯。”謝冉慢慢說,“列維納斯說,死亡是可經曆的,真正的死亡其實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他人的死亡。”

他微微側過臉去,仰頭望著窗外的陽光。

“隻有當身邊的切近之人死去的時候,你才會忽然明白......”

他輕聲說,“原來這就是死亡啊。”

說話的時候兩個人在甜品店裡吃冰淇淋,風卷起樹葉從窗外嘩嘩地經過。年輕男生坐在落地窗邊微微地仰頭,陽光無聲地落在他的側臉上。

他的神情安靜又溫柔,可是江夏不知道為什麼卻覺得有點悲傷。

“好了。”謝冉起身,低頭又看了眼手機,“晚上我們去外灘,有人請我們吃飯。”

“誰?”

“你昨晚沒看群消息吧?”謝冉笑,“某人聽到你來上海的消息,急得連夜趕火車來了。”

“什麼?”江夏茫然。

謝冉從黑色單肩包裡取出筆記本電腦,打開屏幕點進論壇那群人建的□□群裡,然後把群消息記錄推到江夏麵前。

群裡麵有人刷了屏。

大角:夏天到上海了。

老年:什麼!!我偶像夏天妹妹到上海了!?

老年:大角你怎麼不提前告訴我!?

老年:[悲憤]你們兩個麵基居然不跟我說!?

老年:[抓狂]等等我這就去買火車票

老年:[發瘋]等我!!!

“老年那家夥真的很崇拜你。”謝冉搖著頭笑,“他剛剛發短信跟我說他到車站了,晚上來找我們一起吃飯。”

到外灘的時候已經是日落時分,天邊的霞光是燦爛的粉紫色。長街上人潮湧動,背著大小包的旅客在看台上拍照。

“我們去情人牆下麵。”謝冉一邊停自行車一邊說,“老年說他很快就到。”

外灘情人牆上種滿了三色堇,貓臉的彩色小花在晚風裡搖曳。謝冉靠在牆邊低著頭看手機,江夏站在他旁邊探頭探腦,好奇地四處張望。

突然“哢嚓”一聲,閃光燈亮了一下。

一個清秀高瘦的年輕人背一個超大的軍綠色旅行包,脖子上挎著一個銀色數碼相機,雙手舉著相機對著江夏和謝冉拍了一張照片。

“老年?”謝冉聽見聲音抬起頭。

年輕人舉著相機,從人群那邊擠過來,朝謝冉招了招手。謝冉應了他一聲,轉頭對江夏介紹說,“他就是老年。”

年祈朝江夏揮揮手,笑起來露出爽朗的牙齒,點頭致意又鞠躬握手,“夏天妹妹你好,我是群裡的年祈。你知道的,你是我偶像來著,我超崇拜你。”

“有種追星成功的感覺......”他激動地搓搓手,舉了一下相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抱歉沒打招呼就給你們拍了張照,主要是剛剛那個畫麵真的超級美!”

“你要是覺得冒犯我就刪掉......”他又慌忙擺手。

“沒事呀。”江夏跳過來,探頭過去,自來熟,“讓我看看?”

年祈打開顯示屏把相機遞給她。老式數碼相機的屏幕不太清晰,模糊的畫麵裡是花牆下站在一起的兩個人,女孩在搖曳的花下好奇地踮起腳,年輕男生微微轉過頭,低垂的眸光落在她的身上。

燦爛的霞光落在他們的身上,給整個畫麵鍍上一層微金的光。

“好看!”江夏鼓掌,“老年你攝影水平很高!”

“那當然!”年祈激動,“我可是學校攝影社的成員......來來來我再給你們拍一張紀念照!”

他不由分說地就推著謝冉在江夏旁邊站好,然後退了幾步舉起相機。江夏乖巧背手立在謝冉身邊,微微踮起一點腳尖,擺出了標準的八顆牙齒燦爛微笑。

“大角你也要笑一下!”年祈大聲指揮,“對對對就是這樣!”

“大角你再站過去一點,人太多了我拍不到!”年祈繼續大聲。

“大角你稍微低一點頭,往夏天妹妹那邊看!”年祈更加大聲,“對對對就是這樣!保持微笑!三、二、一,茄子!”

“哢嚓”一聲,畫麵定格在外灘亮燈的那一刹。

很多年以後,江夏在相冊裡翻出這張泛黃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笑容燦爛,身邊的男生三分無奈地笑,安靜溫柔地看她。四麵八方是洶湧的人潮,花牆下的兩個人並肩佇立,長街上的燈無聲地亮著。

“亮燈了。”那時候謝冉對江夏說,“我們去看星星。”

外灘的看台上擠滿了人,江夏趴在欄杆上往江麵上看,謝冉微微抬起手,護住她的腦袋。一旁的年祈正在對著黃浦江哢哢哢拍照。

“城市的星星在地麵上。”謝冉輕聲說,“你看。”

“好漂亮!”江夏對著江麵大喊,“這就是上海啊!”

江風從水麵上浩蕩地吹來,對麵是璀璨林立的高樓。東方明珠在夜幕裡熠熠生輝,四周是數不清的摩天大樓。

那一天江夏覺得整個城市似乎向她傾倒過來,就像一個燦爛明亮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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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老年你也在上海讀書啊?”西餐廳裡,江夏一邊切牛排一邊問。

“研二,德文係。”年祈回答,“我是你們隔壁學校的。”

三個人在外灘逛了一圈,然後從外白渡橋下去吃西餐。年祈挑了一家德國餐廳,江夏點了一份牛排和一杯蘇打水,謝冉點了意大利麵和冰菜沙拉,年祈點了一個超大型的豬肘。

“這家夥聽到你來上海以後連夜買了車票。”謝冉一邊說話一邊幫江夏往蘇打水裡加冰塊,微微搖晃一下玻璃杯遞給她,“本來他這學期沒什麼事,這個月不一定回上海。”

“我是來追星的!”年祈費力地切著豬肘子,連帶講話的聲音都很響亮,“夏天妹妹果然就是我心目中的青春活力美少女小說家!”

“你講話這麼大聲,讓我很想埋到桌子底下去。”江夏左右瞅瞅,確定隔壁桌沒有人在聽。

“之後你開學了遇到什麼需要幫忙的都可以找我。”年祈繼續切豬肘子,“學校之間離得很近,有一條綠道騎單車二十分鐘就到,我們幾個學校的社團經常一起舉辦活動。”

“原來攝影社之間也會一起舉辦活動啊。”江夏感歎。

“他說的不是攝影社,而是馬克思主義初學者小組。”謝冉隨口補充,“這家夥是個原教旨共產主義者。他們小組經常組織活動去探訪工廠工人。”

“共產主義叩準我們這個偉大又苦難的時代的沉重脈搏!”年祈莊重握拳放在胸口。

“原來你不僅是文藝青年還是熱血青年誒。”江夏滿臉崇拜。

“其實我以前不是文藝青年啦。”年祈撓撓鼻子,“我以前本科是純純工科生,讀文學作品都是幾年前才開始的,不像你們兩個從小讀到大的......我開始讀小說是因為我本科時候暗戀的外院學妹熱愛文學,她很喜歡那個俄羅斯小說家陀斯托涅夫斯基。”

“‘阿曆克賽·費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是我縣地主費多爾·巴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的第三個兒子’,”謝冉笑著補充,“《卡拉馬佐夫兄弟》的第一句話,我記得老年足足用了三個星期才把它背下來。”

“這俄文名字取得真是他爺爺的長!”年祈悲憤拍案。

江夏撲哧一聲笑了,捧著裝冰塊的蘇打水玻璃杯,轉頭問謝冉:“你怎麼對他的情史這麼了解?”

“因為大角幫我代寫過情書。”年祈啃著豬肘含混不清地回答。

“情書還要人代寫?”江夏眨了下眼睛,“態度很不誠懇誒。”

“他暗戀的外院學妹是德文係的,“謝冉替年祈回答,“所以他的情書是用德文寫的。”

“你還會德文?”江夏歪頭看謝冉。

“專業需要,會一點點。”謝冉很隨意地說,“學得不太好。”

江夏決定把八卦進行到底,繼續問年祈:“所以學妹你追到沒?”

“沒有。”年祈歎氣。

“不過陀斯托涅夫斯基真是他爺爺的好看!”他再次拍案,話鋒一轉,“......所以後來我研究生跨考了文學專業。”

“真是一個千回百轉的故事。”江夏深深慨歎,又嚴肅指出,“不過你學的是德文係不是俄文係誒。”

“那是因為我們學校沒有俄文係啊。”年祈長歎了口氣,“不過我研究本雅明,本雅明博士論文研究陀斯托涅夫斯基,四舍五入我就算研究過俄國文學了。”

“彆聽他胡說。”謝冉毫不留情地揭開真相,“他跨考德文係是因為他暗戀了三年的學妹去德國留學了。”

江夏喝了口蘇打水,有點感慨:“真是......”

“一個千回百轉的悲傷的故事。”謝冉總結完畢,切換話題,轉頭對江夏說,“過段時間群裡的茄子老師他們也會來上海。”

“誒?為什麼?”江夏眨眨眼睛看他。

“秘密。”謝冉輕輕笑了一下,“到時候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