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剛剛踏入教室坐下開始，許辛曜就一直覺得坐在自己斜前方數個位置遠的背影很眼熟，他放下書包，坐在位置上盯著那個背影看了好幾秒，才發現是拉拉隊的學弟江夕淩。

江夕淩今天穿著米色針織衫，裡麵是素色圓領長袖，戴著細框眼鏡，耳垂上似乎還有耳釘，和平常練習時的穿搭風格差異太大，許辛曜光看背影才會一時之間沒有認出來。

練習的時候隻能著短袖短褲，也不能配戴包括眼鏡在內的所有飾品，因為任何多餘的布料和硬物都有可能乾擾肢體抓握，不僅不方便做拉拉隊技巧，更有可能在保護從空中落下的上層時產生失誤或誤傷。

上課鈴聲未響，許辛曜拎著書包換了座位，拍拍前麵江夕淩的肩膀，在他身後的位置上坐下。

“原來你也有修這門課嗎？”

江夕淩轉頭，看見是拉拉隊上的學長，驚訝地瞪大雙眼，一邊把耳上掛著的無線藍芽耳機摘了下來。

“學長好。”

“不用叫我學長，叫我許辛曜就好。”許辛曜看了一眼手機上顯示的時間，確認自己還有時間聊一會兒天，便開口道：”你怎麼會來修這門課？”

“這是我們係上教授開的課，我隻是聽說熱度很高就修了，沒有特彆的原因。”

許辛曜點了點頭，江夕淩又問：”那你呢？”

鄰近上課時間，不斷有人從走道經過，江夕淩夠瘦，微微一縮以便在側身的狀態下騰出夠大的走道空間供其他人通行。

“雖然我是心理係的，但我有參加學生會，總是在忙著爭取權益，有時候還需要一點點對抗權力的勇氣。”許辛曜一邊從書包裡拿出筆記本電腦，邊說：”就想來這門課聽聽看，想知道這個社會到底是怎麼運作的，為什麼爭取該有的權利總是那麼累呢？”

許辛曜用玩笑的口吻說出最後那句話，卻在內心歎了一大口氣。雖然自己很享受為民喉舌、為弱勢族群發聲的感覺，但在麵對學生權益甚至是社會議題時，也常常覺得無能為力。

就像自己大學前兩年在欽大競啦練習時一樣，距離能夠在比賽上得名也好遙遠，前方的路總是遙遠的看不見儘頭。

上課鐘聲響後，教授帶著助教踏進教室，教授是一位身材嬌小的女性，大概隻比霈霈教練高一點點。

“所以你們認為汙名化、偏見、負麵刻板印象和歧視這幾個詞的意思有什麼不同？”這幾周的課堂探討的是關於偏見的議題，助教在白板上寫下這幾個詞，問。

助教是教授帶領的研究生，年紀很輕，和大學生之間容易產生共鳴，再加上教授總是和顏悅色、助教個性活潑開朗，課堂上的氣氛和大學其他課堂相較之下活躍許多。這門課因此總是有許多從外係慕名而來修課的學生，許辛曜就是其一。

“刻板印象是對特定群體的特定印象。”有一位同學說。

“很好，還有呢？”

“偏見是對特定群體的負麵印象。”

“汙名是化是對特定群體貼負麵標簽後產生的負麵行為。”

上過幾次課之後，學生們已經養成經常在這堂課上發言的習慣，因為他們知道教授和助教會把自己的話聽進去，也不會直接批評你的答案。

這裡很安全，所有人都敢暢所欲言。

助教又問了這幾個詞之間的關聯性，有人舉手要求使用白板，走上講台畫了一個同心圓，再把汙名化、偏見、負麵刻板印象和歧視這幾個詞填進去。

“負麵刻板印象單純指涉印象，所以在最內圈；偏見還加上針對特定群體的負麵印象，所以在負麵刻板印象外層；最外層則是汙名化，因為汙名化不僅對特定群體貼負麵標簽，還產生負麵行為，什麼都包了。”最後，那個人在汙名化旁邊寫上歧視兩個字，”我個人認為歧視和汙名化的內涵差不多，不過汙名化更嚴重，因為它包含從思想到行為的一係列貶抑，歧視強調的則是對特定群體的負麵行為。”

江夕淩想起自己剛加入拉拉隊時的情景，許多當時的友人驚訝地問自己”你什麼時候會跳舞了”，家人在得知後更是直接說”拉拉隊怎麼會收男生”。事實上，競技啦啦並不需要跳舞，更沒有性彆限製，但大部分人對拉拉隊的認識還僅止於穿著很短的裙子跳舞的女性。

這算刻板印象還是偏見呢？

“……你覺得呢？”江夕淩回過神來，隻聽到許辛曜整串話的最後幾個字。

“抱歉，我剛剛在恍神。”江夕淩臉上寫著愧疚，坐直身體。

許辛曜笑了笑：”沒事，現在是互相討論的時間，助教剛剛要我們討論應該如何麵對偏見和歧視這些行為。”

“那你覺得呢？”江夕淩沒有想法，於是先把問題丟回去給許辛曜。

“我當然是覺得我們應該儘力破除偏見，但不覺得這很難做到嗎？”許辛曜打開水壺喝了一口水，見江夕淩沒打算接話，便繼續道：”不管怎麼努力，偏見還是會存在，我就常常在想，那我們努力的目標到底是什麼？”

江夕淩捏著原子筆的一端，一下一下地輕敲桌上攤開的課本，眼睛盯著書上某處，過了一陣子才開口道：”或許這個世界上本來就存在許多偏見，這是沒辦法改變的，因為我們的腦袋需要快速將事物歸類，再加上優劣的比較，偏見就因此產生了。”

許辛曜點了點頭，表示認同。

“所以我們隻能各自努力。”

“各自努力？”許辛曜沒有聽懂，反問。

“嗯……畢竟我們每個人都隻能成為自己，所以我們隻能靠自己破除偏見，努力證明自己和普遍的偏見並不一樣。”

“但偏見是難以被撼動的，奧爾波特就說隻有在接觸新訊息後，仍不改變原本想法的，才屬於偏見。”

江夕淩陷入沉思，既然偏見如此難以被撼動，那是否就代表能夠努力的空間非常有限？所以許辛曜在麵對偏見時感受到的無能為力或許也不無道理，江夕淩提出的各自努力好像也行不通。

許辛曜見他如此苦惱，笑道：”沒有結論也沒關係，這種問題如果能得到一個解答或結論，就輪不到我們在這裡討論了。”

“或許沒有結論以及體認到偏見的存在，就是我們的結論。”助教站上講台，拍了拍手要大家結束討論，江夕淩趁著最後幾秒下了這樣的結論。

許辛曜一邊緩慢轉身，聽完江夕淩下的最後結論後，說：”確實。”

上了大學後就會發現，並非所有問題都有解答，也並非所有事情都能夠爭個是非對錯，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充滿矛盾，而我們每一個人也正是在這樣的矛盾中生存著。

這門課結束在晚餐時間，吃過晚餐後正好可以直接去拉拉隊練習，許辛曜叫住背上書包準備要走的江夕淩，問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餐，結束後再一起去練習。

“好啊。”江夕淩問，”要吃什麼？”

他們走在校門口那條有許多餐廳的路上，正值下課時間、熙來攘往，許辛曜最後停在一家連鎖快餐餐廳門口：”吃這個吧。”

“這個？？？”為了減肥，江夕淩已經很久沒吃快餐餐廳了。

“練習前不適合吃太飽，你吃少一點就行了。”

“不……”許辛曜推開門走進去，江夕淩隻好跟上，語氣裡帶著點難以置信，”可是這些食物熱量都很高。”

“想吃就吃，沒事，我扛著呢。”

“我……”江夕淩愣在原地，他不確定自己想不想吃，因為減肥已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每一餐都以控製體態為最高考慮原則。

他早就已經習慣不去想自己到底想不想吃了，畢竟不想吃也得吃，想吃也不能吃。但眼前這個和自己的體重有直接利益關係的拉拉隊底層，卻帶著自己去吃快餐餐廳當練習前的晚餐。

江夕淩最後點了包小包薯條和玉米濃湯，許辛曜則點了漢堡和冰可樂，他們挑了二樓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那裡可以俯瞰欽大校門口前的馬路。

看著江夕淩把薯條放進嘴裡時，眼中瞬間放出的光芒，許辛曜問：”你很久沒吃薯條了？”

江夕淩點點頭：”炸的我都很少吃，這裡我更是很久沒走進來了。”

“那你平常都吃什麼？”

“自己煮比較多。”江夕淩又拿起一根薯條，像是舍不得吃得太快似的，小口小口地咬，”水煮青菜、雞胸肉、地瓜……一天隻會有一餐有澱粉。”

攝取食物這種生理需求，在馬斯洛層次需求理論中屬於最優先被滿足者，當生理需求被滿足後，個體才會關注其他需求是否能被滿足。

許辛曜看著眼前正準備喝玉米濃湯的江夕淩，內心升起一股對拉拉隊上層的敬佩……還有一點點憐憫，但他知道江夕淩大概不想被憐憫，他隻是想對得起欽大競啦上層的身分。

“懶得進廚房的話，就吃優格配雜糧棒當一餐。”江夕淩掀開蓋子，拿起湯匙。

但在常常不能吃飽的情況下，生理需求能算被滿足了嗎？

“嘶……”

“怎麼了？”許辛曜回過神來，就看見江夕淩摀著嘴巴倒吸一口氣。

“燙到。”江夕淩的聲音從指縫間傳出來，悶悶的。

“好吃到迫不及待了？”許辛曜被逗笑了，拿起桌上的飲料遞過去，”喝點冰的。”

“謝謝學長。”

雖然拉拉隊並不會有人因為你吃了一包薯條而責備你，但江夕淩對自己很嚴格，不該碰的食物就真的很少碰，所以離開餐廳的時候，江夕淩臉上的滿足神情，竟然讓許辛曜有了一點帶頭做壞事的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