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春風 春日撲進了她們懷……(1 / 1)

破風刀 李春發 3181 字 2024-05-01

陸淹從來不相信什麼怪力亂神,但現在被老天爺狠狠打了一記大耳刮子。

因為它詐屍還魂了。

思索良久,才得出這一結論。畢竟當了太久的野鬼,姓甚名誰、家住何方、過世年歲……都記不得了,大概給自己燒紙的人都已經兩腳踩進了黃泉,所以做鬼也沒人惦念,意識漸漸就湮滅了大半。

當遊魂的年月山重水複,怎道這時柳暗花明起來。

--上天當真有好生之德?

--自然不是。

聞言一驚,莫須有地掙紮了一瞬。

--此人本不該命喪於此,然心力空竭,難以為繼,偏巧你這縷遊魂正在周遭,未儘的壽運便把你吸納入命道之中。

--怎麼解呢?

或許是天道,或許是司命,或許是黑白無常地府閻羅這一類的聲音,聽到這平淡的答複難免語塞。

--無須解。三月之內,若能以此人的身份了結其夙願,便能徹底合上命盤而活下去,如若不然,身死道消。

再一睜眼,就還了陸淹的魂。

又躺了良久,才堪堪起身,邊鬆快四肢邊自言自語:“年輕人。”

“啊,”陸淹內衫袍袖拾掇到一半,抬頭正對上銅鏡裡的麵容,“是個年輕姑娘。”

屋子裡卻隻有少年郎的裝束。秉持自然如常的想法,她從容地束上身,挑了件蘭苕底草灰色滾邊的常服,挽起袖口,整理得輕快自在。末了把披散的長發梳順,在頭頂挽住,隨手戴了個簡單的發冠時,房門被輕輕推開了,在四下無人、窗外竹葉聲聲裡,顯得分外明顯。來人把一盆水擱到架子上,便靜靜看著陸淹。

她把發尾撥出來,轉身看到了身量小巧的金枝。這個小姑娘比陸淹還要年輕一截,看著卻有不遜於長者的沉穩,如果不是視線太過直白,她還會以為原身隻是一次無關緊要的日上三竿的春眠。

“你醒了?”

陸淹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她似乎本能地不愛撒謊。嗯,對,我醒了,但不是你在等的那個人。

說不出口。她有些尷尬地,想把視線挪開,卻看到對方一副要把自己哽過去的包子樣,不由得像苦笑般泄了口氣。她邁步向前,把金枝圈進了自己懷裡,頭輕輕擱在她的肩膀上。

“彆擔心。”

然後就是這個小小的身軀,拿沒什麼力氣的拳頭在懷裡捶了一陣,嚎啕大哭了一番,從“我以為你真的要走了”罵到“王八蛋”“大話精”,罵了一下午,罵到她想當回真的“死鬼”,直到聽見“你晚上想吃什麼”,捧上飯碗,用噴香的白米飯配了口軟糯黏牙的冰糖肘子,她才感覺真的活了過來。

這個名叫“金枝”的小姑娘,是梁都這家四方茶社的掌櫃。而陸淹是這裡再閒散不過的一名跑堂夥計——至少明麵上是這樣。

憐香惜玉的擁抱是本能,她還是很快向金枝坦白了自己腦中空空的現狀。一不知前塵,二不識故人,三不通今生,與其演一出破綻百出、不像樣的戲碼,不如趁早交代。

而更深一層的意思是,她並不打算久留。

重活幾日固然很好,但這終究不是她的身份,她還得去摸索、去猜測、去鑽營,一個不知為何女扮男裝、天不假年的女子,有什麼樣的夙願。她不覺得十分值當,還不如一問三不知地趟過這幾個月,抓緊領了孟婆湯去投胎。天道又不是優待她,施了什麼大恩大德,一門生意不做也就罷了,她無需理會,卻可當作是白撿了一段假期。

想明白自己的打算,陸淹便準備擇定良辰吉日,正式開擺。

誰承想,天不遂人願,事不從鬼心。次日三更,雞叫第一遍的時候,她便被金枝一把從床上薅下來,提去寺廟上香,既然問遍了大夫拿不準治愈的可能,那就隻能另辟蹊徑了。陸淹本以為這隻是小姑娘心血來潮、一時不忿,沒想到一連半月,日日如此,金大掌櫃大有把梁都方圓五百裡內外所有神佛都求告一遍的架勢。

--好想死。

陸淹頂著烏青的眼圈,在佛前發愣,許下這虔誠的急願。

賴活不如好死,她終於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爬上了茶社的樓頂,戀戀不舍地灌下一壺桂花釀,打算在酒醉中不慎跌落,無知無覺地早登極樂。然而正當她欲乘風歸去之時,忽一把大力牢牢拽回她的後頸,穩穩撈回了身後人堅實的臂彎裡。

“好不容易醒了,還這麼不小心。”

--沒摸清楚你們到底有幾個人,確實是我不小心。

陸淹氣得要發酒瘋,隻是長風獵獵,雲開月明,眼前人映月可見清晰硬朗的輪廓,劍眉星目,英氣颯爽的長相,不是老氣橫秋的威嚴,卻顯得沉穩可靠。陸淹的意識到張牙舞爪地伸手去掐對方的脖子為止,徹底斷片。

到她從金枝口中聽到若無其事的介紹——莫卅,茶社的另一位跑堂,兼送貨鏢師,一拳能打十個之後,就夾著尾巴,乖乖去給對方賠罪。她雖然不怕死,但能不能安樂死,是兩碼事。

應聲進門後,陸淹愣在原地。莫卅正單手裹完束胸,把內衫外袍利落地套到身上,而她的右臂袍袖處,還是空蕩蕩的。

“什麼事?”

陸淹空愣著半晌,才結結巴巴地:“昨晚之事,多有冒犯……”

“冒犯?”

“犯酒諢掐了你的脖子,可有傷到?”

莫卅想起對方睡迷糊過去前那小貓撓癢似的一把,忍俊不禁:“你那點三腳貓功夫,就算醒著、讓金枝給你灌了十全大補湯,也傷不到我分毫。”

陸淹拳頭硬了,但被腿拴住。看莫卅輕鬆把青絲綰成一束,隱約想起昨夜掌心拂過對方脖頸時,平滑的觸感。

“今夜也陪我喝一杯吧。”莫卅拍了拍她的肩,先行下樓去了。

回神時,陸淹才反應過來,這個混蛋把喝斷片的自己攤在屋頂上,在一旁直接喝起來第二輪。怪不得自己早上起來,光是茅房就跑了三四趟……

就這樣,三更被拽起來夜奔上香,晌午回來大吃大喝,下午豬仔般一覺睡到天黑,等金枝入睡了,再跟莫卅偷偷摸到樓頂喝個爛醉。如是晝伏夜出,醉生夢死,又混了好幾日。

儘管不知道為什麼兩人總以男子身份示人,為什麼武功不菲的莫卅會做一個跑堂夥計,為什麼茶社的生意似乎持續地爛著……陸淹一概不知,也不深究。不知道是因為仍然一心求死,還是怕自己扯上太多瓜葛,最後走不脫。

她開始感覺這樣的日子並不壞,但她不該這樣覺得。

在羅漢像前,她問金枝:“如果醒來的不是陸淹,而是另一個孤魂野鬼呢?”

“這都是話本裡唬小孩的,怎麼會有這樣的事。”

“萬一有呢?”陸淹有點執拗。

看她使牛勁兒,金枝隻好轉頭盯著她:“那好,你說你不是陸淹,那你是誰?”

陸淹啞口無言。

“家住何方,年方幾何,有何貴乾阿?”

她依舊啞然。

“我不信狐精鬼怪之說,神佛也是半半,可是陸淹,”金枝的目光讓她再難躲閃,“就算連你自己都難以相信,你還可以相信我的眼睛。”

寺外,一杆鴉青色的身影已駐在煙雨裡。“真新奇,慈寧寺到底是香火旺盛,連守門的石獅子都有三樽。”

被調侃的“石獅子”本尊轉過身來,似笑非笑:“看來是全好了,晚上讓阿枝割了你的長舌下酒。”

聞言,陸淹不自覺閉緊了嘴巴。

三人不緊不慢地走在雨霧裡,金枝挑著祈福的燈,雨絲被打在她頭頂的傘擋去。陸淹與莫卅則大剌剌走在雨裡。

至春湄河畔,雨也漸漸稀薄。金枝走到河邊落腳,打開油紙燈衣,小心取出籠中的河燈撥入水中,雙手合十默念著心願。

身後不遠處,莫卅突然告訴陸淹:“她把四十三座寺廟磕完的那天,你醒了。”

霪雨漸止,雲開日出,陸淹看見楊柳依依,江岸青青。

河燈在水麵上轉轉悠悠,她想,那麼飄搖的燭火,滅了該怎麼辦。

金枝轉過頭,對她們倆莞爾一笑。

春和景明,碧波萬頃。

--是不是可以再點起來。

“我們回家。”

春日撲進了她們懷裡。

她突然很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