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應風答完後看也不看,徑直向前走,謝長飲緊隨其後,他有些無聊,畢竟好歹還是築基期修士,微微一感受便知道此處主人禁空,這種事修真界發生的較少,但就是不知此處主人為何了。
不過一炷香左右時間,謝長飲便看到鬆林的儘頭是一座破舊的寺廟,門匾上寫著:雲隱寺。幾棵紅楓挺立在一旁,葉子紅烈豔麗,樹乾粗大棕黑,如同在房子上燒起的一場大火。
謝長飲默念了幾下,眼神逐漸轉為驚訝,這不就是謝願當初被丟棄的地方嗎?
他神情凝重,一把拽住顧應風,說:“顧道友,我得察看一番,你若急,可先行一步,我們就此彆過。”
顧應風望著他,隔著麵具,像是一並將喜怒哀樂都封存進去了,他說:“我同你一起。”
謝長飲隻是感慨了句顧應風的麵冷心熱,他沒有想到顧應風會害他,或者說,這個想法從來沒有升起過,因為他潛意識就覺得,這太荒謬了,顧應風……不可能傷害他。
寺廟紅漆未褪,依稀可以看出往日的輝煌,謝長飲說:“顧道友,小心些。”
顧應風沉默著點頭。
謝長飲總覺得他身上有一種與世俗脫離的錯覺,好像對所有都是淡漠的,唯有看向他時,有那麼一些溫度。
他便想邊放出神識去查看,不曾想剛放出,顧應風就捏住他的手,問:“你不要命了。”
築基期修士的神識都是很脆弱的,不到金丹期一般不會有人放出,謝長飲聽到顧應風生氣的聲音,覺得他好像衝破了麵具的封印,還忍不住笑了下。
顧應風見他不知反省還在笑,也氣笑了,問:“你剛剛還讓我小心,為什麼那般大意?”
“不是,我一時忘了。”謝長飲莫名覺得有些心虛,碰了下鼻間。
顧應風被他堵得無話可言,嘲諷:“這都能忘。”
謝長飲攤手,問:“那我們都是築基期,要不還是彆看了,反正我就是一時好奇。”
顧應風斜了他一眼,說:“這裡沒有危險。”
謝長飲聽了覺得不對,問:“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你可以讓你的劍去探路。”
懷舊本來躺平躺的好好的,突然被叫,看見謝長飲笑容邪惡:“懷舊,去吧,飛得更高更遠!”
懷舊表示:我tm不想飛。
但謝長飲身邊的顧應風看過來的目光冷的能把它凍成冰,所以它還是屈服於淫威之下,在院裡飛了一圈,返回在地上劃出幾個字。
謝長飲沉默一瞬,偏頭看顧應風,顧應風認了半天,抬頭看懷舊劍。
懷舊瑟瑟發抖很委屈,心說:字醜這能怪它嗎。
還是謝長飲審問犯人似的問了半天才審出來。
“顧應風,它說裡麵沒人,也沒有什麼陣法符咒,沒有感知到危險。”
推開大門,謝長飲便注意到不對,看寺廟的破舊便知,這裡應該是早就無人了,可青石板鋪成的地麵上一塵不染,如同不久之前才有人打掃。
他在原地停了下,沒有任何事發生,顧應風垂眸看他,他搖搖頭:“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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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剛踏進去正堂,顧應風的身影便晃了晃,如同一顆石子扔下了水時水麵泛起的波瀾,顧應風從他身旁消失了,謝長飲叫了幾聲都無人應,好在懷舊劍還在他手上。
周圍一片寂靜,忽然出現了一陣亮光,無數人從謝長飲身邊走過,謝長飲卻觸碰不到他們。
這似乎是寺廟主人的一段回憶。
他出生在一個破落戶家,十五歲時一高人遊曆至此,拿靈石為他測試,是二靈根,天賦上佳。
全家欣喜欲狂,他父親和母親緊緊相擁,哽咽著不住哭謝上天垂青,可以重振家族輝煌。
那一日,家門褪了的朱色重新豔紅,似乎代替了先前因日漸落魄,苦苦維持著往日的貴族風範而砍了換錢的楓樹,父母又不肯示弱,不去經商做那等自降身份之事,家裡的貴重之物能典當的都典當了。
他那時哀求著父母彆砍,父親瞪了他一眼,母親蹲下身,撫摸著他的頭,說:“那是娘不喜歡它才砍的。”聲音溫柔,眸中含淚。
她說謊,這是她親手栽種下的一棵樹,怎會不喜?但他知道,父母每日奔波於柴米油鹽,親戚時不時嘲諷,已讓他們愁心不已,因此,他沒有鬨。
紅楓伴隨了他七年,從出生到知事,一朝砍落,無憂夢醒。
他日夜苦讀詩書,旁人賴床,他早起晨讀;旁人玩耍,他坐於窗下讀書;旁人已睡,他挑燈夜讀,雙眼酸痛之時,唯有星辰清風相伴。
他隻要一懈怠,便想起了那棵根植於記憶深處的紅楓,與父親的歎息、母親含淚的眼。
書中自有黃金屋,他漸漸接受了書,將它視為自己的好友。
靈根測出那一日,往日親戚不屑的目光變為了豔羨與討好,連城主都來他們家賀喜,親自為他重新取名:李淩雲。
所有人都以為李淩雲定是春風拂麵、揚眉吐氣、風光無限。
但無人知,其實李淩雲滿心迷茫,朝夕苦讀隻為金榜題名,得父母展顏。可突然有一天,許多人告訴他,你不必讀書了,去修仙吧,會更風光,重振門庭,重振舊門楣。
高人說:“我可收你為弟子。”
滿堂熱鬨中,李淩雲想,但為什麼不早點說呢?他馬上就可以參加科舉了。
李淩雲隻問一句:“還剩幾日我就年滿十六可以去科考了,請問高人,我可以繼續讀書嗎?我喜歡書。”
高人望了他一眼,還未說話,滿堂人都在爭先恐後的為他辯解,擔心高人生氣,父母惶恐扯著李淩雲的袖子讓他答應。
李淩雲於是跪下,奉過一杯茶,說:“弟子李淩雲,拜見師尊。”
高人似笑非笑,接過那杯茶。
人們又開始恭維、談笑,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沒發生過。
為了重振舊門楣,他過往近十年的心血化為虛有,被輕飄飄的一句“你天賦不錯,讀書做官是大材小用了”否定。
有人告訴他:“你彆讀書了,現在去走一條通天之路吧,那是無數人前赴後繼想走都不能走的,這是上天的恩賜。”
父親挺直了背,笑著說:“你要感激,光宗耀祖。”
母親滿臉笑容,止不住的高興,說:“阿雲,我們家熬出頭了,你去修煉吧,成為仙人就沒人會欺負我們了。”
他們都很熱切,好像要修仙的人是他們自己。
李淩雲還很遺憾,他挺喜歡之前的名字的。
——李乘風。
乘風而去,不顧世間紛擾,何必苦求淩於雲之上,添滿腸愁緒、求而不得之苦?
可惜世人大多不懂,他難得清醒,卻生於其中,隻能隨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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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高人的一瞬,謝長飲愣了愣,無數屬於謝願的記憶湧起,將他的識海攪得不寧。
還未再多想,他的腦子裡泛起針紮般的痛,密密麻麻,他好像看到了謝願的記憶。
當初魔頭作亂、人人自顧不暇,謝願流落民間,但好在有一家比較富裕的商人收養了他,亂世中,戰火連天,很多百姓無法,為了活著隻能含淚易子而食,形同人間地獄。
他們逃到了一座避世之城——不春城。
少有春天,故名。
外界秩序千瘡百孔、生靈塗炭,趁著不少修仙世家忙於處理魔頭,不少被關押的惡人逃出,其他勢力也渾水摸魚,興風作浪。
那時他們風塵仆仆,剛來便被要求去此城寺廟讓高人問凶吉。
高人據說是修士,護一城安寧,居住在這兒的人安居樂業,與外界是兩個極端,都奉他為神明。
高人不知為何不出世,甘願隱居在不春城裡。
寺廟就叫雲隱寺,高人坐於高堂上,麵色蒼白,神色倦怠。看商人一家時本來漫不經心,但在掃過謝願時,猛然頓住,他眼中滿含著不可置信,隨即便是狂熱。
“殿下,是您嗎?”他的聲音顫抖,眼中含淚,起身時才像是驚醒一般,看著謝長飲,透過他在看一個已死的人,眼中似有怨恨,又潛藏著懷念,滿是掙紮。
他低聲說:“我是恒澤啊。”
高人一揮袖,丟給商人一塊玉,玉色澤純正,隻是用朱砂塗了幾筆。
商人惶恐,肥胖的身軀抖著,看起來很好笑,他咽了口唾沫,壯膽問:“高,高人這是何意?”
恒澤看也不看他,說:“他叫謝願對嗎?他與我有一段淵源,得留下。”
商人本來收留謝願就是因為他長得好,想獻給一個戀童的修士,或者留著當儲備糧也不錯。聞言立馬同意。
商人走時,他的夫人遞給他幾兩銀子,眼中滿是哀戚:“小願,你且在這兒好好呆著吧,彆跟著我們一起奔波流浪了。”
她還給了他一個小布包,說:“這是當時你昏過去時,手裡緊緊抓著的東西,我先前為你收著,現在還你,對不起,我丈夫真不是個東西。”
說完,她轉身離開,她是商人的妻,隻能和他一起走下去。
謝願在原地站了很久,布包裡裝的是一粒玉蘭樹種子,他知道商人不是個好東西,一直在策劃著逃跑,但此時,他的心裡滿是疲憊,世界可有他的容身之處?
又覺得自己很矯情,世人皆苦,為何他能特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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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長飲看到了那段苦澀的記憶,渾身痛的顫抖,後麵的記憶還未來得及顯示,虛空便被劃破,他被人抱起,那人的身上算不上暖,但謝長飲還是嗅到了溫暖的氣息。
他勉強睜眼,看到是顧應風,迷迷糊糊中感歎:“你終於來了。”
顧應風抱著他轉身向外走,說:“嗯,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