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霖十七年,長陽城雲逸山。
桃蹊柳陌,風過萬裡,不度雲逸。
“謝願,哈哈哈,就算你今日走出了仁心殿又如何,此後你終其一生都會被困在這裡,無從擺脫!”
聲音嘶啞陰毒,如同來自無底深淵的詛咒,在空蕩的大殿裡回蕩,緊緊滲進骨子裡,無法拔出。
謝長飲似是從一場延綿許久的夢中醒來,睜眼便看到漫到腳下的血,如同夜裡綻出的朵朵紅梅。
他手中握著把劍,把一個人穿心,緊緊釘在地上。
長劍飲血,流光若銀。
葉尋青仍在笑,麵目猙獰,咳著血:“我也算……你半個師長,你如今十七,臨死前為你取字‘長飲’,長劍飲血,便再也無法收回了,你記住,這是神賜予你的無上光榮。”
他已是強弩之末,麵色死灰,顫抖著聲音說出這一句,便頭一歪,徹底閉上了眼。
——葉尋青死了。
謝長飲垂眸看了眼葉尋青,心說:你不配為謝願取字。
他轉身離開了大殿,走得急,衣袍翻卷,似白霜入夜、流風顯形。
謝長飲才記起,他穿到了本小說——《他歸否》,這是一本火遍全網的小說,作者文采斐然,劇情跌宕起伏,其中有一人賺足了無數讀者的眼淚——謝願。
謝願是個美慘強反派,出身顯貴,修仙世家,但幼時正逢一魔頭作亂,亂世中他流落在外,飽嘗欺辱,收養他的葉尋青更是百般折磨。
長陽覓春玉蘭倒,雲隱望雪久不歸,那是他心中洗不儘的恨,唯有以血償。
謝願在十八歲時重返謝家,拜入天衍宗,天資傲人、矯矯不群,卻滿心仇恨,殺師害友,乾儘喪儘天良之事,被千夫所指、萬人唾罵,最終被主角一劍捅死。
書中曾寫:長風悲鳴,天地默然,銀光入心,隻一劍,從生到死,他困在了平生最為厭惡的風雪中,再未能走出。
但後來作者爛尾了,很多伏筆沒填,主角也是語不詳焉,又賺足了讀者的唾沫星子。
這倒也挺罕見。
謝長飲隻知,主角後來發瘋了,瘋魔般要以天下人作陪,最後折劍自刎於長流峰。
他當初看到這裡時,還笑了兩聲,感歎:“這是什麼主角啊?滅世大反派吧。”
不曾想,他便要死在滅世反派手上成為劍下亡魂不說,還是滅世的導火線了,背千古罵名,他苦中作樂,想:這或許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永垂不朽、青史留名”?
謝長飲穿的挺巧,正是謝願殺師之時,無法後退,隻能前進。
“哐”,大門推開,凜冽的寒風瞬間侵入大殿。
書中說:那漫天鵝毛般的大雪肆意飄揚,似是仙人碎雲、要乘風遠去,謝願將葉尋青斬於劍下,推門出殿,方見雲逸山上,常年紛落的雪停了。
萬籟俱靜間,隻留謝願一人煢煢孑立,踽踽獨行。
如今,看到這景的人是謝長飲,他抬手接住一片雪,一股蒼涼、解脫之感縈繞於心,久久難散,他返回將葉尋青埋下,算是仁至義儘了。
謝願走時隻一身白衣,旁的分毫不取,之後便一人遊蕩世間,如孤魂野鬼。
謝長飲喃喃自語:“謝願,你不願做,我也不會做。”
他捧起雪,洗儘劍上血汙,將劍收回劍鞘,負於身後,瀟灑一笑,似是萬事都不曾放在心上,即便孤身一人穿越,舉目無親。
謝長飲皺眉想了會兒,自說自話:“謝願,我記得當時你下山後,首先去的就是——南微城。”
南微城中,謝願得到了關於他家世的消息,況且謝長飲出來此世,人生地不熟,借此了解關於這個世界的事吧。
風拂過,溫柔繾綣,如同片片玉蘭吻過行人臉頰,讓人醉在這春日,但走下雲逸山的謝長飲才意識到,他,身無分文!
謝願少年天才,年僅十七就是築基期大圓滿,但謝長飲不是啊,他剛穿來,還沒學會怎麼禦劍飛行,又沒錢,無法雇人,難不成步行數十日去南微城?
謝長飲倚在一棵樹上想了會兒,拿著根樹枝削簪子,邊削邊想,長陽城是謝願被百般折辱的地方,在還未強起來之前,不能去。
他無奈的笑了聲,對不知身在何方的謝願說:“你可真是給我出了道難題啊,謝願。”
天邊暖陽乍出,白光如懸於天中的瀑布,頃刻間灑下來。謝長飲抬手擋了擋,用削成的木簪挽起長發,滿不在乎的說:“罷了,車到山前必有路,再不濟,我便賣了這把劍,去天橋下做個說書的,總不會去街邊要飯吧。”
劍嗡嗡作響,以示抗議。謝長飲被逗笑了,起身看劍,劍名懷舊。
謝長飲說:“你有劍靈,對嗎?”劍中有少數會生出劍靈,有神誌。
劍又不動,開始裝死。
謝長飲被氣笑了,威脅:“那帶我去南微城,不去我就把你賣了,但你脾氣大,長得醜,還不做事,就像個嬌小姐,有誰要你?賣也賣不了幾兩銀子,然後我在天橋下要飯,就算要飯,我也是最帥的那個,而你呢?”
懷舊劍在地上亂戳幾下,發泄了會兒脾氣,謝長飲覺得它像帕森金犯了,彎腰笑個不停。
它見此,不欲理他,立刻浮空而起,證明自己的能力。謝長飲捧場的鼓了會兒掌,把懷舊哄得很高興,劍身都亮了不少。
劍身稍細,但很穩固。謝長飲站於其上,快速向上飛時劍自動撐起了個防護層,也沒有感到不適。
他不畏高,借著仙人般的視角,從高空往下望,一切陰霾都已消散。
謝長飲仗著眼力好,低頭俯視塵世間,房屋小如塵埃,高聳連綿的山脈也不過是地上隆起的小土丘,瞬息就過去了。地上的人更是隻能看到黑點,男女老少都分辨不出來。
一切都被他拋在身後。
謝長飲肆意的大笑,之前在雲逸山時的沉重都蕩然一空,他愜意的自誇說:“我真厲害,世界無敵第一帥。”
懷舊劍為他的臭不要臉所震驚,險些將謝長飲摔下去。
謝長飲被它晃的一斜,還沒開口,一陣大風卷過,麵前突然撞上一人,猝不及防間,他連人帶劍一起摔下。
果然,人若是太瀟灑了,那麼老天便會看不下去,派個人替天行道,更彆提謝長飲是在老天眼皮子底下囂張的,這不得讓他摔一下?
謝長飲身體似乎殘留了些本能,他運起法訣,堪堪止住了下墜的趨勢,豈料懷舊劍不知是報複還是偶然,徑直砸在了他的身上,謝長飲被迫繼續往下落,耳邊的風咆哮著,讓他生出一種很熟悉的錯覺,來不及捕捉,轉瞬即逝。
築基期的修士沒那麼容易死,但從高空墜落,也得摔個半殘。謝長飲在心中默念,上天保佑,他不想毀容,萬惡的懷舊劍,改天就把它賤賣了,一文錢!
懷舊劍哆嗦了下,內心悲壯,發著抖去接謝長飲,不料中途被人截胡,是撞了謝長飲的黑衣人,帶著個黑色麵具,他身上有種對萬事都很漠然的感覺,使人不敢接近。
懷舊劍不禁覺得黑衣人與謝長飲本質上有些相似,但又覺得它的想法好笑,怎麼可能呢?
他們看著就不同,一個如開朗如烈陽,一個如淡漠如冰川。
謝長飲被一個人接住,眼前一黑,意識到這正是撞他的那個人,幾個呼吸後,他們降落到了一片鬆林,林梢還帶著雪水。
他一向情緒來得快,去的也快,逃過一劫後,剛剛被撞下的慌亂、鬱悶都消失殆儘了,他眉舒目展,眸子裡似是乘著天邊碎光,風華萬丈:“道友,謝了。”
那人隻一點頭,不做聲了,卻一直盯著謝長飲,複雜到極致,像是在看一個久彆的故人。但謝長飲一身半舊不新的白衣,簡陋的木簪挽著一頭如墨烏發,笑時風華正茂,幾欲灼傷他的眼。
懷舊劍落下,討好似的繞著謝長飲轉圈,卻反把它給轉的頭暈眼花,謝長飲想起被它坑的事,沒好氣的瞪了它一眼,皮笑肉不笑的說:“您還知道回來啊,我還以為你到哪兒去懺悔了或是跑路了。”
不等懷舊劍做出反應,他又自顧自的說:“我方才還在想,若是我毀容了,必在懷舊劍上抹泥巴,讓它風吹日曬許久,直到再也洗不掉為止。”
邊說他還邊拿著它比劃。
懷舊劍抖了兩抖,心驚肉跳。在劍生中第一次悔恨為何它不能說話,無法洗刷冤屈,隻能自個委屈。
好在說到一半,謝長飲好歹還是記得這兒有彆人在場,給它留了點麵子,轉頭笑問:“敢問道友你的名字?”
黑衣人沉默了會兒,輕輕的說:“我是你。”
聲音太低了,似乎一陣風就能吹跑,謝長飲沒聽清:“啊?”
他這次沉默了更久,直到謝長飲等的都不耐煩、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才說:“顧喚,顧應風。”
“好名字。”謝長飲誇了句,又說:“顧道友,你知道怎麼去南微城嗎?”
顧應風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含著謝長飲看不懂的情緒,說:“嗯。”
謝長飲已經不相信懷舊劍了,聞言興高采烈的抬眸:“那你可否告知於我?”
“我也去南微。”
“那真是有緣,不如結伴去那兒,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