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離的時刻短暫得難以察覺,但愛神停在原地。
直到微風隨著大地上寧芙的歡笑而來,祂方才靜默離開——
厄洛斯忽的發覺祂深陷於泥沼。
某種比死更冰冷,比生更熱烈之物爬上祂的脊背,親昵的將祂於高天中扯下。
祂猶疑的看去,卻發現那是初燃的愛火,愛神手中最有力的鎖鏈。
卻於今日束縛了愛欲自己。
從中湧出源源不斷的熱流,侵染了在漫長時間下逐漸麻木的情感,熾熱得讓神靈也為之苦痛。
仿佛心被某個存在粗暴的奪走,胸膛中又被塞進了一塊滾燙的燃碳。
這具軀殼因而歡呼,顫栗,狂喜。
愛神閉上眼,瑟縮著收回蔓延於世的權能。
祂知道這情感從何而來。
原始神們是不完整的存在——比主神更高,比更高處那個模糊的位置要低。
缺失的自我讓祂們追逐著補全己身之物。
而在補全之前,名為殘缺的苦痛永恒的糾纏著祂們的心。
祂們中最受其害的那個或是卡俄斯。
卡俄斯缺失之物乃穩定的根基——是那不可能被補全的殘缺,於是祂化為二神,連自我都全部遺棄。
……儘管如此,厄洛斯與倪克斯/厄瑞玻斯仍是其中最可悲的那些。
祂是缺失了愛的愛欲,倪克斯/厄瑞玻斯的意誌殘破到隻剩下半層外殼。
塔爾塔羅斯不必哀歎,祂隻需等待世界的終末,蓋婭無需迷茫,祂隻需繼續世界的補完,儘管祂們可能都無法得償所願——但終究,明日之途已經顯現。
剩餘的神們隻得於滿眼的霧氣中摸索。
終於,黑夜的兄妹為了抵抗那缺失帶來的苦痛糾纏不休,直到最終合為一體,成為今日的倪克斯/厄瑞玻斯,又為了成為完整的存在,追求著世界之本源。
而厄洛斯連這樣的辦法都找不到。
祂是此世一切自我的源頭,祂不會愛上自己的兄弟姊妹,儘管祂們整體而言還算獨立,更不會愛上源自祂的諸多意識,因為那一切情感的源頭終究出自於祂。
那些意誌,不過是從不完整的祂之中流出的,更加不完整的自我。
但愛欲渴求著愛,渴求被愛。
所以……祂注目那個外來自我——吞噬了祂的一部分,卻不屬於祂的,完整的自我。
那是個機警又傲慢的異鄉客——祂仔細的凝視和打量過她的眼睛。
即便身處深海暗色之中,在那雙天藍色的,色彩甜蜜得幾近頹靡的眼眸裡,也閃現出其主人超然的冷漠。
她仿佛在凝視著被命運和自我驅使的諸神,並勾起了嘴角嘲諷似的。
這幾乎激起了厄洛斯的勝負心。
於是,愛欲驅使美神釋放祂的影響,將名為安珀的少女引誘,使她於神靈麵前卸下警惕,露出其中更深的自我。
祂幾乎要成功了,但嫉妒忽的如火般蔓延而上,於是一切試探皆如潮水般褪去。
再度冷靜下來時,祂幾乎敵視起阿芙洛蒂特來,而儘管化身勉強還能保持著表麵的平靜,但視線卻早已不自覺的移向少女。
描摹她微笑時的姿態,銘記她每一縷發絲的弧度——本能驅使著厄洛斯將每一縷注意力放在這些祂原本毫不在乎的事物上。
祂無心聆聽美神吐出的話語,祂隻全心全意的留意名為安珀的少女的一切,直到……
她們談論起祂。
然後,愛欲之源上前,加入這場交談。
吐出讓祂自己都驚訝的話語。
那言辭不亞於求愛。
那時,祂迷茫的垂眸,思索著。
祂是否真的愛著這個存在?這些情感,又是否隻是一種對少見之物產生的錯覺?
最終,祂竭儘全力的控製住唇舌,匆匆結束了這一次交談。
然後,愛神的自我回歸於那龐大的愛欲本源之中。
在本源的永恒寂靜裡,祂曾審視每一縷愛火的燃燒,熄滅,重燃,祂的心意決定了何處將燃起愛與欲,又於何處將熄。
然而祂從未審判過自己的愛欲。
厄洛斯甚至無法確定那是否是愛欲。
於是祂靜默下來,抽離化身中的自我,在虛無中度過一個清晨,審視自我,壓抑渴求完整的本能。
祂不想把心那麼輕易的交付,交給一個甚至對愛毫無敬意的存在,但在憤怒之前,無由來的寬容就把一切或大或小的冒犯全部赦免。
祂擔憂這種情感隻是祂於漫長的折磨中產生的假象,恐懼在找到追求之物後又發現那不過是一場幻夢。
可下一個傍晚,在祂的居所中,祂又貿然的釋放力量,引誘對方發出無心的錯漏。
祂扭曲了情感的表征,使自己看上去隻帶有最淡漠的情感,掐滅了月光的窺探,免得讓那一絲甜蜜刺目得讓人生厭。
但與祂本為一體的權柄仿佛不受控製一般的蔓延。
……就好像祂的靈已經陷入瘋狂,混亂得不在乎未來,隻想擁有哪怕一刻的甜蜜。
……
遙遠的世界之外,繁星們閉上眼,深深的哀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