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空翻起魚白，東方黑雲被撕裂開，迷蒙雲霧之中，一團紅霧隱隱若現。

“嗚~嗚~嗚……”

“咚~咚~咚……”

號角劃破了清晨的寂靜，金鼓打醒了綿綿睡意，士兵密密匝匝的議論，還有忙不更迭的腳步聲，唐庚知道，肯定是出事了，翻身爬起，隨便理了下兩邊鬢發，走出去，外麵已經慌亂一片，士兵穿戴好盔甲，紛紛拿上兵刃，往前麵更寬闊的集兵場去了，唐庚剛到大帳門口，就見顧九裡擴步掀開幕簾，與他撞了個對麵。

顧九裡腳下一頓，他現在戴一頂熟銅鐵盔，腦後插著紅纓，身穿一副獸骨片攢成的鎧甲，腰係皮束帶，前後兩麵青銅護心鏡，上麵係著緋紅袍，穿著一雙黑皮跨靴，右邊插著一把大刀，此刻的他比任何時候都要威風凜凜，目光深遂落在唐庚身上，完全不似往日輕浮與慵懶。

唐庚先打破沉悶問：“胡人進攻了嗎？”

“嗯”

想了想，顧九裡又覺得這個嗯字太敷衍，便上前兩步，一把將那人兒攔入懷中，在他耳邊細道:“阿庚，彆怕。”

他有預感，這場戰爭就快要結束了。

顧九裡接著說：“等乾戈載戢，拿上了些個兒郎的骨灰壇，我們一起歸故裡。”

就快了，胡人有備而來，這次不達目的不會善罷甘休，戰場上你死我亡，無論是胡人攻破荊軍繼續進關，還是荊軍擊潰胡人，將他們趕出荊國土地，就快要有個結果了。

萬一顧九裡要是回不來……不，他會回來的，他們說好了要一起回箐州，唐庚趕緊驅散心裡那個不好的想法，在顧九裡懷中，這次他卻不想推開顧九裡，隻覺得眼睛突然乾痛，過了一會有些濕潤。

沒聽見他回答，顧九裡將他從懷裡拔了出來，湊到更前見他眼角泛紅，不知所然的問：“阿庚，怎麼了？”

唐庚慌張退了一步，手指在眼角一摸，濕潤潤的一片，幸好天才霧明，顧九裡沒看清，不然要被他笑死的，唐庚麵上有點囧，側頭回道:“風卷著沙子吹得我眼睛痛。”

這邊關確實風沙大，顧九裡信了，也沒有在繼續問，而且外麵的士兵看樣子已經集結得差不多了，他沒有多餘的時間與阿庚話彆了，就直接說：“那就去棚裡呆著，我先走了。”

說完，收回了停在唐庚臉上眷戀的目光，抬頭闊步，擦過唐庚的肩頭，聽見他幾不可聞的說:“一定要回來，我等你。”

顧九裡沒有停下來，繼續大步流星的往前走，隻是嘴裡大聲回應，“好！”

唐庚不知，有的話不說完，這輩子就沒機會了。

唐庚不用上戰場，以前他父親是個武夫，上了戰場沒能回來，英年早逝，也沒留下點什麼，母親含辛茹苦拉扯他，從小送他去學堂，但是從不許他沾半分和武有關的東西，母親希望他考取功名，做個文官，再娶妻生子，為家裡開枝散葉，可是沒有等來那一天，卻等來了征兵，邊關戰事吃緊，聖上下旨每戶出一個兒郎服兵役，家裡隻有他一根獨苗，母親聽說後差點哭瞎了眼，後來聽說他這樣的書生隻是征去做雜活，不用上戰場，征兵的官史再三保證，母親才放下心來，臨走前還千叮嚀萬囑咐了一番，和他一樣的有幾十來個雜兵，還有上百來個士兵守著糧草。

紮營地和戰場有一段距離，除了聽見浩浩蕩蕩的腳步聲遠了，唐庚也沒再聽到什麼，杲杲日出，透紅了半邊天，唐庚如往日一樣，燒了一堆木柴，在搭好的架子上掛上大鐵鍋，和其他雜兵一起燒飯，畢竟還有幾百個看糧草的士兵要吃飯。

唐庚是雜兵，雜兵都總是有做不完的雜活，他也過得不無聊。

日正中天，顧九裡沒有回來。

日薄西山，顧九裡還沒有回來。

月上稍頭，唐庚聽見了金鼓連天，如雨的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熱血……看糧的土兵和雜兵蜂湧而上，他一如即往淹在人群裡，但他身形瘦弱，沿著中間空隙往前擠，隱隱聽見有人在喊，“胡人退了，荊軍贏了。”

聲音越傳越近，終於贏了，他說不出什麼心情。

身邊前後左右的人都開始原地呐喊歡呼，他繼續往前擠，擠到最前排，看到了一個兩鬢微白，一手著方戟，一手牽著紅鬢馬的人，他身後左右兩個人身負長劍，騎著棗紅馬，再往後是幾排騎兵，還有整齊並走的行兵，沒有像往常一樣看見那個腰插大刀騎棗紅馬的人，唐庚心裡咯登了一下，大獲全勝，顧九裡卻沒有回來，他清楚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可是他不敢信，也不想信，腦子一片空白，邁開腿就要往前衝，前排有個認識他的雜兵將他在拉住，提醒道:“唐庚，不要再上前了，擋了路，元帥要怪罪的。”

唐庚恍若未聞，一手甩開他，就要繼續往前，又來了幾個人合力將他摁地上，唐庚雙眼猩紅奮力掙紮，幾個人都是膘肥體壯的大漢，壓了一會覺得有點費力，額間汗湧，其中一兩個認識唐庚的人，都知道唐庚平時儒雅文彬，而現在他，目眥儘裂，發了瘋一樣的想往前，完全不複往日模樣。

唐庚一個人怎麼用力也掙不開幾個人，大軍回了營地，解散開後，確認應該沒什麼事了之後，他們才放開唐庚。

唐庚看到了幾個顧九裡的手下，就衝上前去抓住他們的衣襟問：“顧將軍呢？他回來嗎？”

他不知道這句話問了多少遍？多少人？得到的答案差不多都是，“沒看見”、“不知道。”

直到問到了一個顧九裡親近的下屬，他眼眶微紅，“顧將軍回不來了。”

唐庚抓著他的肩，目光噬血，大聲質問：“你什麼意思？什麼回不來了？怎麼就回不來了？”

他悲痛沉重道：“顧將軍趁兩軍交戰之際，從旁繞到了敵軍後方，一人砍殺胡人首領，卻被胡人圍攻打落馬下，胡人群龍無首，人心渙散，荊軍一舉進攻，胡人蒼皇逃竄，千軍萬馬壓過，顧將軍隻怕……”

他哽咽了下。

唐庚怒極，“隻怕，什麼叫隻怕？”

他臉色隱忍，輕聲道，“楊將軍和彭將軍不讓我們過去。”

唐庚輕蔑一笑，卻不料嘴角一翹臉皮跟著往上一推，眼眶的濕潮忍不住翻湧而下，他也不知道是顧九裡回不來的怕，還是替顧九裡不值，“你們就真的沒有一個人去找一找？看一看嗎？也許他還活著，如果不是他，你們能贏嗎？”

他羞愧低頭，堅持道：“顧將軍這次不可能還在了，我親眼看見他跌下馬，看見千萬鐵騎踏過，本來我們幾個下屬應去收屍的，但將軍無屍可收。”

唐庚覺得此刻看到他有些惡心，在一旁取了火把，不顧那人的叫喊，往一片漆黑的戰場走，活要見人，死要見人，就算顧九裡還剩骨頭渣，唐庚也要將他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