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雖寒,胡山卻已褪去銀裝,獵場中蟄伏一冬的野獸也開始蠢蠢欲動。
一隻渾身雪白的兔子正在覓食,直豎的雙耳警惕地聽著外界的動靜,隨時準備逃之夭夭。
隻是它沒發現,林葉掩映間,一支紅羽箭矢已經悄無聲息地對準了它的咽喉。
“咻!”
破空聲倏忽而至,剛反應過來試圖逃跑的兔子正撞箭尖,一箭斃命。
“驃騎將軍,今日首獵,雪兔一隻!”
侍從檢查了箭羽的顏色,驚歎於此箭的乾淨利落,隨即高高舉起獵物揚聲通報。
“哎呀,今日首獵又沒了!”
“老秦這是一點機會都不給兄弟們啊!”
“哈哈哈,今日誰若能與朕的驃騎將軍爭鋒,朕賞黃金百兩!”
沈星棋揚起馬鞭,語帶驕傲。
“陛下此話一出,那我們這幫人必要使出十二分力來,今日還非要破了驃騎將軍的三連冠不可!”
“那請諸位放馬過來吧。”
呼嘯的風聲中傳來青年朗越的笑聲,一馬當先的將軍回過頭,赤紅衣裳同白馬相得益彰,細碎鬢發下眉梢上挑,目光自信,笑容張揚。
語罷,秦懷昭一鞭落下,夾緊馬腹,加速向前。
馬蹄踏起陣陣塵土,很快便不見了他的蹤影。
“哈哈哈,將軍休狂,吾來也!”
其餘武將不甘示弱,紛紛駕馬追趕。
一時間,暢快的笑聲響徹雲霄。
雪兔是首獵,卻不是唯一的獵物。
很快,插著紅羽箭矢的獵物一隻接一隻被送進內圍。
狐狸、野山羊……甚至還有鹿。
驃騎將軍用堆成小山一般的獵物證明了自己的實力,也為自家陛下省了百兩黃金。
斜陽透影,秦懷昭合上箭筒,收起長弓背在身後,這才策馬慢悠悠地往回趕。
林場外,皇帝同其餘幾位大臣已經等候多時。
顯然在和驃騎將軍越來越大的數量差距之下,大家也都沒了一開始的雄心壯誌,獵了個痛快之後便早早結伴出來,想著晚上篝火烤肉能儘快開始。
奈何他們陛下一定要等將軍出來一起走,他們隻能忍著口水盼著驃騎將軍快些儘興。
這下他們看見秦懷昭的身影,一個個激動得不行,連忙招手大喊:“將軍,我們在這裡,快來!”
秦懷昭微微一笑,稍稍加快了速度。
變故就是在這個時候發生的。
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箭矢直直衝著秦懷昭的腦門射去。
秦懷昭一手拉緊韁繩,一手抽出配刀,一刀將飛箭砍落。
但他沒想到的是這是連發箭,砍了一支,後麵還有一支,根本來不及躲閃。
情急之下,他隻能將全身力量都壓在右側,借著體重慣性滾落下馬。
箭矢擦著馬的脖子過去,帶起的血珠連成上揚的長線,牢牢地釘在後麵的樹乾上。
“捉拿刺客!”
沈星棋厲聲下令,馬鞭一落,人已經騎著馬往秦懷昭那邊趕去了。
幾個武將見狀連忙跟上,死死圍在他身邊,防止刺客的冷箭傷害到皇帝。剩下的幾個武將則衝進林子裡和禁衛軍一起抓刺客。
而秦懷昭這邊,因為馬吃痛受驚,又沒了韁繩牽製,在林中瘋狂逃竄。
為躲避馬蹄踐踏和刺客偷襲,秦懷昭隻能趁勢滾到坡下的灌木從中,卻因視線受限,一腦袋撞上了藏在叢中的石頭上,當場昏迷。
營帳內的氣氛十分焦灼。
沈星棋看著地上躺著麵目全非的屍體,臉色鐵青,一字一句從牙縫中擠出,“這就是你們給朕的交代?”
郎中令額頭上的汗珠凝成實質,墜在眉尾,將落不落。在盛怒的帝王之前,隻能硬著頭皮如實稟報。
“回稟陛下,屬下等人趕到竹林時,賊人已服毒自儘”
“現場……現場也沒有留下其他痕跡。”
胡山地勢易守難攻,獵場外圍設置陷阱圍欄用以保障安危,更有重兵把守。
可刺客卻孤身一人闖入內場,當眾刺殺了皇帝心腹重臣,多麼令人駭聞?
但這樣荒唐離譜的事情真真切切地發生了,此刻刺客的屍體更是如同一個響亮的巴掌扇在所有人的臉上。
刺客明顯有備而來,才會這麼乾脆利落地服毒自儘,甚至不惜毀了自己的屍身。
而且刺客能這麼輕易穿越防線,隻能說明獵場的禁衛軍玩忽職守,警戒鬆怠,更嚴重的是——細作可能已經深入軍中!
無論哪種可能,他這個郎中令難辭其咎。
禁衛軍頭領背後的冷汗已經洇濕了內衫,額頭死死抵著地麵,緊咬著腮幫子,等待著上首的宣判。
“陛下,將軍醒了!”
正在此時,有太監掀開內帳幕簾前來稟報。
聽到這個消息,皇帝冷淡地瞥他一眼,“自去領杖三十,十日內徹查禁衛軍內部。”
郎中令俯首稱是,暗暗舒了一口氣,,禁閉的牙齒這才鬆開兩側的軟肉,留下深深的咬痕。
沈星棋一進內帳,便發覺裡麵的氣氛有些不對勁。
榻邊的太醫行禮後嘴巴張了張,但似乎是語言還沒有組織好,又把話咽了下去,望向榻上秦懷昭的神情有些一言難儘。
沈星棋蹙眉,有些疑惑。
這是發生什麼了?
思忖間,秦懷昭已經看見他了,試圖起身行禮。沈星棋暫時擱置了心中的不解,闊步上前將人扶起。
“阿昭有傷在身,不必多禮。”又轉頭詢問太醫,“驃騎將軍的傷勢如何?”
太醫垂首答道:“將軍傷勢並無性命之憂,隻是將軍撞到腦袋,似乎、似乎……”
“似乎什麼?”
太醫這次組織好了語言,小心翼翼地說道:“將軍似乎有些……記憶錯亂。”
“記憶錯亂?”
沈星棋側眸,視線恰好和同樣驚訝不解的秦懷昭撞上。
秦懷昭捂著額頭瞪眼,有些生氣,“我清醒得很,哪有什麼記憶錯亂!”
“阿昭吐字清晰,也認得朕,並不像記憶錯亂的樣子。”
太醫微微抬頭看向秦懷昭,“將軍可還記得方才說了什麼話?”
秦懷昭氣笑了,“我不過問了一句夫人在何處,怎麼就記憶錯亂了?”
他說得理直氣壯,身遭的人卻陷入了沉默。
沈星棋唇瓣微張,表情僵硬。
“可……阿昭你母胎單身啊,哪來的什麼夫人?”
秦懷昭對自家陛下偶爾冒出來一些奇奇怪怪的詞彙已經免疫,但現在卻對對話的內容破防了。
驃騎將軍急切地從懷裡掏出一根精致的木簪,“怎麼可能,此簪就是我同夫人的定情信物。”
木簪雖看上去簡陋,但雕刻精致,飛鶴踏雲的紋樣栩栩如生,簪身光滑無刺,簪頭圓潤,所有細節無一不昭示著做簪之人的細心和愛意。
沈星棋瞧著這簪,總覺得有些熟悉。
“那你夫人是?”
提到自己的夫人,驃騎將軍神情立時軟和下來,嘴角泛起一抹幸福的笑意,整個人好似鍍了一層溫和的暖光。
莫名地,沈星棋有一種被人塞了一口狗糧的感覺。
“說到此處,我倒想起來一件事情。懇求陛下不要將此事告訴弦音,弦音體弱,怕是免不得憂心。”
“弦音?柳弦音?軍師!”
沈星棋的神情不亞於被雷劈過,同方才太醫的表情如出一轍。
現在他可以百分百確定阿昭絕對是記憶錯亂。
天下誰都可以是阿昭的夫人,隻有柳弦音不可能。
這兩人可是見麵就吵架,從人身攻擊到互相問候祖宗十八代,吵急了甚至還要動刀動槍。
新朝未立之時,軍營裡誰不知道這兩人勢同水火,針尖對麥芒?
後來大業已成,軍師不願入朝為官,去了江南養病,他的端水生涯才就此終止。
要他相信這兩人是一對恩愛夫夫,他還不如相信前世那條“我,秦始皇,速打錢”的短信呢。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為何不可能?”秦懷昭不顧額頭崩裂的傷口,固執地握著手心裡的木簪,閉著眼睛,思緒仿佛回到了那夜的曠野。
星月交輝,少年戴著花環,與他並肩而立。
池上柔光,蟬鳴陣陣,清風將少年的發送來與他的長發互相糾纏。
他微微偏頭,星月便落在他眸底。而少年抬起手,將親手製成的木簪插在他的發間。
他問:“你以後會後悔嗎?”
秦懷昭搖搖頭。
不,我不後悔!
那是……
“那是我年少傾慕的人,是我此生最愛的人。”
“是我的妻,是我的夫。”
秦懷昭睜開眼,堅定的目光落於沈星棋眼中。
“可阿昭,軍師三年前便已遠下江南,不在京都。”
秦懷昭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弦音體弱,江南確實是養病的好地方。”
“我不知道你們為何會對我和弦音有此誤解。也不知道我和弦音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過……”
驃騎將軍挺起脊背,微抬下頜,充滿勢在必得的自信,“我一定會讓弦音回心轉意的。”
他摩挲著木簪內側由心上人親手刻上的四個小字——昭昭其弦。
心中更為堅定。
因為他說過的,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沈星棋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沒說出拒絕的話。
他拍了拍秦懷昭的肩膀,溫聲道:“去吧,不必擔憂京城,若有需要幫忙的,儘管開口。”
“謝謝陛下!”秦懷昭感動不已。
沈星棋點點頭,安慰了一番讓他先好好養傷,才回到自己的營帳。
營帳內,沈星棋召來幾名暗衛,開口吩咐:“此下江南,爾等隨侍驃騎將軍身側,務必要保護將軍的安全。”
“倘若……”沈星棋按上自己的眉心,“倘若軍師有什麼過激之舉,你們也攔著點。”
暗衛領命稱是,便著手去做準備。
隻是在退下前,他們看到自家陛下神神秘秘地在胸口畫了一個十字,嘴裡還嘀咕著什麼。
彆的聽不太清,隻隱隱約約聽到什麼“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