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安
夜深露重寒氣襲身,春分後晝長夜短,葉韶儀晨起時白茫茫一片。
拂曉蕭家馬車進城,集市上卻有不少商販開始吆喝。
蕭芙絮絮叨叨地在蕭荊耳邊說道:“我記得久安有好多家著名的首飾鋪子,改日定要挑幾對給姝姝,繡婚服的娘子哥哥你可有相識的?”
葉韶儀靜坐在馬車一角,她無意間瞥見蕭荊不耐煩地蹙起眉頭,霎時麵上有些過意不去連忙推脫:“不必!哥哥公務繁忙,此行已經麻煩了,就...勿要再替我勞心瑣碎之事。”
邊解釋,她邊往窗外看去,素手從布囊中掏出幾件繡品遞到二人眼前,又道:“我方才見路口有家客棧,就在此辭彆了,這些物什上不了台麵,但也算我的份心意,還望笑納。”
聞言蕭芙把繡品撇到身旁,拉起葉韶儀的手念念不舍道:“你孤身在人生地不熟的久安多有不便,不如去蕭府我們也能多敘敘舊,我爹娘也時常念叨你呢。”
“豈敢麻煩一路”,葉韶儀眸中含笑,弱弱的語氣裡帶著半分留念,“等我安頓好後自會登門道謝,到時候可彆不受我的投刺。”
蕭芙頷首會意,皎若明珠的眼睛盈滿淚水,“以後想見你,是否比去豫州的路還要遠...”
馬車被叫停後,葉韶儀塞給盛希幾兩銀子,囑咐他代她向蕭荊道謝,隨後匆匆離去。
蕭荊坐在車中望向那抹瘦削的背影,熟悉而又陌生。
曩時柔弱的小白花,經曆風雨後,不僅出挑得更加婀娜多姿,而且心智也被磨礪得愈發堅韌,蕭荊心中百味雜陳。
他冷笑自嘲明知抓不住,卻又強求她留在自己身邊,歸根結底他踏上了一條不歸路,可她何妨又不是呢?
當時下聘僅僅是為了保全侯府麵子,要不是久安閨秀都不願嫁,天上餡餅豈能輪到葉韶儀?
婚期將至,誰知曉偌大的安平侯府要迎接新娘子,可見他們並不誠心接納葉韶儀,更何況現在陸縝淮回來了,難道他還會承認這個妻子嗎?
蕭荊猜不透陸縝淮,也鮮少在久安聽到他的傳聞,若不是此次安平侯世子戰後遭敵軍埋伏失蹤,他都不知他一直在前線作戰。
玉語悶悶不樂地背負包袱走在葉韶儀旁,她百思不得其解,故探詢道:“家裡給的銀子本就不多,久安開銷又大,蕭大公子怎麼可能會收我們的路費,而且我們現在去住客棧,以後就捉襟見肘了。”
襲晴泰然處之地聳了聳肩,“杞人憂天,姑娘肯定有自己的打算,這種都不用愁的。”
葉韶儀脊背發涼,她拖長音冷笑道:“我沒自己的打算,需要愁的,現在我們露宿街頭吧?”
“彆打趣我們了”,玉語遽感天都要塌下讓她去承擔,“現在該怎麼辦?”
兩人哀怨聲不斷,葉韶儀四處張望,隨後坐在熱氣騰騰的包子鋪裡招呼:“老板來六個肉包子。”
襲晴試探性地問道:“姑娘方才說的是不是假的?”
葉韶儀不言,將老板端上來的包子一人分了兩個後,便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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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柳客棧
江均跟在陸縝淮身後,有條不紊地往小廝手中丟了幾兩銀子,“最好的客房。”
此時掌櫃麵前是位氣度不凡的女子,小廝瞧她的氣焰揣測是要住雅間的人,便叫住痞裡痞氣的江均道:“這位客人預定了樓上雅間,已經沒位置了。”
葉韶儀置之不理,繼續說道:“老板我要最差的客房。”
玉語和襲晴捏一把冷汗,差點就要靠自己的銀子來補貼了...
陸縝淮聽出那人的聲音,饒有趣味地上下打量葉韶儀,頂著最貴的一身行頭演乞丐?
她到底是誰?又是什麼身份?
陸縝淮摸不著頭腦,但又控製不住思緒跑到她的身上。
江均默默用手向下拽陸縝淮的衣角,他薄唇微張,似笑非笑地看著掌櫃和小廝,朦朦朧朧似在講話:“該走了公子。”
等回過神來時,三人早已不知所蹤,連那抹素影他都沒見到。
明月當空,燈火萬家。
江均邊斟茶邊戲謔陸縝淮:“白日裡那位姑娘怎麼看著有點眼熟?像...像殿下的心上人!”
雅間內不僅盈滿清新的茶香,還有陸縝淮一聲諷刺的嗤笑,“哪學的冷笑話?”
潺潺流水聲中摻雜男子醇厚的嗓音,好似冬日鬆柏枝上玉塵垂落的聲音般清脆,又似清泉乾淨澄澈。
江均嘴角不禁微微上揚,他順勢開始胡謅:“我又不是瞎子...我猜殿下一定想知道她是誰吧?”
陸縝淮盯著手掌裡杯中的茶水思忖,倒也說不上心上人,但他的確對葉韶儀很好奇,層層氤氳在周圍浮起,朦朧的臉龐看不真切他的表情。
江均自問自答:“她呀,就是孫家嫡女,殿下既然喜歡倒不如遂大夫人的願,把孫小姐娶回...”
還沒說完,陸縝淮便把茶杯重重拍到桌上打斷:“我看你是想去罰掃茅房了。”
幾滴滾燙的茶水從杯中濺出砸到江均臉上,他意味深長地太息道:“哎,難以訴說的喜歡是自卑啊!”
不一會,他又開始自言自語:“我們得趕快趕回去,今日我看見盛希去締緣堂高價訂購女子婚嫁的首飾,倒是好奇蕭家喜宴的菜肴呢!”
遽然,一陣輕緩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許是夜深人靜,這聲不知不覺中鑽入了陸縝淮的耳朵。
起初是意興闌珊,他推開門向外望去,此時江均眼睛半開半闔,打完哈欠後,迷蒙之中覺眼前水光瀲灩。
客棧內的燈燭明滅可見,陸縝淮微微眯起眼眸,大致揣度出此人的身份。
他雙手環胸,因身居高位俯瞰樓下之人,晦暗不明的眸子裡藏匿不為人知的情緒。
葉韶儀頭戴黧黑襆頭,她還特意偷偷從家中拿了身新男裝,從背影上看不似適齡少年,倒更像位瘦骨嶙峋的老人。
原先伏在案上酣睡的小廝略微睜開了雙眼,邊招手,邊含糊不清道:“客官...慢走不送。”
陸縝淮緊隨其後,而葉韶儀兩隻手怯懦地握著布囊帶子,心中既忐忑又激動,但對於陸縝淮的跟蹤全然不曉。
含笑坊
兩人保持穩定的一段距離差,直至葉韶儀走到...含笑坊門口。
陸縝淮輕挑右眉,心想:呂狀雖不勝武力,但也略懂些拳腳功夫,尾隨一路都未曾察覺...陸肅的細作已經爛到這個地步了?
約在三瓦兩舍這種地方會麵,藏得倒挺深。
趙昧站在門口揮舞紅帕,菡萏清香沁人心脾,“含笑坊,保準進來一次笑得比花甜~”
陸縝淮向前邁出幾步後,熟悉的香氣撲麵而來,他怔怔地望向遠處女子的背影,心中產生不祥的預感。
躬身來此,葉韶儀更加確信心中的想法。
曩時她穿仲父的素衣,未嘗有人詢問此香,偏偏是蕭家兄妹識出這股味道,偏偏久安的含笑坊是因此香而聞名的。
說來也怪,在素衣上的味道已然消失殆儘,殘留的些許要近距離接觸才能嗅到,可早已難以分辨。
但聽說在這裡聞過一次香的人,此生就再難忘卻,果真名不虛傳。
淡淡的芙蕖香讓人聯想到仲夏夜裡生長在波瀾不驚明鏡上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祥和泰然。
雖不知仲父跟含笑坊暗地裡有何關聯,但他現在是發達了,接濟侄女綽綽有餘。
再者她在家中可沒少被二娘占便宜,還要常聽她嘮叨雞毛蒜皮的小事,臨走前為了掩護葉初禮還要賣她的行蹤,真當她是傻子了?
坊內金碧輝煌,奇香四溢,佳人千嬌百媚,顧盼生輝,一顰一笑優雅溫婉,行為舉止端莊大方。
陸縝淮剛追進含笑坊內,葉韶儀便轉眼消失在他的視線中,這讓他更加確信她就是含笑坊的舞姬。
那她怎麼會出現在豫州?又怎麼會跟蕭家兄妹親密無間?可回久安後,她不住在蕭府,反倒留在折柳客棧中最差的草房中。
蕭家雖談不上富可敵國,但住宿費好歹能支付得起。
他看得出蕭荊對此人用情之至,想必已為她贖身,那她現在又為什麼回來?
霎時,陸縝淮腦海裡反複回響江均那句:“盛希去締緣堂高價訂購女子婚嫁的首飾...”
若是蕭荊大婚,城中杳無音訊,這隻能證明是納妾,由於囊中羞澀,既不能丟蕭家麵子,又不好伸手向新婚夫君要,所以她隻能選擇住草房。
這些都能說得通,唯獨最後一點,但陸縝淮不想再去浪費時間思忖。
他就近選擇一處落座,內心空落落的,便自顧自地開始飲酒。
葉韶儀剛換好衣裳,她揣著忐忑不安的心,步入坊內人流最多的地方。
蘭花拎起裙擺準備偷溜回房間小憩,結果被客人糾纏不休。
對方眸中含笑,醉醺醺地揶揄:“蘭花姑娘真嬌貴,都到這種地方了,裝什麼大小姐,陪我喝一杯又怎麼樣,你不就是要錢嗎,我有的是!”
“你再戲弄我,我就生氣了”,蘭花一把將他推倒在地,她在旁假模假樣地嘟嘴道,“你耍無賴可沒用哦,我跟趙姐姐說過了。”
半晌那人都沒反應,她用腳試探性地踹他的腦袋,確認是真睡著後,她從袖中拿出帕子,邊擦拭精美絕倫的繡花鞋,邊罵道:“最惡心你們這種油膩大叔了,你那點錢我稀罕嗎?誰給你的優越感啊,人貴有自知之明懂嗎?”
說著,蘭花把胭脂胡亂塗到對方臉上,又道:“要不是你們,姐姐怎麼會被人糟蹋!”
“那邊的”,端菜的小廝見葉韶儀沒反應,走到她麵前說道,“剛叫你怎麼不答應,那邊有個新來的客人,你去招待一下。”
葉韶儀邊整理麵紗,邊連連附和:“知道了,我現在就去。”
小廝蹙起眉頭打量眼前此人,詢問道:“怎麼以前沒見過你,戴著麵紗乾什麼?”
周圍燈光撲朔迷離,葉韶儀學剛路過她的姑娘模樣,她鎮定地揚起下巴嬌嗔道:“嗯...我跟趙姐姐說過了!”
“原來是蘭花姑娘”,小廝捧腹大笑,“聽說你上次跟客人發火,可收斂一下你的古怪脾氣吧!這個客人不好糊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