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間內，刺骨的寒風順著窗棱縫隙鑽進來，將本就搖搖曳曳的燭光吹得更加閃爍，似乎下一秒就要徹底熄滅。

窩在床腳的少年緊緊的抱著雙膝，渾身顫抖，如山間精靈一般明亮的眼眸裡布滿了懼色，細細的盯著床邊早已呼吸全無的男人，隨之喉嚨裡又是一陣嗚咽顫音。

怎麼會死呢……少年完全想不通，明明隻是一點點軟筋散而已，對一個常年習武的大將軍來說應該算不了什麼啊。

他家裡還有年幼未及笄的妹妹要照顧，若是他因殺害貴人被處死，妹妹又該怎麼辦？

那家人，會吃了她的吧……

沈從越想身體顫抖的越厲害，晶瑩的淚珠沿著白皙細膩到極致的臉龐肌膚滑落，跌過弧度完美的下巴尖，最後落在他光潔纖細的腳背上，映暖了一室春光。

夜色漸深，窗外傳來仆從走動交班的聲響，沈從害怕的又往牆角縮了縮，即便身後已退無可退。

房門敲了幾響。

“將軍，可要奴婢送水進來？”丫鬟在門口問道，她也是聽房內好一會兒沒動靜才敢出聲，也不知道將軍今晚寵幸的哪位美人，竟然這麼快就偃旗息鼓了。

見半晌沒人應聲，丫鬟眉心皺了皺，“將軍？”

“嗚……啊……”

“彆這樣……”

房內驟然傳來一陣旖旎之聲，丫鬟敲門的手指一頓，下意識輕笑了一聲，原來還未結束啊，她說呢。

搖搖頭，丫鬟跟前來接班的奴仆簡單閒聊幾句，便打了個哈欠朝著休息的後房走去。

房內，剛剛捂著雙唇自導自演完的沈從依然繃著身子，神情緊張的盯著門口，聽外麵沒了動靜他才漸漸冷靜下來。

在剛剛丫鬟聲音響起之前，他已經抱著膝蓋在房內坐了好一會了，原本想著事已至此，無可挽回，那不如就此接受命運，欣然赴死好了。

可內心對生的渴望，對年幼妹妹的不舍，以及對自己年少早亡的不甘之心，終究還是在丫鬟敲門的刹那侵占了他整個大腦，以至於他下意識的便從口中發出那段靡靡之音，用以蠱惑外麵的人。

是的，他終究，還是不甘心就此赴死，他還年輕，他才18歲。

若是能活下來，那往後還能乾好多好多的事情呢，怎麼能就這麼結束，就因為一場莫名其妙的替人擋災？

不，他不能接受這樣的命運，絕對不能。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擦乾淨眼角淚珠，動作迅速的穿好衣服，翻過後窗就朝著自己房間狂奔而去。

這會兒已經過了子時，外麵守衛的婢女小廝也都正犯懶，他趁著沒人看見儘快回去房間才是最好的做法。

老將軍今夜召集了不少人輪流侍寢，除了他之外也還有兩個小妾，出了事也不一定是他乾的，他們沒有證據，算不到他頭上！

沈從不斷的自我安慰著，寒風從他鼻腔內呼嘯著鑽入他五臟六腑，即便知道這麼想隻是掩耳盜鈴，畢竟今晚侍寢的隻有他一個男子。

可，他也沒有比現下這麼做更好的選擇了。

沈從內心悲愴，卻也已經回到了室內，房門關上隔絕了外麵的徹骨冷意，他才終於感覺心臟跳動稍微回歸了節奏。

手指心緊緊的扣著身後的木板，他終於再也站不住的跌坐在地上，他雖從小生活在深宅大院，見慣了人世冷暖和各種肮臟手段，見慣了各種血腥鬥爭，可他終究還是第一次致人死亡，即便是意外的情況。

他的良心依然不能讓他在這種情況下做到問心無愧。

沈從深呼吸著，剛剛忍住的淚水卻還是不自禁的滑下眼眶，打濕了他的衣袍。

夜漸漸加深，他不知靠著門板多久，這才在一片神思恍惚中慢慢合上雙眼，一夜無眠。

——

老將軍身亡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帝都，上至天子，下至平民百姓，一場聲勢浩大的葬禮也在身邊仆從緊張的氛圍中被拉至眼前。

老將軍身亡的第二天天子便派人前來驗屍，死因是馬上風外加藥物刺激所至，沈從本以為查出這樣的死因，接下來他麵臨的，就是直接被亂棍打死的下場。

可不想，天子當即就讓人將死因壓了下來，對外直接宣稱是中風所導致的急性死亡，去除了其中桃色汙濁的一麵。

因此雖說府中不少人都知曉老將軍的真正死因，可民間百姓卻基本無人知曉。

同時天子似乎對何人害死老將軍也不感興趣，隻交給老將軍獨子司幕個人處理，這樣的態度對待一國戰功赫赫的老將，實在是過於草率。

沈從仔細思索下也明白，當今天子的親姐姐和樂長公主正是老將軍的夫人，但傳聞這對夫妻並不恩愛，成婚也不過是先帝政治聯姻的手段。

作為長公主一母同胞的親弟弟，當今天子從東宮時期就看不上這位風流好色，自大狂妄的皇姐夫。

後來做了皇帝更是多番想打壓這個手握重兵的權臣，可實在礙於朝中無能人接替而不得不隱忍吞聲。

而如此一來，老將軍卻更覺著自己有恃無恐，行事愈發猖狂無禮起來，不但三五不時的就要利用權力欺壓玩弄其他朝臣一番，還一個不高興就隨時敢給皇帝甩臉子，簡直是把帝王的尊嚴放在屁股下麵墊，這叫當今天子如何能忍？

因此天子想要除掉這位老將軍不是一日兩日了，尤其是在長公主前兩年因貼身婢女被老將軍抬做了側夫人，一氣之下直接撒手人寰之後，天子對這位皇姐夫的憎恨之意就已經到達了頂峰。

可恨沒等天子有所動作，邊疆便又動蕩不安，老將軍當年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英雄人物，他的威名這些年一直鎮守著邊境防線，讓外族不敢輕易入侵。

若是貿然除掉老將軍，隻怕會國家動蕩不安，到時候所造成的嚴重後果，怕不是能輕易承擔的。

因此天子繼續忍了下去，等的就是哪天老將軍自己把自己作沒了。

而現在，老將軍果然把自己作沒了，天子高興還不來及，怕是恨不得給幕後害死老將軍之人賞賜個黃金千萬兩加官進爵，哪裡肯花心思調查處幕後之人給老將軍報仇？

至於維護邊疆的職責，這不，老將軍獨子司幕“，這兩年大有長江後浪推前浪，能力不輸他爹當年的架勢嘛。

隻是沈從還沒得及放鬆心情，少將軍司幕就直接下達了命令，直接將當晚所有跟老將軍接觸過的奴仆侍妾床伴，一律安排陪葬！

這樣不但為自己死去的母親出了口惡氣，還不必費心思調查背後下藥之人是誰，一舉兩得，屬實很好。

知道怎麼都難逃此劫後，沈從雖仍有不甘，但最後卻也隻能百般無奈的接受赴死命運。

赴死的前一天，他花光了所有的積蓄，買通了外麵負責守衛他，以確保他能正常陪葬的小廝，讓對方給他妹妹稍個信，就說他往後雖與她陰陽兩隔，可他卻依舊會在那個世界關心著妹妹，期待著她能健康成長，願她日後能砥礪前行，不懼磨難，她的身後，他永遠都在。

除此之外，他還叮囑了妹妹很多大事小事，比如他要是不在了，妹妹一個人在府中生存，一定要小心謹慎，麵對大夫人和少爺小姐們的刁難，定要隱忍待發，事隨時遷，他日未必不能有利好之日。

這個算是妹妹的生存大事。

至於小事，那可就多了去了，諸如不能多吃辣會肚子疼，天冷要加衣常喝水，冬季不往多冰的地方走，全是他過去日常裡早就跟妹妹耳提麵命的叮囑過千百次，可調皮的妹妹卻從來沒放在心裡的事情。

想起過去和妹妹相處的歲月，沈從終是歎了口氣，人世美好，終究刹那。

他望著窗外走動繁忙，來來往往的婢女小廝，試圖記住自己在人間最後的時光，黃泉路上，也許能當個故事回想。

*

葬禮終於如期舉行，這日大雪紛飛，天空像是被一塊灰色的幕布隱隱約約的遮蓋住，壓抑的人喘不過氣。

來往吊唁的皇族高官不勝枚舉，他們麵色或平淡或悲痛，在大雪天裡搓著手疾步快行過他的身邊，沒有一人肯低頭看他一眼。

他作為即將陪葬的人，連廳堂內都不允許進入，隻身著一身白色喪服，頭上披了塊白布，被要求跪在堂外雪地裡懺悔，以便日後到了地下能好好伺候老將軍。

他身旁還跪著兩個同他一樣要陪葬的小妾，此刻早已繃不住的大哭出聲，趁沒人咒罵著。

“該死的，那個老東西死了就死了，關我們什麼事，我才17歲，還是被老東西搶來做妾的，我家還有雙親健在，他們日日盼我回去，我不想死啊……”

“姐姐我也一樣，我跟你不同，我是家裡沒錢被賣進府中作婢女，上個月才被收做小妾，本來以為能過上好日子，誰成想現在就踏入了鬼門關，我也才16歲，實在不想死嗚嗚嗚……”

兩個小妾說著，便彼此抱頭痛哭起來，沈從聽著，內心自責不已。

雖說老將軍死因是馬上風外加藥物刺激兩種原因混合，可他實在不知道這其中哪種原因占比多些，哪種少些。

或者是否正是因為藥物刺激才馬上風，即便他那日下藥的劑量對孩童也理應不造成性命威脅，可，無論他怎麼算，麵前的局麵已然無可更改。

沈從默默想著，若老將軍死亡真與他有關，他也害了兩個無辜的女子，那隻願他來生，當牛做馬的還清對兩個女子的負債，今生，隻好對不起……

正想著，外麵傳來一聲高昂的報喊：“少將軍司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