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人?
這隻怕是褚臨嶽長這麼大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兒,他故作憤怒地瞪了一眼顏溪,剛想要辯解,嘴裡卻被塞進一個不知名的野果子,“快吃,快吃,吃完我要動手拔箭了!”
這把尖刀是顏溪從胡人的貨攤上淘來的,精鋼製成,成色相當不錯,顏溪將它已磨得相當鋒利,洗乾淨了又在火上烤著。
顏溪將那根軟木遞到褚臨嶽嘴邊,示意他咬著,褚臨則搖搖頭,“不用了,你動手吧!”
“你確定?會很疼的!”顏溪皺了皺柳眉,嚴肅的臉色試圖將疼痛渲染得再強烈些,褚臨嶽卻依舊目光堅定地望著她,“是的,放心好了,這點痛不算什麼。”
顏溪自然不知道他自幼為了練就內功,克製體內的毒性,受的痛比這多多少倍。
顏溪朝他點點頭,示意要開始了。
揭開滿是血跡的衣衫,那支短箭穿過他的整個肩胛,帶著倒鉤的箭簇還有一小段兒埋在血肉裡,中箭的位置距離心臟隻有毫厘之差,真是好險!顏溪不由得倒吸一口氣。
她將一應器具整齊地擺放在身側,一伸手就能夠著,然後調整呼吸恢複平靜,在褚臨嶽麵前坐下來準備動手了。
需要先從前麵將箭簇取下,再從後麵拔掉箭杆,她正要動手,發現褚臨嶽一把握住自己的手腕,“顏溪,小心箭上有毒,千萬不要刺破了自己!”
“要是箭上有毒,你不是早就......”這個問題,顏溪也早就想過,她先前就用褚臨嶽頭上的銀簪試過了,並無異樣,“我用你的銀簪試過了,沒有毒。”
“不可能,永王此次定是置我於死地,不可能這麼仁慈,你沒試驗出毒性,可能是我體內本就有比這箭鏃上更致命的毒,這種毒可以克解不同的毒藥,箭鏃上的毒已經被我體內的毒給化解了。”褚臨嶽自從醒來就一直在思索這個問題,思來想去,大概就是這個原因了。
“什麼?你體內有毒?”顏溪又是一驚,抬眼看著褚臨嶽並無中毒跡象的臉。
“嗯,以後再跟你細說,你記得呆會兒用這個包著,千萬彆接觸箭簇!”褚臨嶽說著從袖中摸索出一個還算乾淨的帕子遞給顏溪。
“嗯。”顏溪接過帕子點點頭。
在火上烤得滾燙的尖刀迅速地刺破模糊的血肉,精準地將箭簇和箭杆切割分離,褚臨嶽額頭上的汗水滴在顏溪的臉上,顏溪不忍也無暇去看他的臉色,心裡隻不斷告訴自己,快點!再快點!這樣他就可以少受點痛了。
顏溪用手帕包起箭簇,又立刻運足內力猛地將箭杆從後麵拔了出來,飛快地將一旁的止血藥草敷在了前後傷口上,又用事先從衣衫上撕下的布條子包紮起來。
直到最好一個結打好,顏溪的這才鬆了一口氣,她來不及去擦一腦門的汗,連忙去看褚臨嶽。
褚臨嶽終於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口汙血吐了出來,臉色煞白,汗水已彙成小溪順著他的脖頸徑直流到胸肌上,濕漉漉的一片。
“我先幫你擦擦汗,再拿水給你喝。”顏溪著實被他這樣子給嚇到了,想他方才不知道用了多大定力來忍受這剔骨剜肉般的疼痛。
顏溪給他擦了汗,幫他換上烘乾的衣服,又將乾草攏成一個草堆扶他靠著,這才轉身去取竹筒裡的水喂他喝下。
“好些了吧!”顏溪的眼神裡都是疼惜。
“好多了,彆擔心。”褚臨嶽靠在草堆上半睜著眼,聲音明顯虛弱了很多。
顏溪將褚臨嶽頭上的銀冠和簪子取下來,去附近的鎮甸換了些草藥,食物和一些衣服被褥什麼的。
當看見不知來路的黑衣人在各個村落搜尋時,她便明白了為何褚臨嶽堅持呆在山洞裡,不進村落去醫治。
所幸褚臨嶽的箭傷沒有惡化的跡象,人也一直保持著清醒,還時不時地和顏溪談天說地。
夜晚將至,顏溪在洞口升了好幾個火堆預防野獸襲擊,褚臨嶽笑她這是生怕永王找不到他們了。
“萬一來的是郗烈或是劉十一呢?”顏溪總是願意選擇好的可能性,她問褚臨嶽為何劉十一沒有陪在他身邊,褚臨嶽告訴他劉十一被故意留在了寺院外,而自己也有意不讓他貼身護衛。
“你是想看看永王會用什麼招對付你吧?”顏溪替他說出了原因。
褚臨嶽點點頭。
“可是你明知道永王昨晚設了死局,為何不找個借口躲一躲,竟就那樣獨自前往?”
“躲?我都躲了二十五年了,早就躲夠了,昨晚如果不去望月台,隻怕永王也會在彆處布置好了等自己。”褚臨嶽抬眼望著升騰躍動的篝火,瞳孔裡似有火焰在燃燒。
“的確,永王此次算是絕地反擊了,如果阿齊慈的口供呈報給了聖上,他就隻怕真成了永無翻身的王爺了。”
“這些事情你都知道了?”褚臨嶽十分驚訝地望著顏溪,有些不敢相信這番話是出自她的口中,看樣子她已經知道了全部的計劃。
“你不用再瞞我了,我都已知曉。”
顏溪便將昨晚大理寺發生的事情逐一告訴了褚臨嶽,褚臨嶽這才知道她昨晚上山之前已和郗烈他們經曆了一場惡戰。
“你昨晚沒受傷吧?”褚臨嶽連忙問道。
“我沒受傷,是郗烈和鬆丹他們拚命地護著我。”
“那就好!”褚臨嶽這才放下心來。
“如果不是跟蹤郗烈,我就根本不知道你們有這麼多事瞞著我,你說說還有什麼沒告訴我的?我可隻給你這一次機會啊,看在我舍身救你的份上,你必須跟我坦白交代清楚!”
顏溪抱著雙臂站了起來,趾高氣揚的樣子讓褚臨嶽想象到她在仙室山應該就是這個樣子,或者說她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
是自己將她帶進了鄴京,讓她做了籠中鳥,失去了自由,整日畏手畏腳,必要時還要受儘欺辱。更糟糕的是,隻怕以後她都要過這樣的日子了。
自己這是怎麼了?為什麼又開始在為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傷神?
褚臨嶽暗自苦笑。
顏溪很快捕捉到了他的微妙表情,也是被騙得有些後怕了,“你是不是又有什麼事瞞著我?”
“我餓了,你不是說換了好多吃的嗎?”褚臨嶽岔開話題。
顏溪一摸肚子,也早餓得咕咕叫了,便丟開方才的問題,轉身去取食物。
再說劉十一和瑞王褚臨崧聽說郢王殿下在賞月返回的路上不小心墜崖了,忙離開了上清寺,帶人朝懸崖附近的位置尋去。
一天一夜後,終於在三清山下的一個深潭邊找到了褚臨嶽的蹤跡。
褚臨嶽回到府中的次日清晨。
宮內寢殿裡,鄴帝正在洗漱,大監陳彧趁貴妃和皇後還未來請安,忙上前在鄴帝耳邊低聲稟報。
近一月來,由於鄴帝病重,朝政多由左仆射大人符彬代理,大臣們已鮮少能見到聖上。
鄴帝聽聞,臉上的皺紋顫了顫,對陳彧喝道:“愣著乾什麼?還不快宣進來!”
褚臨嶽望著一縷陽光照在宮殿屋簷上的神獸上,光輝奪目,溫暖明亮,他撩起袍子的下擺,踏進了寢殿。
鄴帝接過錦帕包裹的箭簇,仔細端詳了一陣,“沒錯,這是赤羽衛的燕子弩專用的箭簇。”
隻見那箭簇上赫然刻有赤羽的標誌,赤羽之赤本是赤膽忠心之赤,可是如今竟然.........“咳,咳!”鄴帝心中翻騰不止,氣息也跟著無法平靜。
“你的傷可還好?”鄴帝望了一眼死裡逃生歸來的褚臨嶽,第一次關心起這個親生的兒子。
“臣尚安,謝陛下!”褚臨嶽還是一貫得言簡意賅。
鄴帝將箭簇交給陳彧,特地吩咐他去驗驗是否有毒,隨即宣薛放入宮。
薛放稟報那日火燒大理寺和薛府的人胸口都有赤羽印記,有屍體為證。
鄴帝沉默了片刻,說道:“朕也累了,是時候有個了結了。”
兩日後,宮裡宣了旨意,永王明暗不分,受人蠱惑,縱容下屬,構興禍亂,宣旨之日起,禁於永王府中,門客儘散,非許不得出府。
而赤羽衛為禍亂之首,立即捕殺,撤去番號,從此大鄴再無赤羽衛,所繳弓弩一律上交兵部庫部司。
出人意料的是,沒過幾日慶王也遭到罰俸削減食邑的貶謫,隻因大理寺在榮南侯府也搜查到了一些慶王與榮南侯的往來信件,信中難免透露著一些拉攏之意,鄴帝一怒之下又在旨意中加了一條:“非召不得入宮!”
尋常百姓尚有“家醜不可外揚之說”,何況家國一體的皇室,故而聖意均是悄然下放到永慶二王的府上。
隻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朝野上下得到消息,紛紛開始揣摩聖意,擬出新的方向標,莫非要是立瑞王為太子?
永王怎麼都沒有想到,那支淬了絕命之毒的赤羽箭竟沒能要了褚臨嶽的命。他大概忘了,褚臨嶽本就在娘胎裡就受了毒害,帶毒而生,本就是個毒物。
蕭後和永王嶽父馮平勸永王暫且忍耐,既然聖上沒有撤去他的封號,便說明聖上還是顧念了舊情。
再看符貴妃這邊,哭哭啼啼了好些日子,也沒換回聖上的同情心軟,便暗地裡越發地作踐起慶王原配高氏。
榮南侯最終被撤去封號,貶為庶人,發配到巴蜀定居。
阿齊慈在供詞中寫得很清楚,永王買通了一批摩葉教徒到襄州去,先是在賑濟貧民時,假傳官府口令,假說官府答應捐糧賑濟百姓,待教徒們去搬糧食時,官府誤以為他們是來劫糧的,從而將摩葉教徒定為謀逆之徒,大肆抓捕。
這便是衝玄下鄉賑濟鄉民,無意間卷入的那場暴亂,衝玄也因此入獄,這便就有了後麵顏溪和孟舸下山救人。
而襄州燈會那晚,褚臨嶽正帶著郗烈要暗訪幾位摩葉教徒了解實情,不料那幾位教徒竟斷了消息,想必是遭人滅口了,卻也因此與日後那個頗有價值的籌碼有了第一次相遇。
供詞中又說,第二批摩葉教徒更是直接換上了榮南侯府兵的服飾到府衙去及劫獄,讓官府誤以為榮南侯與摩葉教勾連謀反。
也就是那晚,顏溪和孟舸混在摩葉教徒劫獄的隊伍中,被郗烈和褚臨嶽追捕入獄。
與榮南侯有世交的山南道巨賈沈卞為救顏溪和榮南侯,將顏溪的身世告知了褚臨嶽,褚臨嶽讓人用了一碗水酒和一個死囚就將顏溪救出了大牢,隨他回京做了他的籌碼。
薛放為阿齊慈求情,才將他的死罪改為流放北境,阿齊慈便從哪裡來又回到哪裡去了。
阿喬雖難過不能與父親朝夕相守,但也因見到了父親,知道了父親的存在而欣慰。父親於她而言在心裡有了很清晰的樣子,也有了很重要的意義,隻要他還活著,哪怕是是相隔千裡又有什麼關係呢?
自此,榮南侯謀反案算是有了了斷。
褚臨嶽死裡逃生,薛宅被赤羽衛燒成了灰燼,大理寺也幾乎快成了廢墟。聖上下旨重建大理寺,又賜下宅院給了薛放。
瑞王褚臨崧卻總是為了那日褚臨嶽故意支開他而耿耿於懷,說好的有難同當呢。
褚臨嶽吩咐陳隱和劉十一將那些殉職的影衛都葬在了城外的煙柳橋邊,每年清明都前往祭掃,不得有誤,又給影衛的家人發了撫恤金用以置辦田地,但有家人的影衛也就一兩個,其他大多是孤兒。
這些影衛隻為報答他的知遇之恩,將命都交到他手裡,說好的等一切太平,讓他們如願,或到軍中任職,或遣散回家娶妻生子過平常人的生活。
終究人算不如天算,褚臨嶽望著那張殉職名單,心情沉重,他望著窗外,隻希望這一切能真正得有個了斷。
他不知道前麵的路還有多少凶險,還有多少人能夠陪他到最後。
他說過他希望應該留下的人,最好一個也彆少。
可是,馬上他最不情願麵對的時刻就要來臨了,慕大將軍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而他的信很快就會送到慕大將軍手中,慕將軍看到信自然會明白自己所圖為何,而在回京的路上也正好可以好好做個決定。
其實褚臨嶽已經算定了結果,慕大將軍是個重情之人,府中隻有一個獨子,又豈會不願認回親生女兒?
砰砰!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隔著門就已經能聞到什錦粥的香味兒。
自之前總是被罵為什麼進門不敲門,顏溪如今學乖了,隻要是惹褚臨嶽不高興的事,她都一一改正過來。
“進來!”
裡麵傳來聲音,顏溪這才端著粥推門走了進去。
見褚臨嶽披著大氅立在窗前,風吹得大氅呼呼亂擺,顏溪忙放下粥上前關了窗口,轉身厲聲道:“禦醫不是說了嗎,你不能吹風,傷還沒好,再染了風寒可是不得了,你就老老實實聽太醫的話,彆瞎折騰了不行嗎?”
褚臨嶽看著她一臉嬌嗔的樣子,莞爾一笑,“行,都聽你的!”